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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冠笄 ...

  •   “阿剌吉八,宋王硕德八剌从弟也。天历元年,图贴睦尔破上都,虏之,见其幼弱,弃于草原。嗷嗷待殍,幸遇宋王,遂归埃瑞波斯。性执拗,褪辫线袄而挽髻,习汉儿文而忘达达语,偏自傲乃孛儿帖赤那之后。至顺七年,宋王欲禅,阿剌吉八作色曰:‘吾蒙古也,安能叛祖而屈身祀乃蛮、罗斯!’决然拒之。遂手足不睦,领爱马怯薛、壘作,弃兄赴元,啸聚绿林。盖乃蛮,首代宋公怯的不花也;罗斯,二代宋公阔里吉思斡惕赤斤也:皆非孛端察儿裔。十一年,妥懽贴睦尔徙图贴睦尔次子——废太子燕帖古思——于高丽,亲信月阔察儿率众云都赤送之。将至沈阳,天高帝远,月阔察儿希旨,寻机欲杀之,偏遇津渡,阿剌吉八领数船以待,误为艄子,又见对岸林密、甚僻静,故召之,分船登,谋渡而弑。实则,水贼也。见众奢丽,顿起意,渡至河心,掠杀之,云都赤尽死,月阔察儿坠河,燕帖古思为阿剌吉八所获。是夜,知其身世,悲愤曰:‘父债子还,苍天有眼!!!’遂剥衣□□之。毕,悔痛,千里护送赴东安州,途中甚关照。燕帖古思渐不惧而亲近之。至,卜答失里既死多日,孤哀子无所依;妥懽贴睦尔又得月阔察儿密报,知燕帖古思失踪,骇惧,举国暗访;故携归埃瑞波斯。西去路遥,日久生情。抵,当年八月十二,乃图贴睦尔忌日,燕帖古思烧饭祭父,触厄洛斯大忌,爱马欲反。阿剌吉八无奈,更幞头盘领,谒雅典,表乞允图贴睦尔入宋公宗祠配享。上怼达达违法锁,施夹鞭刑罚之。阿剌吉八拜领,面不改容,摘冠脱履、解鞓褪衣,科头、袒肉、跣足,坦然赴刑,血肉横飞,白骨隐现!上感之,又悯燕帖古思至孝,准奏。伤愈,阿剌吉八易氏受禅,为四代宋公,背前言,尊怯的不花为祖、阔里吉思为伯,生父也孙铁木儿等血亲尽弃;十六年,聘燕帖古思为宋公殿,遂成宝儿赤、孛儿只斤联姻例。”
      铁木真—拖雷—忽必烈—真金—甘麻剌—也孙铁木儿—阿剌吉八;铁木真—拖雷—忽必烈—真金—答剌麻八剌—海山—图贴睦尔—燕帖古思:自第四代宋公起厄洛斯岛宝儿赤、孛儿只斤世世代代的联姻,源头,竟是一场叔侄□□……

      蛇尾,横拖微扬,刚如鞭锏;龙身,展翼探爪,一击毙命;鸡头,双目如炬,咄咄逼人:一针针,精心刺绘,一点点,轮廓渐晰,鸡蛇——凝眸即死的魔物,携幽冥不可抗拒的召唤力,俯冲着几乎破皮而出,却又骄傲地,永远铭刻在白皙的脊背上……
      文身——太祖魏武王时代就存在的尼克斯风俗:年十五,文背成童;嫁赘的异乡人,婚礼前,同样必须图刺。由于花纹全彩且满布整个背脊,往往要数天乃至近半个月才能完成,尼克斯又偏偏只进行微麻甚至不采取任何措施止痛,每天成百上千针下来,意志再坚定的,也都半死不活地瘫榻上□□不已,而此时的文笔匠,往往故意扬扬针,笑容可掬地嘲弄道:“怎么这么快就垮了?还没完,痛的,在后头呢!”
      升豁儿不记得究竟在榻上躺了多久,更不知道究竟还得在文身室里呆多久,无休无止的针刺,无休无止的痛,令整块整块的时间于不经意间悄然流逝。这是未经驯化的时间,无须细分为月日,也无须将昼夜细分为时辰,因为除了忍痛,什么事都做不了!但思想,并未因剧痛止息,相反,纷至沓来,祖先的事,儿时的事,许多原先早已忘却的事,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痛禁锢了□□,残存的全部气力与知觉,尽数消耗在忍受上,却给思想插上双翼,带着难以名状的活力,翱翔于从未有过、无边广阔、无比自由的浩瀚长空……

      “臣阿剌吉八言:
      “臣兄大元文宗圣明元孝皇帝,武宗皇帝次子,明宗皇帝之弟也。大德十一年,武宗入继大统;至大四年,武宗崩,传位于弟仁宗;延佑七年,仁宗崩,臣兄硕德八剌以嫡长践极。时奸相铁木迭儿假照献元圣皇后之命弄权,怀私固宠,构衅骨肉,文宗避嫌而自谪于海南。至治三年六月,臣兄硕德八剌尝谓丞相拜住曰:‘朕兄弟实相友爱,曩以小人谮诉,俾居远方,当亟召还,明正小人离间之罪。’遂召之。然未几,显考惑于憸慝,图谋宝位,阴通铁失、也先帖木儿等为逆,作乱南坡,杀丞相拜住,逐臣兄硕德八剌,终致乘舆播越,国失正统。显考篡盗五载,灾异数见,天怼人怒。薨殁,奸佞倒剌沙、乌伯都剌等,专权自用,结党害政,人皆不平。幸武宗皇帝有圣子二人,孝友仁文,高名远播,天下归心。时臣稚幼,为倒剌沙所惑,篡叛改元,自号伪主,遣兵分道犯大都。因明宗辽隔朔漠,而神器不可以久虚,天下不可以无主,兵火亟至,民庶遑遑,诚恳迫切,故文宗临危受命,暂总机务,兴天兵御而讨于上都。天军至,所向披靡,已而,围上都,倒剌沙等奉宝出降。恤臣年少无知,特逐而不咎。天历二年,文宗遵诺禅予明宗;未几,明宗暴崩,文宗复即皇帝位。
      “忆臣兄文宗皇帝,在位五载,躬服衮冕,虔祀郊庙,崇贤圣之典,革达达腥膻本俗;开奎章阁致儒臣,考文章,论治道,敕编《经世大典》数百卷,礼乐兵农,宏纲巨目,灿然开一代文明之治;又慎于用刑,天历初抗命诸王大臣,临事故多诛杀,其他窜黜者,事后多蒙召还,或仍录用;至于严惩赃吏,尊信老成,节诸王驸马朝会刍粟赏赐之财,汰宿卫鹰坊饔人僧徒冗食之数:诸所设施,真一代恭俭守文之令主也!奈何天不假年,盛壮夭逝,累孤儿寡母无所依。偏大元今天子本赵氏,假孝道之名,行亡宋报复之实:撤文宗庙主、徙卜答失里太皇太后、放燕帖古思,致母子死别,血祀斩绝,实惨无人道之恶逆也!!!
