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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站赤(下) ...

  •   “好,”里头忙活,正堂外也没闲着,杨朵儿只示意地亮亮大袖,将棉纱布匣交给完颜不花,自个儿径直上前,仔仔细细摸了遍康斯坦丁、阿儿思阑周身,确定二人除了手里的亚特坎,再无任何可伤人的器械,方才退回原位,掇筌蹄坐下,点头准许,“可以了。”
      见状,完颜不花赶紧拉过交杌,紧挨着顶头上司同样坐下身;只有升豁儿看都不看特意为自个儿留着的筌蹄,一脸冷峻地袖起手,胡杨般站得笔直,旁观,等待。
      康斯坦丁、阿儿思阑背靠背站立着,边把右袖推过胳膊肘掖紧,边放眼四望,看清楚左近高低,还细细踩踏一番,检验地面结实与否。
      “转身!——拔刀!”
      随着号令,康斯坦丁、阿儿思阑同时转过身,拔出刀,弃了鞘,举刀致意,摆开架势。此时此刻,站在铁塔似的大力金刚康斯坦丁对面,矮小的阿儿思阑越发显得无足轻重,简直不用放在眼里,瞅瞅这边卷起袖管下裸露出黑黝黝、铜浇铁铸一般的大块肌肉,再对比那边虽然有劲但瘦削许多的细胳膊,最淡漠的人,都忍不住高高悬起心,这场决斗,压根儿就是一只小小的公鸡挑战纵横长空的雄鹰大雕!!!
      “大用,《刘千病打独角牛》那戏,你信不?!”完颜不花悄悄耳语道,声,不由自主,微微有些发颤。
      杨朵儿只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光挺挺身,使劲咽了口唾沫,竭力稳住心绪保持冷静,大声宣布:“开始!”
      “嗖!铮!——”
      蓦一掠寒光过,两柄亚特坎交到了一起……
      “鏦鏦——铿铿——”
      白钢磕白钢,刀刃撞刀刃,一击,一击,又一击,寒光烁烁,疾若飞电,过分不堪的起因,横刀夺爱的尴尬,令本次决斗实质上不光彩到了极点,所以,康斯坦丁没打算耗太久,每一击都异常迅捷凶猛,急着把事儿赶快结束掉。
      格挡,避让,避让,格挡,应战远胜赫拉克勒斯的巨大力量,阿儿思阑不敢贸然进攻,蹦蹦跳跳,左架右挡,刀格刀,刃截刃,边一次又一次化解暴风骤雨般迎头劈来的猛烈攻击,边竭力琢磨对手的刀法、能耐、弱点。
      然而,康斯坦丁体力惊人,面对闪避锋芒、一味招架的缠打战术,非但没失去耐心,反越攻越来劲儿,刀啸呜呜,震耳欲聋,刀风猎猎,扑面擘肤,飞掠的刀光,如银蛇狂舞,纠结成密不透风的罗网,将阿儿思阑整个儿死死笼罩其中。
      躲、闪、避、让,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阿儿思阑小心翼翼,始终没露一丝破绽让对手利用,但他冲不破康斯坦丁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密集刀网,更找不到任何机会反攻,虽灵快非凡,几乎刀人合一,可一次次格、挡、截,招架的圈儿在雷霆万钧的压迫下,终究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竟沦落到仿佛于指环中不断旋转,人也不由自主,一步步,被迫,后退,后退,再后退……
      “哎呀呀,这下完了,没累着摩洛斯,反把自个儿拖垮了!”虽拿着朝廷俸禄,又任职于尼克斯的投下站,但胳膊肘毕竟朝里拐,厄洛斯终究心向厄洛斯,完颜不花唏嘘着连连摇头,异常沮丧地下了结论,“达达就这样,一下马,成了断脚螃蟹,钳子虽在,亦不得横行!”
      “话别说早了,舞刀弄剑,台吉算行家,不费点工夫,咱们的秦公绝赢不了他!”杨朵儿只倒还镇定,说话的口气也算平静,虽然,时不时,两眼同样闪过阵阵忐忑。
      “都快被逼到阼阶前啦,还只能招架!我看,准输!唉,自不量力……”丝毫不赞同提领没根据的盲目乐观,完颜不花越发泄气地摇头预断。
      “没力怯,还有希望!!!”天晓得是真了解阿儿思阑的能耐,还是仅仅抱着侥幸希望自家人能赢,杨朵儿只扭头使劲瞪了眼副使,恶狠狠反驳道。
      深深吸口气,升豁儿一言不发,愈加挺直身,等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但躯体被竭力抑制的微颤,袖中双手不断的来回揉搓,苍白面颊上正拼命透出的浅红,都明白无误地暴露出内心的踌躇,焦灼,矛盾,煎熬:
      究竟,究竟谁,应当取得此次决斗的胜利?!
      汗涔涔,气吁吁,阿儿思阑脸涨得通红,但尚未气力不加,依旧招招留意,谨慎抵挡;与此同时,人终究不是永动机,先前攻得太猛,康斯坦丁开始感觉累,开始不耐烦对手没完没了的死缠烂打,脸越来越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雪亮的涎沫闪烁嘴角,胸膛,起伏着,伴随阿儿思阑每格截自个儿一刀,不断发出低沉但激忿的喘息。
      后退,招架,招架,后退,一步步,一步又一步,突然,靴根触到了阼阶!
      “哎呀,糟糕!无路可退了!!!”完颜不花惊恐地失声大叫。
      “台阶而已!……”杨朵儿只再次加重语气狠狠反驳,底气,却分明弱了许多。
      “玩够了,该结束了!”自以为稳操胜券,康斯坦丁使劲一个深呼吸,略略一缩右胳膊迅疾后退半步,旋即,高高举起亚特坎,使足力气朝阿儿思阑手里的刀狠命劈下:磕飞对手武器,终结决斗,胜利!
      “嗖!——”
      “哎呀,不好!!!”
