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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冬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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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开的时节知玉终于生产了,是个皇子。
皇帝很高兴,洗三礼皇族内部设宴欢庆了一番。赐名昭阳。
关外侯府受了恩,举家前去宫中谢恩,再度见到知玉,她倒是面色不错,大皇子昭阳也白白胖胖,只是很担心家中事情。
和玉看到白胖可爱的昭阳皇子,想到现在躺在锦素居的五哥儿,心情倒是有几分复杂。
再过几日到了静王携韦氏一族举族奔赴北疆的时候。
京城里乱糟糟的,不少韦氏族人不愿离开,他们之中有很多位于高位,手握重权,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离开的。
静王也很好说话,若想不跟着去北疆,可以,从此以后把姓氏改了便成了。
改姓可不是小事,没有了宗族的庇护,无姓之人哪儿有人愿意相交,不管如何挣扎,韦氏一族终究还是被静王带走,浩浩荡荡的奔赴北疆守卫边疆去了。
离城的那日,道路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最前头的静王一身银甲红袍,威武得很,他身后的轿子里,一抬坐着静王妃郭蘅,一抬坐着仍旧有些神志不清的韦德太妃。
到了城门,静王未曾回首望一眼身后繁华厚重的城池。倒是长长的队伍里,不断有华服男女哭泣。更有幼儿打滚不肯走。
错彩镂金的软轿,帘蔓微微掀起,露出一张容色姣好的面庞,正是郭蘅。
她看着沿途看热闹的百姓,长长的街道,车水马龙俱都停下,观望着这队伍。而前方,她的丈夫,红袍黑衣,俊朗无匹。
她放下帘蔓,微微笑了笑。
而兰溪院里,大堂里静静的坐着一屋子人。
一侧是关外侯府的人,连最小的五哥儿都被奶嬷嬷抱着安安静静坐在最末尾的位置。
另一侧则坐着沈家诸位,沈家家主沈长行原国子监祭酒、沈老夫人霍月容、沈致深与荣翠翘夫妇、沈敏君及何昶夫妇,以及沈乐天、沈乐识兄弟俩和沈敏君的嫡出幼女何贞樱。
这沉默的氛围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仿佛对峙一般,谁也不愿先发出声音。
和玉还算坐得住,一边的如玉却有些心烦了,但这种情况,也不敢动弹,只好盯着脚尖发呆。
那边何贞樱也有些坐不住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哪儿受过这种罪,忍不住嘟着嘴有些不快,自从出生以来,她也不过见过沈淑君三四次罢了,本就没什么感情。
沈敏君忽然侧头,扫了她一眼。
何贞樱顿时吓得坐得笔直,一派端正。
片刻后,有个丫鬟抹着泪进来了:“二奶奶要不行了,老爷夫人,快去瞧一眼吧。”
这一句话打破了僵持的沉默,却没有打破那种冰冷的氛围。
诸人的起身,往主厢房走去,沈长行与霍月容、卫廷弶与张氏先行进去,过了片刻,张氏出来叫了二叔进门。
卫恭肃进了门里,见卫廷弶坐在墙边有些体力不支,霍氏与沈长行坐在床边,张氏站在一侧。
青色的帘子被玉麒麟的钩子勾在一侧。
卫恭肃走了过去,沈淑君躺在宽大的床上,病骨支离,脸色憔悴得如同纸糊的,连一头曾经爱护不已的黑发也枯燥得如同稻草。实在是不好看得很。卫恭肃恍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初见,那时他在国子监做个小小编修,老师沈长行对他很看好,某日邀他过府饮酒,他于垂花门转角见到那时不过十五岁的沈淑君,她从廊下走过,有一朵紫藤花飘飘摇摇吹落在她发间。她走至一半才发现卫恭肃,慌忙垂头,以扇遮面。眼睛却偷偷看了他一眼。卫恭肃朝她一笑,于是她也弯了弯眼。
后来便是求娶,先是订了亲,定亲后,两人便不需要太过拘谨,他们互送过书笺,他在诗作末尾画上一朵小小的紫藤花。她便回他一颗小小松柏。
认识二十年,成亲十八年有余,生有三子两女,为什么会走到现在?为什么会有眼前的一幕?