      “昔臣兄硕德八剌与故逊国塞奥多罗斯凯瑞斯击掌为誓,既袭宋公,自当束发易服,换姓改宗,尊怯的不花为大父、阔里吉思斡惕赤斤为伯,仁宗等一干孛儿只斤氏血亲尽抛却。今臣兄硕德八剌孱质欲禅,臣虽鄙陋,亦知丈夫生天地间,必言而有信,‘债本法锁’,弟继兄位,即接法锁,自当遵兄诺,故臣非也孙铁木儿子,乃乃蛮怯的不花之孙、阔里吉思之侄也。八的麻亦儿间卜、小薛、允丹藏卜皆早陨,此天惩显考无子而绝嗣,臣虽不忍,亦无可奈何!然燕帖古思非宝儿赤氏,烧饭祭父,孝道使然,明公仁德之君,理当体恤。况古来施仁政于天下者,皆不绝人之祀,念阿剌忒纳答剌、太平讷尽夭殇无后,若不容燕帖古思祭祀,即绝文宗烝尝,一代明主,凄惨若是,孰可忍耶?!臣素闻明公以孝治国,故特请准文宗入宋公宗祠配食,一彰明公大德,二慰令主泉下英魂,三矜稚儿孝悌之心,此三利而无一害之事,睿圣之主,不为何待哉?
      “谨拜表以闻,若允,臣不胜感激涕零。”

      “曾祖古纳答剌适第五代宋公帖木儿不花;祖拜住适七代伯颜察儿;父察罕适八代伯颜不花;现在,轮到我了……可凭一份奏表、一段族谱上干巴巴的记载——当年那场情事唯一留下的东西,谁,谁能说得清,阿剌吉八聘燕帖古思,究竟出于悔,出于怜,还是出于情?毕竟,至顺十一年二人相遇时,阿剌吉八已及冠,燕帖古思却只有十二岁,就算阿剌吉八有嬖童之癖,燕帖古思对□□尚懵懵懂懂时即遭□□,又怎会对蹂躏自己的恶人‘日久生情’???‘十二岁的男孩惹人喜爱;十三岁变得更美;十四岁爱之花芬芳馥郁;十五岁又增添不少魅力;十六岁尽善尽美;十七岁彻底分手’:阿剌吉八后来的所做作为,为何不能当作仅仅比古希腊人高尚一丁点的始乱终不弃?!好歹,他是宋公,是在乎名声、多少有些责任心的贵人……一丁点,就因为高尚了那么一丁点,百年前的叔侄□□,一场极可能只有□□和职责、根本不见丝毫情爱的叔侄□□,竟注定了后世子孙因为姓氏,降生即结合!荒谬!!!”

      “初八,是阿儿思阑生日,年十五,可冠;你俩的事儿,顺便一块儿办了吧。”盘膝罽茵,两次啜茶间,伯颜不花声调平静地宣告,没有一丝语气加重更不见半分命令,仿佛一切都自然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决不可能有异议。
      “这么快!!!”心头猛一惊,升豁儿一个寒战,下意识后退几步,与伯颜不花拉开距离,踟蹰着,低头嗫嚅道:“额赤格,我……”
      微微,正急手轻调的茶筅似乎蓦一个停顿,但旋即回环击拂如初,伯颜不花头也不抬,始终语调平静又理所当然到了毋庸质疑,“怎么,不想剃婆焦?三搭头,看惯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迟早都这样,何必往后推。”

      “青梅竹马绾角儿夫妻,必定情深意重?为何,朝夕相处整整十五年,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同阿儿思阑一块儿干过什么!或许,处惯了,人也就成了家什,不在时,只要没事,压根儿不会注意,更不会担心地询问:‘咦,怎么今儿一整天都没见着阿儿思阑?’需要时,喊一声‘阿哈’,却唤不起丝毫感情,甚至比称呼‘筷子’‘茶碗’更加稀松平常;成婚与否,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我依俗剃婆焦、穿胡服罢了。随后,将来某一天,阿儿思阑袭位,成为燚户之首,接手全埃瑞波斯火器的制作贾售,与历代祖先一样,黄昏归、黎明去,一生大半时间都消耗在工场里;我,同样与历代祖先一样,留在世袭庄田中,管理驱口、佃户、农林牧渔,监督纺绩织絍、耕稼畜牧,催缴租子,应付税使,同上门收购的商人讨价还价;入夜,团聚,面对面干坐着,除了生意经,无话可谈,爱甚至感情,彻底让位于所谓微妙而神圣的‘共同利益’!就这样,一日日,一年年,除了季候与年岁,不会有丝毫变化,直到熬出头,躺人形棺里被抬出去……而我的儿子,他的儿子,还得,继续!惯例,额赤格,因为一个惯例,仅仅因为一个所谓的惯例,你就命令我和阿儿思阑这样过一辈子,安分守己、平淡无味、没有爱没有任何感情地绑一块儿过一辈子!!!”
      “痛!”
      密密匝匝猛一阵针刺——文笔匠开始上色,□□着,思绪,愈来愈纷乱、纷乱而激越的思绪,猝然截断,“算了,别想了,既然已经跑出来,何必再想阿儿思阑,康斯坦丁……还是,还是想想康斯坦丁吧……”
      想想康斯坦丁!