      裂长空、突如其来一声惊呼,那一瞬,康斯坦丁高举亚特坎的那一瞬,所有人都以为胜败已定的那一瞬,蓦地一收一退,阿儿思阑以旁人看来仿佛打个跌的方式,巧妙避开刀锋,顺势跃上阼阶,借力一猫腰,收缩身儿一个半蹲再凌空一跃,如出膛飞弹,直笔笔朝康斯坦丁心口——冲对手当头劈下时无意间暴露出的空门——奋力猛击。
      “刺啦——”
      急匆匆闪身避让,虽躲过锋芒没被刺中要害,但尖而锐利异常的亚特坎刃首依旧斜斜擦着胸,划破了衣襟。
      红,猩猩如血的红裲裆,透过破裂的褶、曲领,被皎然一片白映衬着,忽隐忽现,不断闪烁触目惊心的光……
      猛一怔,慌忙探手摸了把,确信没有受伤,两眼顿时一道火光,“敢弄坏我的礼服!鞑子,我要你死!!!”康斯坦丁咬牙恶狠狠叱骂。
      “该死的是你,辫子兵!”阿儿思阑回骂道,一个箭步,不折不扣又一刀。
      “呀呀,反攻啦!”完颜不花高声喝彩。
      “我说的吧!”杨朵儿只兴高采烈应和道。
      确然,阿儿思阑开始全面反攻,节节后退的反倒是康斯坦丁。拼体力终于熬到对手累,又顺势摸透了对方全部能耐,阿儿思阑彻底活跃起来,起伏腾跃,瞬息即转换方位,敏快又变幻莫测的刀锋罩牢康斯坦丁前后左右打圈儿,杀得他避不开,躲不过,无论哪儿都站不住脚。
      “帅!帅!哈哈,还是我厄洛斯厉害!!!”杨朵儿只、完颜不花同时蹦跳起来,忘情地紧紧搂抱在一块儿,连声赞叹。
      “嗖!——嗖!——嗖!——”
      “铮!——铮!——铮!——”
      缟素翩跹,碎布纷飞,炫目寒光间,或劈或刺,康斯坦丁实打实挨了好几刀,虽闪避格挡及时,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浸染,扩散,如雪白褶,依旧,一条条、一处处,逐渐血红一片……
      自始至终,升豁儿袖手伫立,一言不发,旁观,等待,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得令人心寒,然而,本已微微透出浅红的面颊,此时此刻,再一次,白得透明……
      谁,到底是谁,才应当取得这场决斗的胜利!!!
      那边正杀得兴起,这边似乎被逼到了绝境,突然,康斯坦丁蓦一撩,毫无预兆地把刀从右手抛向左手。
      愕然一愣,阿儿思阑下意识朝左前方微微一侧身,试图避开换手后紧接着改变方位角度的劈刺。
      然而,康斯坦丁的本意根本不是换手,刀茎刚触及左手,顺势一推,竟在阿儿思阑侧身暴露空门的同时,将刀迅速抛回右手,自下而上猛一削!
      “嗖!——刺啦!”
      寒光熠熠,烁电闪灼,刀尖飞落一长串血珠,袄子,陡然破口的白袄子,一刹那,猩红潋滟……
      “鞑子……你输了!……”后退一步,康斯坦丁边气吁吁威胁,边微微垂下右胳膊,垂下刀,聊喘息,更思索,怎样,究竟采用什么战术,才能取得最终胜利!
      “才一道口子!你呢,辫子兵?!”使劲抹了把血淋淋的上腹,阿儿思阑冷冷反唇道,攥紧亚特坎,挺身欲刺。
      “嗖!嗖!”
      不待对手再次进攻,康斯坦丁手一扬,第二次毫无预兆地迅速把刀右抛左、左抛右、右抛左、左抛右,接二连三一口气好几个来回,炫目白钢若飞电倏忽,快得人眼花缭乱!
      迟疑地,暂停进攻,握刀戒备,阿儿思阑死死钉住亚特坎,双眼随炫目白钢不断循环往复,不敢有丝毫松懈:这诡谲招式原本是拉丁人斗剑时搞出的邪门玩意儿,错乱视线,搅攘判断,于对手失误瞬间、一击定胜负;但自身,同样风险巨大,万一抛接失手刀坠落,自寻死路!康斯坦丁犯险使出这招,明摆着就是拼谁能沉住气坚持到底不出岔!!!
      快,寒星飞掠,白钢往复,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急旋,回还,回还,急旋,光璀璨,眼迷离,紧盯亚特坎,随越来越快的白钢急旋回还,双眼,不由自主,一阵视线模糊,模糊而眩乱!
      “见鬼,活见鬼!眼花了,实在眼花了!!!”杨朵儿只、完颜不花失声大叫,无奈抬起手,半遮住眼睛。
      微微偏过头,钉住刀凝望旋目过久,两眼同样承受不住,下意识,阿儿思阑竟微微偏过了头!
      乘势——一直等待的时刻,蓦一推刀回右手,康斯坦丁纵身一跃,高举亚特坎,朝对手右肩,上及下,狠命一劈,猩红迸溅!!!!!
      “天哪!不!!!”杨朵儿只、完颜不花不约而同一声惨叫。
      “哐啷!”
      手一软,刀坠落,胜负定、决斗终结……
      “输了……”
      “扑通!”
      不由自主一阵苦笑,自嘲的苦笑,阿儿思阑扭头瞥了眼升豁儿,紧随自己的亚特坎,悄然倒下……
      猩红汩汩,白衣浸透,不一会儿,院中已流淌了好大一摊血……
      “台吉!!!”
      “欸,大用,门板!”
      一见阿儿思阑倒下,慌慌张张但总算没不知所措,杨朵儿只撩起大袖朝背后一甩,顺势打个死结固定住,背着袖儿,撒开步,用力挥动又粗又短的胖胳膊,一马当先朝鲜血汪汪处一个劲儿猛冲,仓促间彻彻底底撇下了副使以及必不可少的门板;没法子,完颜不花只得独自一人绰起门板,连托带举,硬着头皮携着这竖拿不是、横拿更不是的累赘玩意儿,螃蟹般横冲直撞地竭力紧随其后。
      “一二三,起。——轻点,轻点!当心!当心!!!”
      搁下门板,踩着满地猩红,杨朵儿只、完颜不花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小心翼翼地将阿儿思阑搬到了门板上。
      红,刺眼的红,汩汩涌流,阿儿思阑几乎整个儿浸没在了鲜血中,原本红白分明的腰线,此时此刻,早已分辨不清哪里是红线,哪里是泡透血的白地子。虽然,一下下,鼻翼艰难地翕动,阿儿思阑于昏迷中依旧挣扎着竭力呼吸,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可伴随胸膛起伏,影影绰绰,骇人伤口间不断闪现白森森的肋骨,肆意进出胸腔的风,更是一声声,低微但致命地“嘶嘶”不已……
      “好狠的刀!”微微一个寒战,完颜不花赶紧探手去摸怀里的棉纱布匣。
      “别动他!”
