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木之诗》七里弥望

4、万松书院

　　客栈后面就是大江，从圆形窗口看去，江水混沌，奔腾不息，不时有大小商船顺流而下。雅间内，荷塘锦鱼屏风，墙上几幅水墨画，角落矮桌上的三脚香炉飘出袅袅的烟，像一根颤动的弦。木念湮走到架起的古筝边，随手拨动下琴弦，发出几个清韵的乐音。
　　“木小姐也弹琴么？不妨弹几曲来听听。”离珠坐在藤椅上，云淡风轻地摇着丝绸团扇。
　　“这辈子都别指望了，她天生五音不通，打架倒是一等一的高手。”叶吟风呵呵笑起来，转头问绷着一张脸的沈望舒，“你说是吧，沈公子？”
　　沈望舒低头想了一会，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世道不太平，有一身功夫自保，也是件好事。”
　　木念湮十分高兴，走过来，从桌上拣了块削好的雪梨塞进嘴里：“还是沈哥哥对我最好了！”
　　“看起来，你们兄妹俩感情不错。”离珠笑眯眯地递给她一盘葡萄，纤细的手腕上一只血玉镯子。
　　“那是，小时候，只有沈哥哥陪我玩儿。”木念湮双手搁在桌上，摘了一颗，问，“对了，你们刚在聊什么有趣的事呢？”
　　于是四人在这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听沈望舒一本正经地讲走镖遇到的新奇事儿，隔间内笑声不断。临走的时候，木念湮对离珠说道：“你这人，我喜欢，比游少卿好得太多，有空到万松书院找我说话儿。”
　　走回去的路上，木念湮有些忧郁，她直截了当地问沈望舒：“沈哥哥，你很喜欢离珠姑娘？”
　　“是的。”沈望舒毫不犹豫地点头。
　　木念湮低头喃喃：“她是个不错的人。”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沈望舒踌躇，“但是，湮儿，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先别告诉木家人？现在这事只有我姐姐知道一些。”
　　“为什么？”
　　“还未到时候。”
　　叶吟风和木念湮站在街头看着沈望舒的油纸伞消失在人群中，木念湮在路旁摘了一捧白花，搂在怀里，边往山上走边问：“师兄，你说他们两个会很幸福吧？”
　　“不知道，或许吧，”叶吟风跟在她身后，沉吟一会，又加上一句，“我觉得那离珠不是寻常人。”
　　木念湮冷冷地接口道：“的确，貌若天仙，不是凡人，而且性子不似我这般刁，个子不似我这般高，会弹琴能画画儿，可惜呀，人家名花有主了。”
　　叶吟风楞了下，接着快步走上前去，背着手笑眯眯地盯着她的脸使劲瞧。木念湮被看得极不舒服，拿眼瞪回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本小姐脸上长了东西不成？”
　　“咳咳咳，我明白了，师妹吃醋了。”叶吟风捂嘴偷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醋了？少自作多情了，叶小公子。”木念湮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立马跳起来回嘴。
　　回到书院，木念湮把白花插在书桌上的长颈瓶子里，然后坐在那细细回想小时候的事情。记忆中的沈哥哥少年老成，沉默内敛，不爱说话儿，是个挺无趣的人，她甚至私下叫他“小老儿”。但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半大少年几乎每天都为她去采这花儿。彼时，日子是那么简单而快乐，但是从今往后那个采花少年再也不在她身边了。
　　叶吟风无声无息地飘进来，幽幽地说道：“你的沈哥哥，终于找到他的心上人，摆脱你这个缠人的小丫头了。”
　　美好的回忆被打断了，木念湮恼火，抓起手头的麒麟镇纸朝他劈头盖脑扔去。
　　过了几天，宫人传来召唤，木海峤匆匆回易水城内。
　　雪浪阁，木念湮披了件印花长衫，站在屋檐下逗鸟儿玩，叶吟风撑着伞沿着石子小径从细雨中走出来。
　　“猜猜，我刚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叶吟风收了伞，交给站在一边的小丫鬟，一边狡黠地朝她笑。
　　木念湮脱口而出：“那个白衣人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叶吟风讶然。
　　“这小镇，不计那些满身铜钱味的商人和呆头呆脑的读书人，也就那个新来的白衣人能引起人的注意了。”木念湮挑起了兴趣，“说吧，他做什么了？”
　　“他主动来书院找木夫人，希望在这找一闲职，木夫人居然同意了，安排他住在东苑，今日午后，他将在秋叶阁设席弹琴。”
　　“姑姑向来敬重有才之人，这也不奇怪。”木念湮深以为然，跨过门槛往里走去，边拍拍手扬声招呼候在一边的丫鬟，“等了你有些时候了，你不饿我可饿坏了，小语，快把饭菜端进来。”
　　午后，雨稍稍停了会儿，地上一片鲜嫩嫩的青草，松树林中白雾缭绕，偶尔一只黑色野鸟扑棱棱地从一片枝桠飞向另一片枝桠。树底下石子路上，带着伞挟着书札的青衣书生络绎不绝，木念湮和叶吟风走在人群中。
　　“寒窗苦读十年书，一朝金榜题名时。”木念湮提着裙摆跳过一处小水洼，回头诡诡地笑，“师兄，你不是自认风流才子嘛，不如也去考取个功名玩玩。”
　　“政事凶险，也许此时风光，彼时却一败涂地，我不趟这浑水儿。”叶吟风摇摇头，然后一拍扇子，悠然地笑道，“我只要衣食无忧，自在山野就满足了。”
　　木念湮忽然沉默了，许久才回了一句：“你这么说，我倒担心起我爹爹了。”
　　“木伯父很有进退得失的分寸感，这你倒不用多担心了。”叶吟风安慰道。
　　顺着人流转一个山坳，就到了坐落在南半山上的秋叶阁。门廊上堆了很多伞，和鞋子。所有的人光脚走了进去，里面已经候了不少人，那个白衣人正在低头调琴，不断发出叮咚的乐音，红衣女孩坐在草席上专心致志地舔那硕大的棉花糖。