      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康斯坦丁,封臣与封臣间,相互走动实在最平常不过,可一直以来,看着他来来去去,从未放在心上。后来,秦公伊纳克里斯摩洛斯遇难死在海上,康斯坦丁袭位继承了父亲的一切,忙碌起来,没事便不来了,心里虽空落落了好一阵子,但尚不至于伤心得以为生活从此一片灰暗,该怎么过依旧怎么过。直到伯颜不花宣布十一月初八冠婚一块儿办,没过几天,康斯坦丁出海归来,听到消息,特地登门请求伯颜不花“叔代父职”顺便也为自个儿主持冠礼。从那天起,升豁儿爱上了他,事情就是如此简单到了不可思议。

      当时,升豁儿百无聊赖地坐在回廊里,凝望潇潇霏霏,细雨无尽,庭院,庄田,整个爱马,海绵般吸足水,地窖至阁楼,全都湿漉漉、水渍阑干。按理,巴尔干暖冬的雨,沥沥飒飒,纯净清澈,里里外外细细润一番,不过洗尽污浊,还世界纤尘不沾,决无“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的悲切。然而,“冬天了,珀尔塞福涅去夫家喽。”眼见实在劝不动小主人回屋,家奴含笑打趣道。“是啊,冬天了……”无端端,一阵惆怅,洁净的雨,似乎瞬间化作悲河库奇托斯无休无止的泪浪,心,亦似乎如浸透水的厄洛斯——库奇托斯的水,遽尔即无边阴暗、无比湿冷,“冬天了,冥后,终究,回了冥府,谁也逃不过……”
      “嗨,升豁儿!”
      就在这时候,“橐橐橐”一阵风,陡然掐断了被宿命论弄得渐次悲凉的联翩浮想,乍抬头,康斯坦丁已大笑着闯了进来。他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趿泥屐,里头又是风帽、披袄子,包裹可算严实,身畔跟从瓦西里还打着伞,可浑身上下依旧滴滴答答四面淌水,看上去相当狼狈,也颇惹人莞尔。
      “掉沟里了?”哂笑着站起身,不经意间,心头的不快似乎减轻许多。
      “哪能呢,坐车来的,不过进门后走急了些,想早点见着老朋友!”轻快地迈上台阶,一层层褪去箬笠、蓑衣、泥屐、风帽、披袄子,康斯坦丁……
      至今,升豁儿还记得他衣着的每一个细节——犹如不记得也从未留意过阿儿思阑的服饰:内着淡黄曲领,外罩红地人兽树纹褶,下穿绛紫绣袴,腰系黄绢带,足蹬乌皮履。袴,绛紫地上,淡黄、湖蓝、红、粉绿等各色彩线满绣联珠、七瓣花作四方连续菱形格骨架,内填四叶八蕾花卉,针脚细密,色泽斑斓。褶,两袖接缝黄地纵向红窄条带纹褾,条带内填织成排的变形羊首纹;左下襟接缝花树纹补襟:红地,绿、深黄、浅黄、黄绿等杂色织涡卷状藤蔓为骨架,填饰千姿百态、逐层晕色的花树;主料纹样更是异常复杂,黄色显花六组一循环,以或枝繁叶茂或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为轴,人或兽两两相对,兽一牛一羊,人皆男子,裸身,卷发,高鼻,大眼,肌肉隆起,健壮有力:第一组,二人侧身相对,扭头后仰,一手持矛刺杀,一手握圆盾抵挡;第二组,二人正面相对,身前倾,一手空掌向前伸,另一手持矛于头侧朝下扎刺;第三组,二牛负鞍鞯,相背而立,昂首后望,双角上弯呈半环,前蹄腾空,后蹄踏地作跳跃状,尾上翘;第四组,二人侧身相对,身略后仰,克拉米斯稍垂于身体一侧,一手持盾高举至脑后,一手平举短剑似退若攻;第五组,二人同样侧身相对,身后倾,克拉米斯飘然身侧,内上臂略抬起、手向下自然弯曲,另一手持矛上举后朝下作扎刺状;第六组,对羊姿态同牛,角向后,通身毛鬈。
      理理粗看可笑、细品却别有一般风味的满头细辫,康斯坦丁依达达风俗使劲拥抱了升豁儿,快活地说:“嘿,真没想到,才多久没见,你已经长大了!”
      “怦怦!”
      无缘无故,心,蓦一阵狂跳,适才的阴霾烟消云散,洪亮悦耳的声音,隐约扑鼻的海腥味,汉晋杂糅波斯乃至古希腊的绚烂服饰,遽然间仿佛开启了一扇从未见过的大门,展示了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世界,大门内,新世界中,不仅有爱,更有自由,比海,比天,甚至比心灵,更为广袤无垠的自由!
      于是,那一刻,那一瞬间,还以更紧更用力的拥抱同时,升豁儿爱上了康斯坦丁摩洛斯,毫无理由但不可抗拒地爱上了他……

      “               纳聘婚书
      “东海路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现年一十七岁,因父伊纳克里斯摩洛斯早亡,故自请官媒约翰杜卡斯说合,与东海路厄洛斯州封臣宝儿赤伯颜不花斡惕赤斤之子孛儿只斤升豁儿——现年一十五岁,缔亲。依《婚姻礼制》备到纳聘财礼:至大金钞壹两、至大银钞伍两、缎陆表里、杂用绢肆拾匹。自聘定后,择日成婚。所愿白首偕老,琴瑟和谐。今充婚书为用者。
      “                        弘治三年十一月十五
      “                        男
      “                        官媒约翰杜卡斯”
      “对了,另取羊一口、酒十瓶、大红罗两匹问肯。”倚着瓦西里半坐起,康斯坦丁凑近小案,艰难地在《纳聘婚书》上签字捺印。唉,西虾蟆站里装得轻松,上船一颠簸,还没到尼克斯,满身胡乱裹扎的刀伤,一道道,全迸了……鼓捣半天,纵横交错一一缝合一十三道口子,浑身上下用棉纱布层层叠叠捆成木乃伊,医士一边埋怨罗曼努斯不该如此轻信康斯坦丁硬充好汉的宽心话,一边凑合着总算将自个儿的大人修补完毕。不过,这么一折腾,至少十天半个月,康斯坦丁动弹不得,除了直挺挺躺牀上,啥都干不了,逞英雄,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使长,奴婢斗胆,别吉人都在这儿啦,又何必多此一举讨骂?”嘱咐家奴撤走小案,瓦西里小心翼翼地扶康斯坦丁重新躺下,盖上被掖紧边角,自个儿移枰牀前,登枰整整素袴青褶,面朝主人,端端正正分膝胡坐,忧心忡忡道,“罕这会儿,肯定恨死了咱们!”