      拄着亚特坎喘息半晌,刚缓过气,一见完颜不花掏棉纱布准备替阿儿思阑包扎,康斯坦丁慌忙抬高嗓门阻止道:“千万别动,那一刀,肋骨准断了,贸然触碰,戳肺里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直接抬进去得好!”
      略略一思索,完颜不花恍然点点头,停下手,顺势瞥了眼同样满身血渍的康斯坦丁,果断掏出匣子扔过去,“大人,自个儿对付,顾不得你了。”
      “一二三——抬——起!——”
      随着号令,杨朵儿只、完颜不花一人一头,同时抬起门板,快步朝正堂走去。
      血,沿着门板,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不妙!”
      刚进正堂,匆匆迎过来的罗曼努斯朝门板瞥了一眼,立马意识到情况比预想得更糟,光靠清创缝合已压根儿玩不转,但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一条人命,再难也得咬牙上!
      抬上牀,去幅巾,剪破衣,以最快的速度冲洗消毒,伤口,终于完完整整呈现眼前:忽略上腹那道皮外伤,右肩至左腰,倾斜着,康斯坦丁一刀劈开了整个胸膛……
      “见鬼!!!”
      望,呼吸困难,气管向左移位,伤侧胸廓饱满、肋间隙变平;闻,中空木管依次置左右胸,左肺呼吸音明显增粗,右肺则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切,脉搏细速;叩,右肺上部鼓音、下部实音!
      “活见鬼!!!!!”
      用不着“问”,真真越检查情况越糟:第四、五、六肋内折,破损的胸膜腔里又积满了血和气,不立即施救,遭压迫的肺势必彻底萎陷,引发呼吸紊乱乃至衰竭,外加极可能存在的胸内持续性大出血,不死于窒息也得因为失血过多而送命!
      愈发蹙紧眉,虽然类似手术——依据塔尔塔罗斯不成文惯例,安达列斯教教主必须是正骨金镞兼鍼灸科医士,当然,一如埃瑞波斯一贯的“名不副实“,挂着“正骨金镞鍼灸”这颗硕大羊头的,实质乃一桌满盘动不动即开膛破肚的“外科”狗肉大餐——游学诸馆时不仅在尸体上练过手,更尝于医士步步指导下好歹救活过病人,总算不至于“生平头一遭”,可医馆里动手术,不仅簇拥着一大堆分工细致、各司其职的助手,更重要的是,“教师”在旁,如今……
      唉,得了得了,都到这份上,再嘀咕又有什么用,此时此刻,抱怨后悔已成了“无谓耗时间”甚至“草菅人命”的代名词,死马,如今,也得当活马医!万幸,或许世间真有心灵感应,适才,正堂外阿儿思阑、康斯坦丁正打得紧,里头,罗曼努斯预先制作了引流用的虹吸瓶,好歹避免了手忙脚乱的即时赶工:大号玻璃瓶内灌注约一合盐水,带俩圆孔的塞封死瓶口,分别插入一长一短两根约六分径的银管,短管为直管,插入后于瓶塞底端微微露出即可,无须接触液面,长管乃特制横折状弯管,水平部分开口呈弧形、带侧孔,垂直部分安有调节旋钮、入瓶后一直没至水下一寸。
      回身取下燎炉上温着的汤瓶,浇湿海绵,置鼻下实施麻醉,轻轻翻转阿儿思阑,令其向左——健侧卧位,同时,心中暗暗默数:“……胸骨角……第二肋……三,四,五……七……八……就这儿!”隔着帕子微微吸口气,定神稳住心绪,罗曼努斯顺腋中线至右侧第七、第八肋骨间,果断一刀,切开约八分长的口子,快速捂上棉纱布拭去血,沿切口又一刀,拭净血,探入两把弯钳,交替钝性分离胸壁肌肉,一层层,一层又一层,逐步深入胸腔……
      分离,深入,深入,分离,忽然,弯钳猛一下,一阵不可名状的突破感,仿佛一枚针缓缓推进刺厚纸,一刹那,陡然刺破!与此同时,红光闪闪,切口溢出了血……
      立马,一手用弯钳撑大切口,另一手换直钳夹住横折状长管前端,沿着弯钳撑开的路径,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银管送入胸腔。
      入胸约七分后,罗曼努斯扭头瞥了眼特意藏牀脚边以防碰翻的虹吸瓶:血,鲜红的血,泛着厚厚一层气泡的血,如三千尺飞流,沿银管,滔滔喷涌,滚滚直下,一泻千里地冲入瓶中……
      “哎呀呀,乖乖,我的老天爷,这……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靠放血治?!”伫立书案前——远离牀的“安全区”,伸长脖子凝望罗曼努斯的一举一动,完颜不花瞠目结舌地喃喃道,不自觉一阵膝盖发软,“平日里,塔尔塔罗斯觋可是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放血疗法乃一地胡拿加催命,怎么到了节骨眼儿,自个儿反倒……果然,信大夫,准短命!”
      “嘘!——你懂什么!!!”杨朵儿只抬高嗓门恶狠狠纠正,生生被自家副使极度无知的外行话激起一肚子无明火,“放血用的是柳叶刀,这叫引流,把血‘引’过来再‘流’到瓶子里去,明白不!”
      “家伙不一样罢了,骨子里还不就是放血,一回事。”完颜不花不服气地顶了句,伸直细胳膊连连指点虹吸瓶,“瞧瞧,眨眼工夫,都放了大半瓶子啦!”
