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木之诗》七里弥望

5、易水城

　　这天，银古在秋叶阁弹琴回来，顺便转去建在书院最高处悬崖边的雪浪阁。
　　沿着狭窄的石阶走上去，远远看见屋檐下一群小丫头在和叶吟风嬉闹。琉璃子开开心心地跑去叶吟风那边，银古朝他点点头，独自走进阁内，上至二楼书房，木念湮正半倚在竹榻上看闲书，见到银古来了，赶紧丢开去。
　　管家福伯在窗边设了一桌简单的吃食，两人坐那聊天说话儿，窗口下面便是万丈悬崖，山脚的小镇，以及大江两岸风光一览无余。
　　银古忽然指着大江对岸起伏的群山，说：“那里曾是良田百顷。”
　　“果然是沧海桑田。”木念湮慨叹，过了一阵，她转头狐疑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眉眼闲淡，整个人如同清莲般柔和。
　　银古笑起来：“若我说，我是仙人，你信不信？”
　　“信，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清丽脱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木念湮定定地说，“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从天上来，欲回天上去。”银古口吐莲花。
　　两人相视半响，最后一齐笑了起来。
　　银古从雪浪阁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他站在望夫崖边，手扶冰冷的石壁，俯视脚下的大地。斜风细雨迎面而来，湿湿的，凉凉的，栗色发丝在肩头一起一落。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雨润了这三千世界，潮了地，湿了花。他依稀记起河滩上那个戴着斗笠光脚捡螺丝的少女，那一年也是这样烟雨弥漫，花开满野。
　　许久，琉璃子才跟着银古回到东苑，沐浴更衣。掌灯时分，书院的厨子送来几个清淡的小酒小菜，琉璃子爬上桌子眼巴巴地盯着银古，银古叹气，说：“这些你自然是不吃了，去树林捉兔子或者野鸡罢，记住，不许惊动周围的人。”
　　琉璃子得了许可，浅金色眼睛一下亮起来，迅速溜下桌子，从窗口窜了出去，融入茫茫夜色中。
　　日子悠悠然地过着，写字画画，隔几天去东苑学琴，无聊了去山下的小镇逛逛。那天，下了一个月的绵绵春雨终于停了，外面阳光明媚，叶吟风兴致勃勃，建议租条小船去易水城内逛逛。
　　小船沿江逆水而上，憨厚老实的船家卖力地摇橹，木念湮坐在舱口随性拨动琴弦，虽然不成曲，却也悦耳动听。叶吟风站在船头，水蓝色的发带在风中绕着圈，纤长的身影渐渐融入清山秀水中，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了无牵挂。
　　一路上，看渔夫忙碌劳作，岸边俭朴的农舍炊烟袅袅，亦或山花烂漫，溪流潺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木念湮追着那似即将御风而去的身形，看他在风中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笑得神采风流，倾国倾城。他说他喜欢风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恍惚中，木念湮听到自己心口的桃花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绽放，绯红一片。
　　傍晚快到易水城的时候，江上流悠悠飘来几只花灯。
　　叶吟风飞身越过船舷，脚尖轻点水面，身姿轻盈，像一只飞燕掠过水面。很快，他手捧莲花灯回到船上。
　　“上面写了什么？”木念湮掀开布帘从舱内走出来，好奇地问。
　　叶吟风在南风中，席地而坐，身后远方一片绚烂的霞光。他抬头望向她，黑色的眼眸仿佛覆了一层水雾：“以吾三生烟华，换汝一世迷离。”
　　“好个痴心人呐。”她呆了呆，很久才出声感叹。
　　下了船，这个时候的易水城华灯初上，微寒的晚春夜风四处流淌，街上人不多，倒是看到不少挂刀弄枪的江湖客。两人早饿坏了，不管不顾，冲到在路边一处食摊上狼吞虎咽吃酸辣凉粉。
　　“那60两银子呢？”木念湮心满意足地搁下碗筷，开始在小包袱里东翻西找。
　　“付给船家了。”
　　“什么？！”木念湮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脖子下的衣领，怒吼，“60两都能买下一只船了！”
　　叶吟风委屈地眨眨眼：“是你让我付账的。”
　　一边忙活的摊主听到这两人的争吵，一下紧张起来，莫非今天又碰上了吃白食的？这年头生意难做啊。木念湮松手，无力坐下，一边扶额懊恼，师兄一向对钱没什么概念，她也是知道的，只是刚才饿得两眼发绿，想也没想把包袱扔给他，自己直接奔到小吃摊来了。
　　她长舒一口气，把空手伸到他面前。
　　“干什么？”叶吟风顿时全身戒备。
　　木念湮好看的嘴角勾起阴险的笑：“把你的宝贝扇子给我。”
　　离开小摊，走在店铺林立的繁华长街上，叶吟风跟在她身后怨念丛生：“那扇子值200两啊，你怎么能当2两卖了？！”
　　木念湮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得了，回去本小姐赏你一把扇子。”