      瓦西里年长康斯坦丁三岁,人高马大,一双碧眼似祖母绿,皂帢内赤发如血,若脱去袴褶,浑身上下文满了五颜六色的洛基、芬里尔、米德加尔德、海尔,真可谓“遍身图刺,体无完肤”。相貌,拆开来看,无论眉毛,鼻子,脸颊,全都又粗又大,可合一块儿,非但不凶恶,反倒相当温和忠厚,甚至有几分英俊,颇符合《史书》记载尼克斯人时常用的“姿貌魁伟”。按血统,他与康斯坦丁算同母异父兄弟:当年,伊纳克里斯摩洛斯搞大了带“拖油瓶”寡妇的肚子,原本不过利用她为自个儿传宗接代,可没想到康斯坦丁一断奶,做母亲的竟拿着报酬逃之夭夭,把俩孩子一股脑儿全扔给了自愿送上门当爹的。好歹是条命,伊纳克里斯没有弃之不顾,但一回尼克斯,他相当有主见地立马将瓦西里登记为“家生孩儿”,并立下文字明确约定:“年七十,自行脱籍为民;未满,发卖、承继、婚配等,主皆不得放良。驱死,此条方废。”在“合意即立法”的年代,契约——债,作为法锁,必须严格遵守;家生孩儿,生来为奴,使长单方面立下的附期限放良文书,无须其同意即生效;这一约定,本质上彻底堵死了瓦西里由贱转良的一切合法途径,除等待遥远的“年七十”,别无他法!虽然,埃瑞波斯不重血统种族,变更姓氏即改变根脚,但古来“良贱有别”,奴籍在身,爱马再宽容,都不可能允许一个驱僭位为主,伊纳克里斯可谓快刀斩乱麻地彻底扼杀了日后的兄弟争位、参商阋墙。又担心当农奴牧奴工奴受不了盘剥,瓦西里会出逃,埃瑞波斯自然比不得大朝“东极三韩、南尽交趾、西逾于阗、北逾阴山”,可阑遗监终究不可能知道每一个驱所属何人,一旦成功隐瞒驱奴身份和原主名姓,就会被朝廷当作孛兰奚人口收留——由于争夺驱口在一定程度上既能削弱封臣富民的势力,又为官府增添了劳力,朝廷往往明知是逃驱依旧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其篡改为孛兰奚人口,原主若要领回,须支付价格不菲的“食宿费”——“如半年之后无主认识者,合准本监所言,分拨匹配成户,发付有司收系当差”,一定期限后朝廷剥削够了,有司发给文引,放罢为民,一步登天摆脱奴籍,到时候,天晓得会不会出乱子。于是乎,不稼穑、不畜牧、不学手艺,从小不离康斯坦丁左右,当一个贴身小厮,将来,除了伺候人、身无一技之长,想跑都无处可去。由于心底里始终堵着块疙瘩,伊纳克里斯终生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异常冷淡,不歧视但决不宠爱,更谈不上培养,但从小伴读,瓦西里倒也受了挺不错的教育,贵人该懂的凑合着都会。而且,或许血缘真存在着无形的纽带,康斯坦丁一直挺喜欢这个哥哥,外客在装装样子,家里,公开以“阿干”称呼,食同案、寝同牀,从未将他当奴婢看待;倒是瓦西里不敢太过僭礼,没人的时候才回称康斯坦丁“阿奴”,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些许“尊卑有序”,哥俩儿的关系很是融洽。
      “聘妻奔妾,不能对不起升豁儿!”一起一卧,康斯坦丁已然筋疲力尽,合上眼喃喃道,声虽微弱,却异常斩钉截铁。
      “那就不该只给这么点聘礼,”瓦西里愈发忧悒地责备道,“阿奴,条画死的,人可是活的,现在聘纳,谁不僭越,为娶亲借羊羔儿利的都不少。你倒好,除去尺头,才十五两,还没给驿站的多,罕会怎么看咱们!”
      “阿干的意思是……”
      “明媒正娶,怎能一副寒酸相?虽说现在城市扩张,封臣势力大减,好歹家里还有些庄田、铺户、作坊、船厂,不缺钱,要办,就办得像个样子。钏、镯、帔坠三金埃瑞波斯用不着,随咱戴帢穿裙褶,也不必帽顶钩环,但易辫为髻,多多少少,总得为别吉打几根金簪——哦,对了,达达穿耳,金环金坠;还有做礼衣的锦绣,家常的素裙色褶,六表里缎、四十匹杂用绢咋够?另外,君子决斗不假,可台吉毕竟受了重伤,做副玉带、配上几匹团窠、销金,也算咱诚心道歉;羊酒红定也得加些;还有,达达尚白、以九为吉,聘礼最重马匹,至少得备九匹白马……”
      “好了好了,阿干,聘礼换妆奁,你这是打算趁机大捞一票?”听着听着,康斯坦丁突然睁开眼,扭头冲兄长狡黠一笑。
      “这叫什么话!”怫然作色,瓦西里挺直身,抬头牢牢钉住康斯坦丁,异常严肃地斥责,“阿奴,虽说你情我愿,可这件事,说到底,是咱不地道,抢了人家的‘人’,有错在先,怎么开得了口要嫁妆?!”
      “话是这么说,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要下了重聘,阿兄能不给陪嫁?”