卫恭肃坐在床沿,想要去握她的手。霍氏却紧紧攥住她的手,强忍着眼泪瞪了他一眼。
沈淑君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却并没有去握卫恭肃,她说:“二爷,五哥儿的名我来起可好?”
卫恭肃愣愣的点了点头。
“瑾字如何?”沈淑君有些气竭,缓缓说道。
“好。”卫恭肃仍旧有些茫然,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一些,以为沈淑君还有什么要和他说的。而沈淑君却侧了侧头,朝张氏说:“母亲,叫他们都进来吧。”
张氏忍着泪意,点了点头,出去了一趟,外头等着的人悉数走了进来。
含玉和卫玙姐弟俩快步走到床边:“母亲……”
沈敏君如同铁石般的表情也起了波澜:“淑君……”
陈氏也将还在襁褓里的五哥儿抱到她枕头边。
沈淑君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看了看跪在床边的一双儿女,含玉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一边的女婿梁颂有些担心的扶着她的肩头。而儿子死死咬着牙,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
沈淑君伸手去够卫玙与含玉,他们两赶快握住她的手。
“……日后,你们姐弟要相互扶持。尤其是玙哥儿,好好向学,照料好弟弟,好吗?”卫玙和含玉都哽咽着点头。
沈淑君又看向张氏与陈氏:“以后这几个孩子,还请母亲与大嫂多帮我照看些许。五哥儿还小,先烦请大嫂帮我带着好不好?”
陈氏也是哭得涕泪连连,忙点头。
沈淑君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五哥儿柔柔的小脸:“对不起了瑾儿,娘亲要去见你六姐和四哥了……”她说着,缓缓闭上了眼。
霍氏颤了颤,伸手去摸她面颊,而后嘶嚎了一声,大哭了起来。
含玉与卫玙膝行两步趴伏在沈淑君身上,哭声迭起。
卫恭肃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沈淑君是真的死了,有眼泪忍不住流下,他忙掩住面颊,心里一片空落落。
丧礼很简便,毕竟皇帝才得了皇子,作为皇子的母族,这么快就有丧事本就有些不吉利。因此只是简单的办了几天。亲近一些的人家都前来吊孝过。
卫含玉和卫玙两个穿着孝衣,不过短短几日,便瘦下去一大圈。
五哥儿,如今名为卫瑾的小婴儿暂时放置在锦素居,卫恭肃只有每日早上请安方能得见。婴儿不知事,在陈氏悉心照料下,也渐渐长了肉,白胖可爱起来。
待丧礼结束,满树桃花也开了。
兰溪院不过少了一个女主人,便好像带走了整个院子里的活气。原来侍奉沈淑君的婢女们也大都到了婚龄,便由陈氏做主,一个个嫁了出去,只留了侍奉卫恭肃的那批人,其余的全都散了。
也许一年半载后,都没什么人还记得沈淑君了。
沈淑君一去,孙蓉舸也失势了。她算尽了一切,大概唯一没算清楚卫恭肃确实还是很在乎发妻的,虽然找不到证据,但孙蓉舸暗地里动手脚导致沈淑君早产却是众人心里心里有数的,同玉之死更是叫人齿冷。卫恭肃再如何喜欢孙蓉舸,如今见她也不过想着这是一具红粉骷髅罢了。若没有那双儿女,怕卫恭肃都不愿再见她了。因此兰溪院诸多事宜,暂时交给了谭蕙心。
谭蕙心自从吃过一次亏后更是谨小慎微,她处事公正,为人和善,待粉瀮居赵姨娘也很亲近,以至于碧迎馆又再度成为了兰溪院后院的热闹地儿,将不远处萍漪阁比得凄凉得很。
和玉从草丛间走过,茜色裙摆扫过地上丛丛小草。
前方何贞樱打着扇子,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如玉与卫清秋两人都皱着眉,如玉开口道:“贞樱妹妹,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如玉因为天热起了一层薄汗,脸庞也红艳艳的,十五岁的如玉如今真是艳色正好,满京城无人不知她的芳名。
卫清秋也有些气喘了,她扇了扇手里的兰花双蝶纨扇,眉心微蹙,如同清冷冷小竹一般的人也热得有些受不住了:“正是如此,那山上的福禄考又不会跑。”她们这行人是来这燕雀山上摘一种名为“福禄考”的花朵的,“福禄考”又名“五色梅”正是这个时令开花,到了这时节,燕雀山上各色“福禄考”层层叠叠开着,美不胜收。又因这花名字讨喜,她们便打算上山摘下一支送给卫玙,做为今年科举的寄礼。何贞樱家二哥今年也要下场考试,于是便一起来了。