      “谁说一回事!引流不过是技、是术;放血嘛——喀喀喀……”蓦一顿,杨朵儿只故作高深地好一阵咳嗽,方才用宣讲特有的启蒙口吻继续道,“那可是大大有讲究的‘道’!不是谁都会,只有医师中高手的高手才知道该放哪儿、放多少,才不会因为放错血导致无效甚至害人性命。当年,医圣希波克拉底说过,人体这一小世界中的四□□——血液、黏液、黑胆汁、黄胆汁及其相关的四本质——热、冷、湿、干,反映了构成宏观宇宙的四元素——土、气、水、火:所以,犹如宏观宇宙的和谐是四大元素共同化身温煦和风、习习吹拂浩瀚苍穹,健康,正是人体四□□和谐平衡、均等混合之结果,一旦人体四□□之一过度,就会扰乱平衡,导致恶液质或异常的混合,就像灾难是宏观宇宙四元素突然发生了对立冲突;所以,疾病不是局部现象,乃是整个人体四□□失衡,而放血,正是为了消除过度□□、重新恢复平衡;所以,放血不是单纯治病,不是简简单单的技艺,而是本着宇宙大局观,从整体出发,因人制宜,辨证论治,通过重新平衡四□□、协调阴阳,从而达到……”
      “那引流呢,跟放血,到底什么区别?”绕了半天死活扯不上正题,完颜不花实在听不下去,不耐烦地插嘴打断。
      “引流?”杨朵儿只耸耸肩,天晓得是不屑塔尔塔罗斯觋所谓的引流,还是暗自埋怨副使煞风景的插话,“引流可没那么博大精深,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纯粹就一技艺,往人身上挖个窟窿、捅根管子就算完事——至少,我见过的引流都是那么回事儿,用不着讲究因人制宜、四□□平衡;用不着悟性;用不着天赋;更用不着拜什么高手为师;只要肯学,医馆里混上几个月,谁都会。所以啊,正宗的放血师,‘真正’的放血师,可能一百年才出那么一个,会引流的塔尔塔罗斯巫医,就像雨后的蘑菇,一茬接一茬,扑扑冒不停。”
      “就这区别?”完颜不花怀疑地瞥了眼杨朵儿只,有些不依不饶,“大用,你自个儿说,这,算区别嘛?”
      “怎么不算!”
      “那好,告诉我,如果引流真的啥都不用讲究,随便开个口儿就能把管子捅进去,那为什么台吉这么大个人儿,凯瑞斯哪儿都不割,偏偏朝那儿插管?”
      “这……”
      陡然语塞,杨朵儿只“这”了老半天,死活憋不出回答,无奈,连连扫视牀,扫视伫立牀前、专注手术的罗曼努斯,暗暗哀求大觋快快转身帮个小忙。然而,换钳取针穿线,入切口间断缝合两针,结扎固定住引流银管,再换刀,由腋前线起,向后于肩胛角下约八分处绕行,继而向上沿肩胛骨后缘与脊柱中线间走行,一层层切开斜方肌、背阔肌、菱形肌、后锯肌、前锯肌,分离肩胛下肌与胸壁之间的疏松组织,以拉钩抬起肩胛骨,于肩胛下自上而下扪数肋骨,从而确定究竟由何处进入胸腔——背对提领、副使,罗曼努斯始终一丝不苟埋头忙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一对已经无凭无据瞎编排了老半天自个儿乃至整个塔尔塔罗斯岛,毕竟,安达列斯教毒觋手术如入定,除了眼中伤病、手里刀剪针钳,周遭一切,皆浑然不觉……
      “吓,得了,得了,”没法子,眼见懂行的头也不抬,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压根儿成不了“外援”,杨朵儿只只得板起脸,用命令的口气硬生生扭转话题,“咱又不是大夫,研究这干嘛,真没事找事。对了,我说汉卿,折腾半天,怎么你还杵这儿,还不赶快去看看摩洛斯要不要帮忙,他可是同样一身的血!”
      “真是的,绕来绕去,引流,本质上,不就是放血嘛,区别,什么区别!大外伤放血治,大夫,尤其是塔尔塔罗斯岛根脚的,真真信不得!”虽不服气,可提领的话毕竟在理,完颜不花只得服从,只不过,人朝门外走,嘴里,依旧嘟嘟哝哝没个完。
      “哇塞,接下去,是不是该把肺掏出来堵上面的窟窿眼儿!”完颜不花前脚走,后脚,杨朵儿只小心翼翼地朝牀微蹭几步,踮起圆滚滚的小短腿,拼死拼活使劲伸长又粗又短的肥脖子,竭尽全力想要看清楚罗曼努斯到底在干吗——说来可笑,虽饱读圣贤书,骨子里,儒户却依旧将塔尔塔罗斯觋看成擅长法术、能改头换心甚至可以同另一个世界谈判生死的术士,即使像完颜不花这种嘴上对他们相当不敬的,谁叫埃瑞波斯苛刻的医户制度坑得这些落第儒士无法“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呢,可一旦生了病,塔尔塔罗斯觋只需一声令下,哪怕要把烧熔的锡水灌进自个儿嘴里,他们也会不折不扣照搬并且不敢进行任何批评——于是乎,既然罗曼努斯指定了站立的地方,虽明知呆这儿根本看不清手术过程,虽好奇心难耐:听多了打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讲的神奇故事,杨朵儿只与所有儒户一样,极度渴望亲眼见见塔尔塔罗斯觋究竟如何“锯这儿,塞那儿,把脏器像脱袜子一般掏出来翻个里朝外、表朝内,密密麻麻缝合修补一通,线鼓捣得比血管还多,再装回原位安放好,奄奄一息的人立马生龙活虎”,可怜的提领也宁可忍受大半靠猜、小半靠模模糊糊瞄个影儿的尴尬站位,以及足够害死九命猫的强烈好奇,压根儿不敢越雷池一步。
      此时此刻,罗曼努斯已经打开了胸腔,虽然,打心底里说,他并不愿意这么干,毕竟,当时乃至之后的许多年,手术是“最糟糕”的一招,很多时候,不是救命,反倒催命,但引流出的血鲜红而急速,几乎百分百证明胸内存在持续性大出血,不剖胸止血,阿儿思阑活不了。
      除净腔内积血,罗曼努斯终于看到了出血部位:果不其然,右肺,破了,裂口挺长,但所幸并不深,用不着扒开细细翻找漏气支气管、出血血管——手术时无法进行安全有效血液补充的年代,病人于医士搜索过程中突然死亡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再次穿针引线,仔细寻找漏气、出血部位,一针针,间断缝合……