　　一路瞎逛，逛到长街尽头的木府，已经将近半夜了。木念湮带着叶吟风转进小巷，在一堵高墙面前站住，转头说：“这就是我家了，这么晚，不好打扰姨娘嫂嫂们，我们翻墙进去吧，进去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叶吟风抬眼看去，墙壁比普通院子高一些，爬满了白色野蔷薇，他笑道：“小心什么？你以为只有你跳得过去？”说完，一拔身子，抢先跃上了墙头。木念湮眯起眼睛抿嘴一乐，也不说话，跟了上来。
　　墙下面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在脚边摸了一颗石子，手一抖，侧耳倾听，听出石子是落在实地上。于是他放下心来，轻轻跳下墙去。落地的时候，叶吟风忽然觉得左脚下很滑，眼看身子便要向地上摔去，他忙用右脚支地。不想右脚落地处也是极其滑腻，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到了地上，屁股下面一片凉凉的感觉。
　　“这墙下面常年阴湿，有很多青苔，所以说要小心。”木念湮随后稳稳地落在他身边，伸出手去拉他，眉眼笑得弯弯。
　　叶吟风推开她的手，自己扶墙站了起来，拍拍粘了泥巴的衣服，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早说？”
　　“你刚才让我说了吗？”她理直气壮地反问，叶吟风哑口无言。
　　两人一翻吵闹，惊动了守夜的护院，他立即去唤来了管家。管家给叶吟风安排了客房，木念湮轻车熟路直接去了原先的闺房。
　　接下来的几天，陪小公子出去四处游玩，夜里一起饮酒舞剑。
　　夜凉如水，荷塘里蛙鸣声此起彼伏，清爽的风中送来淡淡的荷香。月色朦胧，木念湮看着身边半倚在她身上的叶吟风，口里模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
　　鬼使神差的，她低下头伸出手指仔细描摹师兄的脸，清俊的轮廓中透出成熟的男子气息。她的脸红扑扑的，抬手又灌了一口酒，禁不住浅浅地笑了，在谷中时师兄每次和她拼酒总是输。
　　那天一大早，干净宽敞的书房，阳光从雕花窗户的间隙中漏进来。木念湮坐在书桌边看书，刘嫂送来的那碗清淡菜粥吃了一半，顺手搁在一边。
　　木海峤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一身宽松的素净袍子，形容清俊，神态温雅，眉宇之间自有一种沉稳大气。
　　“湮儿这几天在看什么书？”他站在一排填满书籍的架子前面仔细端详，一边随口问。
　　木念湮老实回答：“爹爹，孩儿看了几册李清照的词集。”
　　“好好写字没有？”
　　“写了，给姑姑看了。”
　　木海峤点头，在她对面坐下。这一生，除了兰儿，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每天早晨上朝前，必定要先到书房检查她做功课。其实仔细看，她那清秀的侧脸，细致的五官，甚至一举一动都越来越兰儿，木海峤痴迷了。
　　“爹爹，你在看什么？”木念湮手捏书卷，好奇地打量对着她发呆的父亲。
　　“没什么。”他一惊，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掩饰自己的失态，“你最近一直和叶吟风在一起？”
　　“嗯，爹爹，怎么了？”
　　木海峤脸色不是很好，却没说什么，转而提到：“唐门新掌门唐风上任，明晚在江边最大的画舫上宴请各方江湖人士，你不是一直闹着想见识下江湖是什么样子的么，爹爹我宫内事务繁忙，走不开，你代我去一趟罢。”
　　“嗯，好的。”木念湮连连点头，黑色晶亮的眼眸闪着兴奋的光芒，木海峤禁不住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她有一瞬间的发愣，但是很快一个明媚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爹爹，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了。”
　　“我知道。”木海峤移开视线去，表面如常，内心却起了不小波澜。
　　那天傍晚，天边一抹绚丽的彩霞，满城柳絮飘飞，人行江边，如行梦里。一个美艳的风尘女子蹲在江边岩石后面，小心翼翼放走一盏莲花灯，看它顺着水流飘远了，才长叹一声，起身抱着琵琶向歌舞升平的画舫走去。
　　暮色渐浓，东边升起一弯新月，豪华的画舫停靠在江边，进进出出各式各样的江湖人士，十分喧闹。不远处，叶吟风在和小亭子里垂钓的老人说话，一抬头，看到身穿紫纱宫装的木念湮正提着灯笼从热闹的街市人群中款款走出来。
　　“走吧。”她说。那时忽然，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她鬓边的发辫。发丝卷到毫无防备的她脸上，遮住了双眼。于是，她将灯笼转提到另一侧避风，腾出手去拨开遮住视线的青丝。
　　叶吟风从小亭木栏上轻巧地跳下来，问：“容妃娘娘身体可好？”
　　“好得很，只是宫内闷得慌，二姐一直拉着我说话，若不是我说今晚我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晚宴，她就一定要留我在宫内过一夜了。”木念湮边走边说，到船边时，忽然想起一事，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扔给他，“给你，宫里的贡品，央了二姐送我的。”
　　叶吟风伸手接住，打开了仔细端详，绫绢扇面，沉香木扇骨，散着一股幽幽的沉香，扇面上一丛春意盎然的雪梨花，握在手中轻摇，十分风流雅致，心中极为喜欢，他眉眼弯弯地笑：“还是师妹知我心。”
　　走在前面的木念湮转过身，斜望了洛章晟一眼，粲然一笑，明媚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