沈淑君丧事结束后,沈敏君便和丈夫回了渝州任上,只留下女儿陪着霍氏,权作开解。
可这位何三小姐,原本在渝州时因为沈敏君管教严格,整日里过得拘束,来了这京城,外祖母当她宝贝似的疼着,又没有别的姐姐妹妹争宠,一日日的快折腾得上天了。
硬是磨得如玉和卫清秋都快同仇敌忾了。
好容易爬上了燕雀山,一群小姐丫鬟都东倒西歪了。
卫清秋以手做扇,扫了扫几丝凉风,指着不远处花丛中一处亭子道:“我们去那亭子里歇歇吧?”
如玉二话不出,扯起石榴裙就往那边走。
和玉擦了擦脸上的汗,刚提起脚,何贞樱便嘟起嘴:“我走不动了。”眨着眼看和玉,“就在这儿歇吧!”
“刘嬷嬷,你在这儿陪着你家小姐。我们去亭子里歇着了。”和玉这般好性子的都懒得搭理她了,快步追上卫清秋与如玉,往亭子里走去。
何贞樱一愣,气得跳起脚来:“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舅母!叫她嫌了你!让你过不了门!”
和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不过九岁的何贞樱,她自从知道沈家卫家有意叫沈乐天与和玉结亲后,没少拿这句话来堵她。她也知道卫家现在对不起沈家,便变本加厉利用其优势在卫家三姐妹面前作威作福。
和玉打量自己也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冷笑了两声:“随贞樱妹妹意了。”便不再管她,往前走去。
离着那方小亭子还有数丈远时,便听见卫清秋一声惊呼:“你们是谁?”
那亭子柱子后,竟然站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另一个则是以前曾见过的徐阁老嫡长孙徐元佑。
如玉也不认识另外那个少年,但徐元佑却是见过的,便后退了一步:“原来是徐家哥哥,我们姐妹几人想来这歇一歇脚,不曾想原来已经有客在此了,打扰两位雅兴了。”如玉文绉绉憋了两句话,便住嘴不说了,她也实在走不动了,便换了方向,在另一侧的长椅上坐下了。
卫清秋何等机灵,马上知道了如玉说的徐家哥哥是谁,便微垂了头颅,侧着脸,轻言:“打扰两位公子了。”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在如玉身旁坐下。
如玉轻轻撇了撇嘴。
徐元佑手里拿着扇子,笑着敲了敲掌心:“该怪我们二人扰了妹妹们赏花的雅兴才是呢。”
这时和玉总算是走进了亭子里,那个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少年见状“啊”了一声。
徐元佑奇道:“久思贤弟,你认识卫家五妹妹?”那个少年同徐元佑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书生打扮,与徐元佑的俊秀不同,他眼睛极黑,身姿浑然风流。
那个“久思贤弟”笑了笑:“原来曾在郭府与卫家五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和玉也恍然大悟,认出了这个少年是在郭府里曾夸过她眼睛好看的那个少年郎。
那个少年见和玉认出了他,扇子微微一摇,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在下魏辞,‘是以来仪集羽族于观魏’之魏,‘故人西辞黄鹤楼’之辞。字‘久思’久思己过的久思。是郭家姑表,故以暂住在郭府。”
徐元佑在后方好笑的摇了摇头,对魏辞这孔雀开屏般的习性感到好笑。
而和玉脑子里则迅速闪过郭家的人际关系图表。郭蘅父辈有三个女儿,其中庶长女与庶次女都远嫁,几乎与郭家没什么联系了,只有嫡出女儿还和郭家有所走动,而这位郭蘅嫡亲的姑母据说脾气和郭父如出一辙,非常古板严肃,以至于几十年来与丈夫一根葱也没生下来,于是郭姑母抱养了通房丫鬟所出的庶长子,记嫡子名。想必就是眼前的魏辞了。
于是和玉柔和的笑了笑:“原来是郭蘅姐姐姑母家的魏家哥哥,听说魏家哥哥这次也要下场考试,难不成也是来这燕雀山摘犬福禄考’讨个吉利?”