      全部缝完,漏气出血问题“算是”解决,可手术,还远远未完,阿儿思阑断了三根肋骨,必须接上。放下针,改用钻,于两侧肋骨断端稍后一点的位置各平行钻二孔,穿入银丝,钳牵引断端复位后,用由两个间断缝合组成、形如沙漏的特殊缝合法将银丝拉紧打结,一一固定住三处断肋。说实话,银丝并非理想的固定材料,与粗丝线相比,虽结实了点,但同样固定不牢固,有时甚至导致胸廓变形,日后还必须冒着巨大风险二次手术取出;但不固定,像阿儿思阑这样的伤势,不仅会引发持续胸痛,令病人长时间痛苦不堪,万一断端移位或刺入脏器血管,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较取其轻,医学,时常,无奈若是……
      冲洗干净胸腔,清点完毕使用过的器械棉纱布,罗曼努斯开始逐层关胸:肺已缝合、断肋已复位固定,能做的,全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毕竟,很多时候,医学这门相当苍白的学问,虽能纤毫毕现地描绘甚至预见一种病,却对如何解决束手无策,譬如,手术后致命的感染……
      缝上切口,处理完两处刀伤,包扎,施加胸带固定胸腔,再次将阿儿思阑轻轻翻转,令其平卧,头偏向一侧,顺势调整一下引流银管,手术,“算”,彻底结束……
      ……一下……一下……又一下……
      胸膛,被棉纱布木乃伊一般层层裹扎的胸膛,吃力地缓缓隆起又很快塌陷,达达命硬,总算挺过了整场手术,甚至,在麻药与大量失血共同作用下,阿儿思阑看上去并不痛苦,双眼安然阖闭着,没有血色的唇若有似无仿佛挂着一丝笑,原本黝黑刚劲的面颊更是皛皎透亮,闪烁着无边柔和、无限恬静、似乎即将坠入永眠的雪白霞光……
      以职业性的骇人冷静扫了眼牀上酣然沉睡的人,罗曼努斯转过身,用温盐水冲洗干净血迹斑斑的双手,开始制作第二个虹吸瓶,虽然,牀脚那个并没有装满,还能凑合好一会儿,但是,“一场手术,血差不多流光了,不输血,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输血,对于罗曼努斯乃至整个塔尔塔罗斯岛来说并不陌生,许多年来,由于它几乎是致命的代名词:接受输血的病人总是高热,寒战,黑尿,乃至死亡,安达列斯教早已将其作为惩罚严重叛教者的死刑,一种能够给受刑者带来那么一丁点所谓生存希望的诡异死刑,甚至,为了更多地将决定生死的血——最初是蛇血,后改为同样是温血动物的羊血——输入受刑者体内,既是刽子手又是巫医的塔尔塔罗斯毒觋发明了大量输血器械。不过,既然宋公尝言:“恶至极、必造善”,死刑刑具,有时候,同样能够用来救命……
      做完虹吸瓶,俯身更换好,确保继续有效引流,罗曼努斯将大半瓶混合了盐水的血——阿儿思阑自个儿的血——拎上大案,拉过衣杆,开始安装输血器。这是一个由玻璃、银以及其他天晓得什么材料混合制成、无论打哪个角度看都异常奇形怪状的家伙,大致:最上头是一个斗塞插鹅颈状弯管、斗颈带调节旋钮的特大号球形长颈漏斗;中间一个稍小些、筒状、同样带旋钮的长颈漏斗;两漏斗间的连接管固定着一个分成好几节、可以自由调节长短的长臂夹;最底下,是活动套环状座儿,上端,一路垂直的连接管一弯弧改作水平状,管口,是套着银套、比普通针粗很多的中空输血针。抬起阿儿思阑右臂,裹上棉纱布,外套底座环固定,另一头,伸展夹臂夹牢衣杆,调整好间距,确保输血器稳固直立。随后,破天荒,罗曼努斯回转身,离开牀、案之间——“手术区”,朝杨朵儿只走去。
      “怎么,鼓捣半天,肺居然没掏出来!没伤着?”踮了老半天脚更伸了老半天脖子,杨朵儿只实在撑不住,只得放弃,同时,折腾这么久却什么都没看清,心底里,不由自主凭自个儿想象,反复嘀咕再嘀咕,“不可能啊,摩洛斯那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一拳准能打死一头牛,那么狠的一下子,没劈成两半已经是台吉天大的运气,难不成……天哪!!!”
      “哐啷当!”
      炉翻盖坠地,杨朵儿只一个激灵猛一退,陡然撞倒了书案上的博山炉,不等侧身扶起,一抬眼,罗曼努斯竟已逼到了跟前,被风帽帕子包裹得一片雪白的脸庞上,两眼,自始至终,满含职业性的骇人冷静,冲提领,自上而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检视!

      “白谷那仗,真打得要说多惨就多惨,摩尔多瓦人发了疯似的,见人就砍,我那哥们被拉回去的时候——顺便插一句,你们这帮子一辈子都上不了战场的儒户真真打死都想不到,战争究竟有多惨烈!每天晚上,一旦战火停息,咱就派出两辆车,一辆载伤员,一辆装死人,‘这归我,那归你。’看上去还有救的放伤员车上,凑合着算全尸的搁死人车上,两头都算不上的块块段段,直接撂那儿喂狼喂乌鸦——浑身上下捅得跟筛子眼儿一样。随军当大夫的塔尔塔罗斯巫医一瞅,就连连摇头说,坏事了,五脏六腑全捅烂了,神仙都补不了。不过,既然拉回来了,怎么着都得救,这是他们的教规,谁不遵守就会天打五雷轰!于是乎,巫医操起刀,‘咔擦’一下,沿俩锁骨中间,直溜溜切开了我哥们,放下刀,双手插进口子朝外一扒一翻,竟把我哥们像脱衣服似的整个儿翻了过来,烂乎乎的脏器噼里啪啦直往地上掉,胆儿再大的,见了都得吓得屁滚尿流!可巫医始终不慌不忙,拉过一具尸体,同样一刀切开,掏出它的脏器,完好的直接安上,破损的缝补好再装。全部弄完,又一翻,就把我哥们恢复了原样儿,缝上,抹药,包扎,才三天,我哥们就活了过来,不到一个月,就下了床,依旧一条好汉!可惜,攻打基利亚、白堡那会儿,他阵亡了,要不,撩起衣服,准叫你们大开眼界!哦,对了,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收尸只要全尸了吧,全尸完好的地方多,能充分利用,一具尸体,没准儿能救好几个人!!!”