      “该死,没想到这一层,差点闹出乱子!”恍然大悟,攥拳使劲捶了下膝,瓦西里懊恼道,心头不禁恶狠狠埋怨自个儿实在考虑得不够周全,“不过,厄洛斯那边能省,别吉在咱们这儿,可不能……甭管条画咋规定,‘筵会不过四味’,我是说什么都不答应!”
      “阿干……”难以名状地瞥了眼兄长,康斯坦丁别过头,古怪一笑,会意地再次合上眼,“我困了……”
      “睡吧,安心养伤,财礼我去办,包你满意。”探身爱怜地理理散乱枕上的一头细辫,瓦西里露出一丝澹然又暗藏苦味的笑,站起挪走枰,放下帐,蹑手蹑脚离开寝室。撩帘幕欲出瞬间,突然,不由自主,身子一软、猛一阵抽搐,但旋即,他使劲摸了把脸,直起身,竭力克制,“海上耐不住寂寞收用几趟,当不得真,驱就是驱!如今,康斯坦丁找到了心爱之人,你,该高兴!必须高兴!!!”
      “騄駬飞奔,马铃叮当,一条条、一座座,大路森林,一掠而过,一站站,骐骥更骅骝,兀剌赤匆匆忙忙换马匹:历代文人骚客,总将拐逃描绘得如此诗意,充满各式各样动人的冒险故事;现实中的私奔,有时候,却容易得不像真实……”
      刺绘,依旧无休无止,疼痛,却似乎减轻许多——痛麻了,自然也就感觉不到,“昼夜循环,痛苦易老”,时间面前,或许一切都能化为坦然,懒懒,升豁儿合上眼,适才的思绪激抗,逐渐平静,回忆过往,毫不颤抖……

      狩猎,垂钓,骑马,泛舟,做了几天客,庄田里玩腻了,康斯坦丁建议去州城。本来,按计划是三人行:康斯坦丁、升豁儿、阿儿思阑——或许,真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临行前夜,伯颜不花近乎专横地拦住了儿子,说什么冠婚前有许多事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于是,阿儿思阑极不情愿地留了下来。唉,过来人,大概,当父亲的,早就看出了什么……
      难得疯一回,仆从都没带,升豁儿孤身坐上康斯坦丁赁来的车,欢欢喜喜进了城。湖吃海喝一通,热闹处逛了许久,最后,看了一出戏:《李千金月下花前裴少俊墙头马上》……
      “【那吒令】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来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莱洞里。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呜环佩,转过那曲槛之西。
      “【鹊踏枝】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寄生草】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籍?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幺篇】榆散青钱乱,梅攒翠豆肥。轻轻风趁蝴蝶队,霏霏雨过蜻蜓戏,融融沙暖鸳鸯睡。落红踏践马蹄尘,残花酝酿蜂儿蜜。”
      台上,正旦声韵凄婉,销魂醉魄;台下,悲情触物感、伤春眉蹙,不由自主,一点点,升豁儿越来越挨近康斯坦丁,委身般紧紧贴着他;康斯坦丁觉察了,似乎微微哆嗦了下,却没有躲开,相反,猛一下探出手,使劲抓住了升豁儿的手;骇然一怔,升豁儿顿时对自个儿的一时冲动一阵后悔,但刹那间后悔就变成了怪异的满足,因为,他发现,康斯坦丁的手,与自己——甚至比自己——的手,更为汗湿冰凉!
      “(嬷嬷云)亲的则是亲,若夫人变了心,可不枉送我这老性命?我如今和你商量,随你拣一件做:第一件,且教这秀才求官去,再来取你;不着,嫁了别人。第二件,就今夜放你两个走了,等这秀才得了官,那时依旧来认亲。
      “(正旦云)嬷嬷,只是走的好。(唱)【黄钟尾】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骇,怎肯十谒朱门九不开?
      “(嬷嬷云)若以后泄漏出些风声,枉坏了一世前程,拆散了一双佳配。常言道:‘一岁使长百岁奴。’我耽着利害放您,则要一路上小心在意者!
      “(正旦云)母亲年高,怎生割舍?
      “(嬷嬷云)夫人处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罢!”
      同样探出手,痉挛地死死攥住康斯坦丁紧握自己的那只手,瞬间,升豁儿感到一阵微颤,他的,自己的,由指尖传递至全身、更传递到对方身心的微颤。微颤,仅仅因为紧张,因为六神无主?还是……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缓缓抬起头,嗓音,从未如现在这般坚定,“带我走!”
      垂下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越来越用力地握着升豁儿,简直要把那只手捏碎,突然,紧攥,提挈,康斯坦丁猛跳起,更为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正旦同裴谢科)(正旦唱)不是我敢为非敢作歹,他也有风情有手策;你也会圆成会分解,我也肯过从肯耽待。便锁在空房,嫁在乡外。你道父母年高老迈,那里有女孩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女孩儿是你十五岁寄居的堂上客!(同裴舍、梅香下)
      “(嬷嬷云)他每去也。若夫人问时,说个谎道:‘不知怎生走了。’料夫人必然不敢声扬。等待他日后再来认亲,也未迟哩。(下)”
      就这样,那一天,匆匆驱车赴码头,来不及,看第三折……
      岛与岛、爱马与爱马、巴尔干与诸岛,埃瑞波斯从来不缺船,走得异常顺当。登船前,康斯坦丁写了一封信,瓦西里自愿送交阿儿思阑;抵达尼克斯没多久,回信便到了——贵人终究是贵人,冤有头债有主,干不出崖山自诩“气节”之辈的“见敌唬破胆,回首屠妇孺”,更不会无端端拿下人撒气。
      于是,邀请医士,约定时间地点,决斗——了断,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轻轻梳,细细篦,温柔复温柔,小心再小心,可卧床十来天,发丝纠结成一团,加上康斯坦丁的发质本就又密又硬不好打理,一梳篦下去,再当心都得扯下不少,令瓦西里心疼不已。
      终于,梳通头,正要分股,康斯坦丁突然一探身,自镜台上取下八瓣菱花形四骑狩猎纹青铜托玻璃镜,握着伏兽纽边前后上下多角度照个不停,边异常斩钉截铁地笑道:“阿干,别打辫了,替我盘上。”
      倏然,篦子猛一下停在半空,瓦西里惊诧地探过头,死死钉住镜子,竭力分辨镜中那张熟悉又万般泰然自若的脸是否只是开玩笑,“你……你刚才说……”
      “怎么啦,阿干?”借着镜子,康斯坦丁同样看到了兄长正一脸错愕,不禁大笑起来,“该不是梳惯了辫子,你不知道怎么替别人盘髻了吧?”