魏辞笑着点头:“正是与亭章兄来这燕雀山讨吉利呢。想来卫家五妹妹是来给敏言贤弟讨吉利的?反正都是为‘福禄考’而来,听说卫家妹妹和郭家表姐是闺中友人,既如此卫家妹妹不如替我也摘几朵?也省得我再去摘了。”(卫玙字敏言,徐元佑字亭章)
徐元佑与如玉一同皱眉,觉得魏辞此言有些过了,就算和玉与郭蘅熟悉,与魏辞却才第二回见面,实在不妥当。
和玉不慌不忙的摇了摇头:“这可不行,这花自然只能诚心诚意去摘取,怎可顺便摘来呢?岂不是对不住这给吉利名头的花中仙子?魏家哥哥还是自己去摘取吧,这才显得有诚意不是?”
一边如玉笑了起来,招招手:“和玉,你先过来歇会,等会还得满山跑呢。”
和玉便从善如流的在一旁坐下了。
魏辞也不恼,仍是笑笑,对徐元佑说道:“我们在这儿几位妹妹诸多不便,不如先行赏花去?”
徐元佑自然应下,同三姐妹告辞。搂过魏辞的肩,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我说魏久思,你不会是瞧上了那卫家五小姐吧?”
“我说徐亭章,你也不瞧瞧我这身份,关外侯家五小姐是我肖想得了的么?”魏辞也反手勾住徐元佑的背,两人没行没状的走着。
徐元佑顿了顿:“你已经是你母亲亲口承认的嫡子,静王妃是你表姐,你父亲虽说不上进了些,也是从五品知州。并不需要这么……将自己看低。”
魏辞笑笑:“你说的那些,能把你自己说服么?我这叫有自知之明。不过别操心,等我拿了状元,管你们一个个什么出身,都得在我面前退出一射之地来。”
徐元佑“呸”了一声:“做你的春秋大梦,状元必须是本少爷的。”
魏辞哈哈大笑了两声,全然没有刚刚在女孩面前装模作样的风流文雅样子:“不过话说回来,卫家那个穿绿衣服的姑娘也不错。”
“那是卫家四小姐,庶出的。听说颇有才名,和你那静王妃表姐关系极好。”
魏辞黑黝黝的眼睛闪了闪:“和我表姐关系极好……”
两个少年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花丛尽头。
亭子里,见两个少年走远了,如玉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赖到临着花丛的那边椅子上去了,葱根般的手指从各色花朵间拂过,脸上带出几分笑来,真是美人如花,艳极生妍。
和玉饶有兴趣的欣赏着这幅画面,一边的卫清秋依靠在柱子上,看着如玉,面上却带出了几分郁郁寡欢。
和玉多少能了解卫清秋的郁郁,她与如玉同龄,便要一同论嫁,而如玉容貌极美,又是嫡出,前来求娶的,家世好的有才名的,都先想着如玉,谁还看得见一边当绿叶的她呢。
好在这郁郁也没能郁郁得更久片刻,因为何贞樱又蹦跳着冲进了亭子,一会嚷嚷着要做花篮,一会嚷嚷着要做花茶。有了这只恼人的鹦哥,甭管你是才女还是美女都要被烦成暴力女。连和玉都要每分钟劝自己三百遍才能和何贞樱相处下去。
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