      唉,无可奈何、喟然长叹,说来可笑,杨朵儿只本质上绝非愚昧轻信之辈,外加饱读了整整三十年圣贤书,按理本不该相信丘八们灌饱了酒的胡说八道,可□□拥有大批不得为良相便可为良医的儒士,尚且将祝由书禁当作医科一目,甚至“孟生乃医者,七月间,阖门大疫,自二子始,婢妾死者二人,招村巫治之……”不彻底改行,绝入不了医门的埃瑞波斯儒户,面对巫医一体、视开膛破肚若家常便饭的塔尔塔罗斯觋,又怎能清晰分辨究竟哪些是合乎医理的手术,哪些乃拍脑袋胡编的纯粹扯淡?难怪,后世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虽因无奈而偏激,仔细想想,却非,全无道理……
      “……大……大觋……别……别乱来!……听……听我说好吗……”忙不迭,匆匆操起博山炉,死死抓牢竹节柄,钢鞭铁锏一般横握胸前当武器,慌乱间,杨朵儿只彻彻底底忘记了自个儿鞓带上公然挂着旁刺入腋、一抬手即可划破胸腹的锐利坎查,更忘记了决斗前康斯坦丁解下的基利、卡马,正明晃晃地横在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怎么着,也轮不到可怜的博山炉客串上阵当那金钉狼牙棒、对战罗曼努斯的天灵盖,“……咱……咱话说头里……我还没死呢!!!你可不能……再说……刑律上可是说得明白:‘诸……诸杀人者死,仍于家属征烧埋银至大银钞十两给苦主,会赦免罪者倍之!!!’……对……对了!尼克斯州理问所大理问商文卿——就是乌古伦赛因不花——知道不?他跟我可是同窗,熟得很!还有塔尔塔罗斯州大理问曹彦明——奥屯哈剌帖木儿,咱俩一块儿念书时就是好朋友!对了!还有,这儿!!!勒忒县理问所大理问高国宝——纥石烈脱脱,那交情,可实在是……”
      唉,唉,没奈何,再一次、喟然长叹,按理,杨朵儿只用不着怕成这样,毕竟,左看右看,虽死活没搞明白罗曼努斯究竟鼓捣了些什么,但好歹知道阿儿思阑并没有被一刀切开翻个里子朝外,甚至,十有八九,肺都没离开过肚子,与白谷那倒霉蛋儿,情形截然不同,压根儿就不该联想到一块儿,然而……

      “有时候,伤号太多,尸体不够,巫医不得不像鼓捣木乃伊那样,给伤员抹上药,层层叠叠包裹好,使他们进入假死状态,好歹也能撑上十天半个月。一旦有了大批尸体,立马,解开棉纱布,集中救治,批量复活;但伤势过重、确实等不及的,就只能直接拿活生生的俘虏开刀,一命换一命……”

      “提领,”冷冷截断杨朵儿只滔滔不绝的列举,罗曼努斯没进行任何解释,甚至没打算安抚一下已吓得六神无主的可怜提领,仅仅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有柠檬吗?”毕竟,两千多年来,除了医户,埃瑞波斯的士农工商,乃至每一个识字或者不识字的人心里,塔尔塔罗斯觋始终一副玩弄生死阴阳于股掌的术士面目,历朝历代流传下的故事,真假混杂的故事,实在不胜枚举,再详细、再有理有据的解释,也未必能改变固有偏见;更何况,阿儿思阑那边,实在耗不起此类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柠……檬!!!!!”愕然一怔,杨朵儿只慌忙定定神,加重语气确认道,“……长……长树上的那个柠檬?!”
      唉,唉,唉,第三次喟然长叹,不是杨朵儿只吓昏头连柠檬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既然“医书中的心”能解释成不是“胸腔里那个心”,“人有三百六十五骨的骨”也不是“皮肉烂光后剩下的二百单六块骨头”,柠檬又为何只能是那个挂树上又黄又酸的玩意儿?塔尔塔罗斯觋可是不止一次说过,妇道人家的子宫,整一个倒置的“梨”,不好好确认一下,又怎知罗曼努斯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
      “……你……你肯定?!……”
      “当然,快点!”
      “真是长树上——好!好!好!别急,大觋,千万别急,我这就去厨房……”
      狠命一扭身,杨朵儿只撒开步子直往门外冲,手里,还紧紧攥着博山炉。
      “哎哟!”
      刚出正堂,迎面就撞上了完颜不花,圆滚滚大气毬猛一个“扑隆通”,可怜的竹竿子差点四脚朝天骨碌碌滚下阶,幸亏,跟在后头的康斯坦丁虽担心自个儿的伤,即时侧身避开,但依旧一探手,顺势攥住了副使。
      “大用,干吗!”刚站稳,完颜不花立马忿忿然大吼大叫起来,一挺身,拦在台阶中央,冲顶头上司,一手叉腰,另一手一个劲儿猛挥俩亚特坎。
      顾不得回答,杨朵儿只劈手推开副使,一溜小跑,直扑厨房。
      “大——大觋,这会儿进来,没事吧?!我就放放刀、拿拿纸笔,快得很。”杨朵儿只前脚走,后脚,完颜不花忽一下,如奥维德《变形记》一般,适才的豪横倏然烟消云散,蜷起身、立马矮了大半截,赔着一脸谨小慎微,边小心翼翼询问,边紧攥亚特坎,探头探脑直往正堂里张望,生怕一不留神就瞥见满地血肉。
      点点头,罗曼努斯郑重扫了眼书案前,再次指定“安全区”。
      脱了六合靴,完颜不花四下打量着,憫然步入正堂。虽然,适才抬着阿儿思阑进去时顾不得解履,踩来踏去,氍毹早脏了,可生怕罗曼努斯指责堂堂读书人不遵守基本卫生,尤其是一旁还做着手术,完颜不花依旧硬着头皮,光穿袜子,迈上了血迹斑斑、脚印遍布的氍毹。
      康斯坦丁没跟着进去——手术忌讳簇拥闲杂人等,更忌讳人来人往,若非条件局限,罗曼努斯本该严禁任何不相干人员入内——整整刚换上的干净褶,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下身,膝头铺开自个儿已经千疮百孔的血褶,垂首细细计数。多多少少,军户都懂些最基本的医术,决斗落下的皮外伤,问厨房要些干净温水,完颜不花又及时送来了药和替换衣物,凑合着,倒也对付过去,回尼克斯养几天,也就没事了。
      此时,升豁儿依旧袖着手,原地伫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光扭过头,瞥了眼康斯坦丁,脸色,不由自主,愈发惨白……
      ……结束了……真真……如愿以偿!该高兴……
      “大觋,这些够了吧!”书案前,放下被桔子柠檬塞得满满登登的背篓,杨朵儿只捡起盖,掏出揣怀里的博山炉,边恢复原状,边使劲绽开一脸讨好的笑,“我可是让保兀儿赤把厨房里有的全找来了。”顺便说一句,为再次证明儒户极度熟悉手术时的卫生规范,他同样脱了乌皮履,被袜子绷得圆滚滚的肥脚掌满不在乎地来回踩踏着道道干血痕。
      “大用啊,看见榫头没?”一见顶头上司回来,完颜不花赶紧凑上前,搂腰紧贴着,悄声耳语。
      “榫头?”杨朵儿只茫然道,怎么着都没法子将木工活儿同手术联系到一块儿。
      “钉骨头啊,你没听摩洛斯说肋骨断了嘛?”