      “阿奴!”彻底慌了神,忙不迭撂下篦子,瓦西里快速挪了挪,正对弟弟整襟胡坐,结结巴巴但极度严肃地说,“……你……你这可是头一回!”
      插镜回台,敛容正色,康斯坦丁同样极度严肃地回道:“自打兄兄去世,两年来,我出过海,劫过船,干过威尼斯、奥斯曼,忽里台都认可乃堂堂正正尼克斯汉子,难不成还得一头辫子披到七十!”
      “可是……”欲言又止,心头不由自主隐隐作痛,自太祖魏武王时代起,尼克斯岛始终保持着浓烈的斯巴达遗风:“其法,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无众寡尽签为兵。十人为一牌,设牌头,下船则屯聚农牧,上船则贾鬻抢掠并施,出航二舶、归港增至廿!”年满十五又出过海的,理所当然应解辫加冠,况且,康斯坦丁已经十七,还“见过血”……然而,正因为“尼克斯无礼”,冠礼不在乎虚文浮礼请什么宾赞,但讲究父为子冠,以示血亲相承,父卒,叔、兄代之。伊纳克里斯尝与伯颜不花结安达,原本……可现在……活见鬼!“阿奴,按惯例,可由忽里台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那是孤儿!”失声吼咤,康斯坦丁恶狠狠截断道。
      “我是驱口!”
      “咱俩是兄弟!”
      “可……”
      “阿干!!!”
      “……”
      猝然语塞,对视,碧绿的眸子直勾勾钉住墨玉般温润却光华曜煜的瞳睛:赤诚,决绝,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好吧!好吧……”
      喟然一声叹,瓦西里无奈点点头,起身开箧启笥,一一取出带鐍青鞓、簇新的曲领袴褶——秦公礼服,又郑重地将盛放长皂系紫颜白帢的云气纹粉彩漆匴奉至镜台旁,嗓音发颤地扔下句,“等我一会儿!”便扭身冲出寝室。
      “搞什么,篦子、幧头不都在这儿,”信手拨弄横陈枰前的诸小奁,康斯坦丁叹息着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兄长小题大做,“真是的,都有‘冠’无‘礼’啦,又何必将盘个髻鼓捣成做大弥撒?”但出于保险起见,他还是乖乖换上礼服、束好鞓带,浑身上下扎裹得一丝不苟。谁想,拾掇完毕,瓦西里依旧没回来,干等着实在无聊,康斯坦丁再次取下镜子,翻个儿,以指代笔,懒洋洋描画背图,“熊,鹿,兔,野猪,弓骑,矛骑,蜂蝶,花枝,八瓣朵云——嗨,今儿天不错,盘完头,正好打猎去!”
      “嗯,自个儿换好了?”
      闻声,赶紧插回镜子,一扭头,“阿干你……”
      似乎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换了干净皂帢,更重要的是,瓦西里穿上了那件一直藏箱子底的锦褶——康斯坦丁袭位后硬塞给他的几件好衣服之一。褶以宽大的绛绢为缘,白地,红、蓝、灰绿、浅橙四色显花织茱萸纹,花枝丰满,菱纹规整,色彩斑斓极富韵律感,算得上鲜衣美服。也这因为如此,瓦西里自觉越礼,无论康斯坦丁怎么劝,始终不愿也舍不得拿出来穿——当初伊纳克里斯在时,虽没刻意逼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破衣烂衫,贵人好歹要顾及面子,但终日里“驱奴”不离口,除了青、白、皂、褐,瓦西里不敢碰其他尤其是过于鲜艳的色彩,一切缘边、显花、甚至暗纹,更是成了禁区,生怕一不当心,就僭越夺了康斯坦丁的风采,战战兢兢十多年,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习惯。为更好地映衬绢缘锦褶,瓦西里特意束了青鞓、钩括翼马纹鎏金铜带鐍,这对带鐍是伊纳克里斯去世前一个月——也是这辈子——送给他的唯一礼物,因为伊纳克里斯要求翼马吻部“弯角上翘若犀兕”,工匠觉得太怪异,擅自改为过分写实的珀伽索斯,结果被嫌匠气,顺手甩给了瓦西里,“拿去用吧。”
      “阿干……”心血潮荡,没想到、兄长竟如此看重自个儿的解辫挽髻!敛起容,再不敢开玩笑,康斯坦丁整整袴褶,挺直身,双手握拳按膝,端端正正胡坐着,等待。
      寻了块干净素绢围在弟弟脖颈上,以免碎发弄脏礼服,拣出绛幧头,瓦西里再次拿起了梳篦……
      重新细细篦了遍,分完股,瓦西里在康斯坦丁后脑、两鬓各紧紧编一根三股小辫,余发拢于头顶右侧,扎束绛幧头,先向后曲作环形,右旋一周发穿环而过,再反向右旋一周,穿环压于髻底层发下,形成三层台形横卧式圆椎髻,又引绕左鬓辫过后脑至右侧,斜向上绕髻根缠紧固定,右鬓辫、后脑辫一上一下压于左鬓辫拴结,押方首白玉簪加固,最终使三辫呈奇特的枝桠状、牢牢交结于后脑约发:“始皇扫六合,带甲百万,皆辫而偏髻。吾辈秦裔也,当遵古礼、不忘先祖伟业。”每每被提及髻辫混挽、敧侧偏斜的奇诡发型,尼克斯人总如此万分自豪地宣告。然古来既有“秦戎”、“狄秦”之说,秦正统否,尚无定论,混杂辫子的偏髻,可实实在在同儒家“中正”背道而驰到了极点,加上他们常礼不分、具服短褊若戎装,更是悖逆于圣人“垂衣裳而天下治”,见者除了蔑称“辫子兵”,谁又能联想到遥远、不讲究孔孟之道的秦?尼克斯,无论肖“秦”或“戎狄”,命中注定,永远“无礼”……