　　地上很干净，木念湮和叶吟风捡了个靠窗的位子席地坐下。白衣人的琴声极其飘逸灵动，每个乐符从他手指下流淌而出，旋转徘徊，一曲缠绵感人恋歌。结束后，人群散去，姑姑木夫人拄着龙杖走了进来，和正在整理乐器的白衣人说着话儿。
　　“姑姑，”木念湮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叶吟风尾随其后。
　　老态龙钟的木夫人笑着做介绍：“湮儿，来，这位是书院新聘的乐师银古，这小女孩儿叫琉璃子，银古的妹妹，这是木念湮，这是叶吟风。”
　　“木小姐好，上次在茶楼下见到过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好生佩服。”银古手里抱着琴站在那，琥珀色的眼眸闪着奇异的光芒。身侧的琉璃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仰头盯着她看，也不说话。上次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小孩的眼睛居然是浅金色的。
　　“银古师傅的琴艺极好，我也喜欢得很。”木念湮有些不好意思，转而指着他手中的琴，问道，“这是什么琴？从来没见过，好生奇怪。”
　　“这是竖琴，来自西域，你喜欢吗？送给你。”银古大大方方地说道。
　　木念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拒绝：“我的确非常喜欢，但是我不会弹琴，不管怎么学都学不会，没办法，天资拙劣。”
　　“无妨，我教你。”银古固执，木念湮只好接下他递过来的琴，叶吟风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两人说话，一边使劲地摇那折扇，俊俏的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原来你们已经见过啦，那敢情好。”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湮儿的琴艺一直让我很头疼，请了几个老师都没用，如果银古愿意教她，那是再好不过了。”
　　晚上，木念湮在房内纱帐中洗浴，半人高的澡盆，晃动的水面上一层粉色桃花瓣，屋子里热气蒸腾，叶吟风在房外绞尽脑汁替师妹填词。
　　忽然窗上窜过一道人影，紧接着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木念湮一跃而起，顺手抓起桶边的大毛巾，裹在身上，摘下墙上的剑掠至纱窗边，猛地一把推开。黑影尖叫一声，跳下窗台，顷刻逃去。
　　木念湮穿窗而出，没追多远，那黑影儿就消失在大片大片茂盛的荆棘花丛中，只剩下一阵乱颤花影儿。四周夜雾缭绕，她拎着剑站在那里发懵。
　　叶吟风听到里面的异动，一脚踢开了房门，闯了进来，看到屋内衣物凌乱，窗门大开，凉凉的风绕进房中，夹带着荡荡香气，氤氲飘摇。
　　“怎么了，师妹？”叶吟风靠在窗上担心地向下问。
　　木念湮回过神来，脚尖轻点地面，顺势攀墙而上，回到房间内，一边疑惑地喃喃：“听那声音，难道刚才是只狐狸？”
　　“这儿四周丛林茂盛，有只狐狸狼什么的，也不奇怪。”
　　木念湮歪着头反驳：“但是极少接近人居处。”
　　“估计我们晚饭吃的烧鸡味儿把它引来了。”叶吟风有些脸红，但是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低声喃喃，“师妹，你的身材真好。”
　　木念湮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还没有穿衣服，只是简单裹了一块毛巾，大半个香肩露在外面。她立即跳起来，扯下一大片纱帐，旋身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她一边双颊涨得通红，一边怒：“你这色鬼，还不快给本小姐滚出去！”
　　叶吟风拍掌大笑离去。
　　过了几天，叶吟风闲着没事跟着木念湮去东苑，出了雪浪阁，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沿路不少来往的青衣书生，远远看见树林里的八角亭中，聚了几个人在吟诗作词。
　　东苑简朴的门扉上爬满了古藤，新鲜的嫩芽正在冒出来，生机勃勃。屋内没有人，窗门开着，屋中间的方桌上压着一张新写的字帖，字体飘逸俊秀，上书：“庭芳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这个小院自从姑父死后一直闲置着，木念湮没有来过，觉得很新奇。她把竖琴搁在墙边，两人四处转了转，都是些简单寻常的摆设，不奢华，却干净爽利，倒是屋后，有一个小瀑布，瀑布下一个碧水潭，非常雅致。
　　等了半个时辰，东苑的房客终于回来了。银古撑着伞，手里捧了一簇白花，身后的琉璃子提着一小篮野果子，那小孩见到木念湮有些害怕的模样。
　　“木小姐，叶公子，让你们久等了。”银古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把花递给琉璃子，琉璃子爬到桌上，一枝一枝地插进花瓶里去。银古进到内屋，抱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竖琴。
　　“银古师傅的手艺真不错。”木念湮抚摸他新做的琴赞叹不已，叶吟风凑过来啧啧称奇。就这样，木念湮在银古的耐心指点下，笨拙地拨动竖琴，折腾了一整个下午，叶吟风在屋外走廊上给琉璃子折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