      “哎哟,我说汉卿啊,别再不懂装懂啦!接骨头不用榫,用钉子,这么长这么长的钉子,寒光闪闪,可吓人啦,我亲眼看见的!”杨朵儿只连连比划,绞尽脑汁发挥最大想象力,拼命向副使解释适才零星瞥见的银丝。当然,由于银丝确实存在,也确实进了阿儿思阑体内,杨朵儿只的话,比起那些满嘴跑舌头的丘八,还真真算不得一味胡扯。
      一如先前,罗曼努斯懒得搭理这些无知到了极点的外行话,用钳拣了些柠檬桔子置入银盘,便回到“手术区”,取杯,棉纱布覆盖杯口,药棉蘸盐水一一拭净柠檬桔子表面,破开,挤汁入杯,注盐水振荡混合,以干净棉纱布覆盛盐血混合物玻璃瓶瓶口,去杯口棉纱布,倒入,振荡,再除斗塞、输血器最上端长颈大漏斗口覆干净棉纱布,去瓶口棉纱布,小心翼翼,倾入漏斗,灌满,取下棉纱布,用力塞紧斗塞,调整好鹅颈弯管,再次洗净双手,隔着手巾打开两处旋钮,顿时……
      涓涓,潺潺,溶溶,血,阿儿思阑自己的血,混合了盐水果汁的血,经两处漏斗,沿连接管,直扑末端输血针……
      旋钮打开后,须空放一会儿,让血充盈管道,但罗曼努斯并未呆着干等,仔细检视阿儿思阑右肘肘窝,确定好穿刺点,取两根干净细绳,分别扎于肘关节、内关穴处,促使静脉隆起,以便待会儿进针。
      以镊取下套、夹紧针头,来回轻轻振荡,竭力排除尽针内残余的气——当年,执行“输血刑”的毒觋兼刽子手发现,如果输血时空气进入血管,很可能引发猝死,客观上,减轻了受刑者许多痛苦,为避免此类提前死亡,安达列斯教教义严格规定,输血前及整个输血过程中,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免空气进入血管。于是乎,不经意间,再一次,大恶造善,源于残忍嗜血的经验,亦可挽救生命……
      振荡完毕,关掉旋钮,检查针头是否有气泡溢出,并再次振荡排气。换镊取药棉蘸药液拭净针头、肘窝,左手拇指绷紧穿刺点下方约八分处皮肤,右手拈管口,针尖斜面朝上,与皮肤呈一小角度锐角,倾斜刺进静脉,见回血后再平行送入少许,松开绑绳,调节好旋钮,确定输血通畅后,穿刺处覆上干净棉纱布,松松系绳固定。
      至此,彻彻底底,能做的,罗曼努斯——医士——全都做了……
      “哎呀呀!这……这……这会子……又是搞什么!!!下头捅根管儿放血;上头再捅一根输回去!!!!!”瞪大眼,直勾勾钉住牀,钉住牀边的输血器、虹吸瓶,完颜不花彻彻底底吓懵了,“塔尔塔罗斯觋……‘外救命之名,内杀人之实’,古话,真真一点儿不错!……”
      “得了得了,不懂少扯淡,我说不是‘放血’是‘引流’吧!”杨朵儿只洋洋得意地回了句,眼瞅着罗曼努斯总算回到先前搁裋褕袴鞓珰坠的地方,脱去帕子、风帽、裙、襻膊,开始穿衣束带,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五脏六腑可是保住了!虽然,眼前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儿,他自始至终,莫名其妙。
      “大用啊,”突然,完颜不花猛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把攥住提领,浑身哆嗦地死死粘着他,磕磕巴巴耳语道,“……凯……凯瑞斯不是要弄死台吉吧!……听……听说……塔尔塔罗斯可有是四大生不如死的私刑:杙柱、万针衣、蛆、输血!!!”
      “嘘!轻点,不要命啦!!!”慌忙搂紧副使,杨朵儿只一边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罗曼努斯的一举一动,一边使劲压低嗓门,“待会儿,逮着空儿,立马给罕写信!”
      “提领,借个地方,给南觋去封信。”说话间,罗曼努斯已经穿戴整齐,再次来到书案前,刚才那番对话,他多多少少听到一些,但一如先前,再次单刀直入,没进行任何解释,毕竟,唉,唉,唉,唉,第四次,喟然长叹……
      “当然,当然,没问题。大觋要啥,尽管吩咐,免费的,不要钱!”忙不迭,使出浑身力气恶狠狠挤出十二万分讨好的笑,杨朵儿只用力揽揽完颜不花,一俯身捡起一柄亚特坎,怀抱着,愈发笑容可掬,“汉卿,愣着干啥,还不赶快收拾。”
      “哎呀,巧了,巧啦,真真无巧不成书,我也正要写文书!大觋,稍待,稍待。”立马,赶紧,完颜不花同样满脸堆笑地快步走到书案后,整襟胡坐,顺势将另一柄亚特坎挪到自个儿左侧,滴砚,研墨,铺纸,置尺,掭笔……
      无可奈何摇摇头,罗曼努斯径自走到门口,示意地瞥了眼康斯坦丁,“没事吧?”