      “阿干手艺真不错!”夸奖着,康斯坦丁冲镜子使劲晃了晃头,检验发髻稳固与否、能不能经得起长时间折腾不变形——海上生活,由不得每天花费近两刻钟慢慢梳妆,挽一次髻得顶好几天,平日里,自然也就习惯了讲究发式严紧精干、毋须反复打理;与此同时,这一晃,童年与青年似乎立刻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半,犹如古老传说中,能工巧匠制作出锋利异常的宝剑,于不知不觉间将人劈开、身体却依旧连在一起,直至晃动它们,才一分为二,“我……”凝眸镜子,凝眸造物主不经意间挥舞的魔刀,康斯坦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生命的一半已从另一半上掉落,青年与童年已彻底分离,“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帢,阿干,快点!”突然,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再也坐不住,只想着赶快完事、立马出门,向每一个路人展示自己的发髻,告诉他们:“我,康斯坦丁摩洛斯,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瞧你急的,马上就好。”含笑轻轻按住试图站起的身子,瓦西里微挪几步,恭恭敬敬启开漆匴,奉出帢,前至发际、后至脑后、左右至耳根,沿髻敧倾方向斜斜地为弟弟戴上,帢后颜乃一三角状叉口,叉口两侧缀着长长的系,戴好、结紧系,帢顿时牢牢束于头上。
      至此,及冠毕,康斯坦丁摩洛斯作为尼克斯一员,髻偏帢歪、皂系垂背——相伴终身的“辫子兵”形象,正式定型……
      “完事大吉,走,阿干,咱打猎去!”猛一把扯落脖子上的素绢,康斯坦丁撂下一地奁,跳起身拽着哥哥就朝门口冲。
      “等等,等等!”使劲挣脱开,瓦西里连连上下打量弟弟,异常担忧地嗫嚅道,“你的伤……”
      “没事儿,线拆了,口收了,还能咋样?”
      “那也得换身衣裳再去,哪有穿礼服打猎的?”
      “能打架就能打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蓦一闪,康斯坦丁已从兰錡上取下基利、卡马、弓鞬矢箙,一一悬于带銙,又启开箧,取出搭配礼服的茱萸纹晕繝缂毛面革鞜,一手拎着,另一手连连招呼道,“好啦,阿干,走吧。”
      “……我……你不换,我总得……”垂睑踌躇地瞥了眼自个儿,瓦西里慌忙朝鞓带探出手。
      “阿干!衣服,就是用来穿的,塞箱子底算什么,走吧!”纵身一扑,紧紧攥住兄长,硬生生拖出屋。“对了,再过几天,升豁儿就出文身室了,咱先去逮一对活雁如何?”

      “升豁儿,我是军户,确切说,是海盗,跟着我……”
      “咱俩,一块儿出海,一块儿,抢!”镇定自若截断道,升豁儿抬起头,紧盯褶,紧盯褶上显花,伴随康斯坦丁的一举一动,影影绰绰,人、牛、羊,似乎突然活了,窥视,戒备,时刻准备着,进攻,搏斗,誓将对手的血,涓涓汩汩、染作猩红地!
      “好,我这就给阿儿思阑写信,决斗,了断。不过,答应我,我输了,你立刻回家!”
      “不会,康斯坦丁,你,不会输……不能输!!!”

      “               回聘婚书
      “东海路厄洛斯州封臣宝儿赤伯颜不花斡惕赤斤,今凭官媒女奚烈秃花为媒,以子孛儿只斤升豁儿——现年一十五岁,与东海路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现年一十七岁,结亲。领讫财礼:至大金钞壹两、至大银钞伍两、缎陆表里、杂用绢肆拾匹。自受聘后一任择日成亲。所愿两情久长,和顺美满。今立婚书为用者。
      “                 至顺一百六十一年十一月廿五
      “                 婚主宝儿赤伯颜不花斡惕赤斤
      “                 男
      “                 官媒女奚烈秃花”
      “没问题,签字捺印。”抬眼扫扫小案上的笔墨印泥,伯颜不花异常平静道。
      “额赤格……”下意识垂下头,不敢与父亲对视,为示郑重,伯颜不花特意穿了宋公公服:展脚幞头,卷枝莎草暗纹绛缘素背子、大袖横襕左衽粉白盘领,通犀金玉红鞓、金鱼袋,愈发面阔耳大、鼻直口方,令人不由自主联想起,阿儿思阑!“……额赤格……”没话找话地再次喃喃唤了声,倏霍一顿,升豁儿深深吸口气,沉默许久,终于自我逼迫着,喃喃挤出一个字,“……他!……”
      “还在勒忒,不过南觋说不出岔子……能活!——好了,事儿都出了,又何必多想,快签字捺印吧,官媒还等着呢。”信手轻轻一推,不由分说,伯颜不花已将婚书硬塞给升豁儿。
      “额赤格别!……”
      失声惧怯,不由自主朝后猛一缩,升豁儿扭身使劲避开小案,避开案上白得刺眼的那张纸,愈发埋下头,不敢窥一眼隔着案盘膝自个儿对面、自始至终一脸平静的父亲,更不敢窥一眼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浓眉大眼国字脸!
      “……额赤格……阿儿思阑……阿儿思阑!……惯例!宋公殿!——不!!!”
      颤栗半晌,内疚自责更半晌,倏尔,似乎幡然猛醒,升豁儿霍一下回转身,面朝婚书——缟素般触目惊心的惨白,毫不犹豫地拉过印泥盒提起笔,刷刷刷,签字捺印:文背已成,人已在尼克斯,事已这般田地,多想何用,忏悔、又何用!
      接过婚书,立即令家奴转交女奚烈秃花,不一会儿,家奴带回了约翰杜卡斯、女奚烈秃花二官媒于背面骑缝交替书写“合同婚书”四个大字,分开后字迹各存一半的《纳聘婚书》:手续完备,契约——法锁——已成,再容不得、反悔!
      仔细收好婚书,伯颜不花凝眸定睛,细细打量儿子:有趣的巧合,出了文身室,升豁儿绣镼裙褶,同样穿了秦公殿礼衣,“不错,用不着换衣服了。想必你也明白,婚礼,我,来不了……所以,取帢,这就为你,‘上头’!”
      “额赤格费心,多谢。”木已成舟,心绪既稳,升豁儿镇定自若地拱手致谢,礼毕,转侧正对镜台,挺直身,袖起手,端端正正胡坐着,等待。
      “劳驾。”扭头示意扫扫家奴,伯颜不花意味深长一莞然,越发平静地加上一句,“顺便,请将我的礼物取来,正好用得上。”
      彩绘迎宾图漆匴旁,摆下了剔红达达妇牵驼图单层圆奁——无须解说,工艺构图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后者即伯颜不花所称的“礼物”。
      “适尼克斯,自当弃骑操船,然而……”启开奁,内盛五小奁:圆形三、马蹄形一,长方形一,皆剔红各色人物,“数尺阑干护春草,丹墀留与子孙看,达达终究是达达,好歹留着这套奁,记得自个儿乃孛儿帖赤那子孙。”话音未落,不容细看,伯颜不花匆匆拣出方奁,快速掩上大奁盖、扯下小奁盖,将去了盖、露出所盛的方奁扬向升豁儿,并刻意加重语气,毫无征兆地硬生生改变话题,“跟着康斯坦丁,自然不缺金银珠玉,可上头之物,多少也算念心儿,别丢弃!”
      小奁内,煜煜烁烁,一根黄铜笄削形环首,状若书刀,虽光素无纹,朗曜间却溢满了浑然天成的古拙之气,再精巧的琢玉镂金,一对比此般古雅质朴,都会毫无悬念地败北。明白康斯坦丁一番苦心,伯颜不花没给陪嫁,但封臣之子适人,焉能忍心真令其空手出门?
      “额赤格,‘费心’!”第二次拱手致谢,升豁儿会意地重重点下头。
      起身撩大袖打结固定于背后,伯颜不花同样在儿子脖颈处围上干净素绢,解头须,拆辫子,梳篦……
      早年,埃瑞波斯人下者乃女装,衣襦裙且多小袖,敷粉点丹灼,义髻或巍耸蝶状或扁平十字形、脑后插栉为饰;至太和二十一年,胡王康斯坦丁摩洛斯行易服事,褊衣点面之俗渐凋,髻亦弃先时形状,或高或低,多双髻,宛若处子稚女,又好大袖褶,裙高系腋下,上简下丰,飘飘然自诩风流,愈发男人女扮,雌雄莫辩;“双兔傍地”一直走到天宝十一年,鹣鲽二王之一、一贯仰慕盛唐风华的利奥得埃摩斯效仿胡王,刚即位就下令“革鲜卑胡俗、易衣冠如唐制”。谁想,由于前一年的怛逻斯之役,大唐□□在素来“敬强不敬夏”的埃瑞波斯心目中威望剧降,男装——巾子幞头、缺骻袍、六合靴、蹀躞带——倒还推行顺利,除尼克斯岛死活不开窍,坚持偏髻歪帢、袴褶短褊外,其余地区全都易了服;女装——“正前垂假髻、两鬓抱面、颈后拖发长,薄衫子掩锦半袖,单色裙罩团窠袴,轻容帔子围颈绕,弓鞋微微翘”——原本丰腴又肥瘦适度的时世妆,却无端端,被污蔑为“杨氏服妖乱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制:人下者,纷纷抛弃女装,换上刚被脱下的小冠袴褶乌皮履,即所谓的“今须眉无骨,吾自当绝幸嬖、光复男儿身”;尼克斯,更声称:“宁鲜卑,不李唐”,全岛“上下”同服,皆小袖褶、杀口袴,区别,仅仅在于人下者袴外系裙,帢皆皂、垂长裙,酷肖“胡帽”。当年末,利奥得埃摩斯被共治瓦西里福尔库斯一场“鸩酒宴”,同归于尽,“鹣鲽二王,在位只一年,共赴黄泉”,易服的结果——一边衣冠如唐制,一边重归男儿身——却保持至今,人转瞬去而蝉蜕长存……
      篦通头,尽数拢发于顶,紧束赤幧头,盘髻,插黄铜笄——当年匆匆忙忙“褪女衣,复男装”,来不及从头学起尼克斯混杂辫子、挽法复杂的偏髻,只得简简单单头顶正中盘个髻意思一下,待到鹣鲽二王暴薨、“易服之乱”平息,权宜之举已成了习惯。于是乎,延续至今,髻偏或正、辫有或无,同袴外系裙否,帢皂且垂裙否,一并成为区分尼克斯“人上人下”的重要标志。启匴,取皂帢,沿发际为升豁儿罩上,帢屋大而高耸,危立头顶,严严实实遮盖全部头发、一丝不露,裙极长,披垂过肩,屋裙接缝处缀有二短系,束紧打结,帢即牢牢固定在头上。及笄,上头,论要紧,确然人生一大事,说轻巧,也就这么一眨眼工夫,既完了事……
      “好了。”解下素绢,顺势迅疾扫了眼正凝眸镜中影的升豁儿,伯颜不花急匆匆俯身将梳篦等装回小奁,小奁回归大奁,合紧大奁盖,一切归位,方才暗暗松口气,放下大袖,捧起圆奁,挨着枰,万分郑重地搁儿子身畔,“珍重,我走了。”
      “额赤格!”慌忙探手欲阻,然刚触及袖子,猛一顿,似乎猝然想起什么,无力一滑,手,悄然坠落: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人,你明知却依旧,永远对不住,又何必……
      “珍重……”再次深深吸口气,竭力抑住波涛重起的心,升豁儿整整褶,奉奁起身下枰快步走到门口,恭恭敬敬打起帘幕,“额赤格,珍重!……”
      垂首最后瞥了眼圆奁,又顺势凝眸一会儿升豁儿的皂帢,伯颜不花第二次刻意加重语气,意味深长道:“黑河万里连沙漠,记住,你,终究是,孛儿帖赤那的子孙!”
      嘱咐毕,不等儿子回应,他扭身夺门出,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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