      赶紧站起,康斯坦丁正要回答,倏忽……
      “大觋!”
      雕塑般伫立的升豁儿仿佛闻声猛醒,一扭身冲上阶,虽竭力克制却依旧嗓音哆嗦,因忧惧更因愧疚的哆嗦,“他!……”
      “我,尽力了。”罗曼努斯不露声色道,目光再次投向康斯坦丁——看得出来,失血过多,原本黧黑的脸庞,同样异常惨白!“你的伤?!”
      “擦破几块皮,小意思。”若无其事笑笑,特意动动肩以示安然无恙,康斯坦丁瞥了眼地上碎布条一般的血褶,心中,惺惺相惜、赞叹不已,“足足一十三道口子,阿儿思阑刀法不错!”随即,他郑重后退一步,高举双手,向罗曼努斯深深作揖致歉,“对不起,没想到搞成这样,连累你了!要是……”
      “既然来了,自然敢作就得敢当。”作揖还礼,罗曼努斯镇定截断道,“教里的事,你们俗人,无须过问。”
      “            因私决斗自陈状
      “陈状人康斯坦丁·摩洛斯,年一十七岁,无病,军户,东海路尼克斯州奥鲁总管,封尼克斯秦公
      “代笔人完颜不花,年三十三岁,无病,儒户,东海路尼克斯州勒忒县西壹铺邮长……”
      提毛颖,兔起鹘落,展眼既数行,正堂内,书案后,完颜不花边写,边大声念,以便康斯坦丁听了随时提出修改意见,“自陈: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因……”
      闻声,康斯坦丁神色猛一变,霍一下冲到门口,使劲探进去大半个身,意味深长扫了眼完颜不花,又扭头示意地瞥瞥升豁儿。
      会意点下头,完颜不花略一思索,唇边飞速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埋头继续:
      “……因‘琐屑’争执,与厄洛斯宋公宝儿赤·伯颜不花·斡惕赤斤之子阿儿思阑——年一十五岁,相邀至勒忒县西壹水马站决斗。以安达列斯教教主、塔尔塔罗斯楚公罗曼努斯·凯瑞斯为医士,西壹水马站提领杨朵儿只、西壹铺邮长完颜不花为共同证见。假站内二亚特坎斗之,互有伤损。依决斗律,生死皆由天命,无涉于人,故指天凭秦公誉为誓:亡死伤残自承,决不报复!口说无凭,立状为据。东海路尼克斯州勒忒县理问所明鉴。
      “                              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
      “                                     自陈
      “                                    代笔”
      “一点不差,拿来,签字捺印。”咬文嚼字,军户永远斗不过儒户,康斯坦丁没能觉察出完颜不花的春秋笔法,毫无异议地认同了全部文字。
      抬头冲提领狡黠一笑,赶紧,趁热打铁,完颜不花换上白纸,继续:
      “            因私决斗证见状
      “证见人杨朵儿只,年三十八岁,无病,儒户,东海路尼克斯州勒忒县西壹水马站提领
      “证见兼撰写人完颜不花,年三十三岁,无病,儒户,东海路尼克斯州勒忒县西壹铺邮长
      “证见: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年一十七岁、厄洛斯州封臣宝儿赤·伯颜不花·斡惕赤斤之子阿儿思阑——年一十五岁,因‘琐屑’争执,相邀至勒忒县西壹水马站决斗。以塔尔塔罗斯州封臣罗曼努斯·凯瑞斯为医士,以证见人为二人共同证见,假站内亚特坎斗之。互有伤损,幸暂无亡死。参埃瑞波斯决斗旧例:二人器械相同且相互验看,依令动手,无旁人助,无冷箭、袭阴、刀挑土洒目之举,虽施计伤敌,亦刀剑之道也。故符法度,依决斗律,纵伤重者不幸亡故,亦生死有命,与旁人无涉。前所言所证皆实,如虚甘罪不辞。东海路尼克斯州勒忒县理问所伏乞明断。
      “                              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
      “                                    证见”
      正堂外依旧毫无异议,同样狡黠而满意地一笑,如愿以偿的满意,又一个趁热打铁,整整袴褶、紧挨完颜不花胡坐下,杨朵儿只接过笔、钥匙,率先于《证见状》落款空白处签上名,开盒蘸印泥按了右手拇指指印;随即,完颜不花也在两份状上签了字捺了印,将《证见状》装入信封,工工整整写上:“勒忒县理问所赐启”,封好口,骑缝盖上杨朵儿只鼓捣半天方才打开架格抽屉、郑重其事递过来的勒忒岛西虾蟆站提领九品大印。
      《证见状》入匣子,取小案,一一放上笔、砚、印泥盒、《自陈状》,杨朵儿只端着站起身,笑容满面地迎向门口,“大人,进进出出脱鞋麻烦,再说,台吉还躺着呢,委屈一下,就在外头签。反正,待会儿,你和大殿要回尼克斯。”身后,完颜不花更是细心又殷勤地赶紧拿起方才康斯坦丁脱下的基利、卡马,升豁儿搁下的忽兀儿。
      签名,捺指印,装信封,封口盖章,入匣子,上锁:依决斗律,还缺阿儿思阑的《自陈状》,生死确定后、罗曼努斯的《医士证见状》,一时半会,还无法呈送勒忒县理问所,但康斯坦丁这边,该做的,已全部完成……
      “我们,走吧。”微微一个寒战,升豁儿迟疑一会儿,再次使劲吸口气,方才接过忽兀儿。
      轻柔又宽慰地拍拍他,康斯坦丁佩好基利、卡马,捡起自己的血褶,紧紧揽住升豁儿,下阶一同离开。
      “唉,三两至大银钞,真真物超所值,瞧瞧这里里外外,一片乱七八糟血花花!”
      抱怨着,完颜不花穿上六合靴,开始拾掇撂外头的筌蹄、交杌;杨朵儿只则回到书案那儿,偷偷窥了眼正埋头聚精会神给南觋塞奥多罗斯·福尔库斯写信的罗曼努斯,解开背上的结儿,整整袖,再次胡坐,铺纸,置尺,掭笔:
      “宋公钧鉴,部民杨朵儿只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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