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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站赤(上) ...

  •   大朝尝言:“民之受役,莫重于站赤。”可人非教宗,焉能永远正确,埃瑞波斯诸站,恰恰、尽数异类,而勒忒岛西虾蟆站,正是其中之一……
      巴尔干半岛东、爱琴海中,埃瑞波斯北至南有三大岛——三公爱马:尼克斯岛秦公摩洛斯氏、塔尔塔罗斯岛楚公凯瑞斯氏、厄洛斯岛宋公宝儿赤氏。其中,厄洛斯岛最大,南隅附属一岛、西北向斜对苏伊士地峡,不伦不类名:帖麦赤,岛内却只有阿都兀赤、豁纫赤、忽格赤,不见半匹橐驼;主岛正中乃一淡水大湖名:只哈孙纳兀儿,湖中央又有一岛中岛名:讨来,湖多鱼、岛多兔,物产极其丰盛。塔尔塔罗斯岛次之,南北隅各一岛附属:北塔那托斯、南许普诺斯,皆以药草、橄榄、葡萄、无花果闻名。尼克斯岛最小,东隅五岛链状半环,依次为:阿刻戎、库奇托斯、勒忒、菲律弗勒格通、斯提克斯。
      勒忒,东面安纳托利亚,西正对主岛尼克斯,大小居五岛之首,全岛地势平缓、水草丰美,既是秦公爱马草场,又乃埃瑞波斯官牧“大印子马匹”处,可谓马政重地。岛内诸站,自然而然,以运输羊马并皮、毛、筋、角、肉、乳、酪酥等为主,急递铺、迎送往来使臣反倒成了副业。其中,东西两港驿站,因船马并置、可海可旱,故称“虾蟆站”:东站多负责向国都雅典及埃瑞波斯各地输送大印子马、上供羊,故又称“官站”;西站主要负责向尼克斯岛运送秦公各项忽卜绰儿,故又称“投下站”。但两站并埃瑞波斯全境驿站、急递铺统一受兵部管辖,提领、邮长等站官站吏一律由朝廷任命,三公并其私臣若要使用驿站、急递铺,享受马匹船只首思,须出示朝廷颁发的银字圆符、铺马札子、起船札子,并遵守《站赤条画》之规定。
      痛惜大朝“给驿泛滥”,终导致站赤消乏,“鬻产破家,卖及子女,诚可哀悯”,埃瑞波斯对站赤管理可谓严之又严,生怕稍一差池,便重蹈大朝覆辙,圆符札子颁发是限了又限,祗应分例是一减再减,至于大朝屡禁不止的使臣拷打棰挞站赤,更是因太祖魏武王受雅典民主制鼓惑,竟将行政——今之中书省,军事——今之枢密院,监察——今之御史台,司法——今之大宗□□:四权分立,独立于行政体系的札鲁忽赤、理问们,没了后顾之忧,极热衷于勾搭御史,向往来使臣展示何为“属地”管辖权、怎样才算真正的“铁面无私”,吓得使臣们覅说是殴打站赤,就是反过来遭站赤殴打,也是不敢还报更不敢告。于是乎,物极必反,埃瑞波斯疆域狭小、人口稀少,本比不得大朝,更兼岛屿众多,出行水路为主,站赤负担已是较轻,朝廷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到头来,站赤、脱脱禾孙、御史、理问沆瀣一气,竟弄得“人朆敢欺我,我偏要欺人”,区区九品提领,横起来,三公、大员也不得不低头,久而久之,便有了这般敢抱怨不敢报复更不敢“不守规矩”的牢骚话:“不枉法、却受财,怎奈何、上包庇。谁是?站赤、御史、札鲁忽赤!”
      此般情形下,可想而知,若能碰上个性行温克、做事和气、手不太贪嘴倒略贪的站官,该是往来使臣几辈子共同修来的福气!至顺一百六十一年——当然,这是厄洛斯岛独有的纪年方式,埃瑞波斯其他地方,尤其是官家公文,依旧规规矩矩遵循□□年号,记作弘治三年——勒忒岛西虾蟆站新任提领杨朵儿只就是这样一位“呱呱叫”的好官!
      杨朵儿只籍厄洛斯,儒户,字大用,可惜“字不副实”,自八岁入学,虽也走马观花地习过律法、理财、格致、医药、怯里马赤乃至弓矢角抵等,却倶不开窍,科举实在无望;欲改仕学官,又因误人子弟之嫌,死活进不了儒学提举司的举荐簿,小小教谕——冷官中的冷官——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自办书院当然更是妄想;万般无奈,只得战战兢兢挤上“由吏入仕”的独木桥。或许是重压之下斗志反盛,杨朵儿只勤勤恳恳、辛辛苦苦熬了十来年,终于在三十八岁那年,叙为正九品。朝廷见其祖乃泰定初年自大朝出奔、西投宋王宝儿赤·硕德八剌的唐兀人——大朝眼中本属色目,但埃瑞波斯所谓“色目人”,特指木忽、木速蛮、也里可温归化;大朝归化之人,除达达因首代宋公宝儿赤·怯的不花之故另列,回回、钦察、阿速、畏兀儿等仍属色目外,其余唐兀、契丹、女直、高丽兼汉儿、囊家歹等,一并归为乞塔。投下站历来系朝廷严防“给驿泛滥”的重中之重,站官一律“原籍回避”,乞塔归化不过百余年,又聚居厄洛斯岛,不易受秦、楚二公挟制,故常外任于尼克斯、塔尔塔罗斯——顺势,就依惯例将其委派至勒忒岛西虾蟆站充提领。自知之明“淡文章不到紫薇郎,小根脚难登白玉堂”,虽与大朝夏国公同名同姓,杨朵儿只却丝毫没有“文死谏、流芳千古”的雄心壮志,生平最大意向不过是致仕前混上正七品副脱脱禾孙,志既不逼人,守着站,每月领白花花一堆合计十两的至大银钞,倒也颇过得了日子。况且,西虾蟆站虽不大但绝不算小:西坞东厩,馆舍二十九楹,厩舍四十一楹,正马九十匹,船四十五只,驴二十头,车三十辆,当役站赤百余人,又附设急递铺一处,站户每月轮值抽贵由赤五人充铺兵。仗着《站赤条画》照应,再忙不会马无停歇,再闲也不至于白日见鬼,月中月末还能多多少少捞些外水,比起“伴君如伴虎”的,反倒快活千百倍。
      不过,乐极早晚要生悲,舒舒服服混了十个月,叮叮当当额外进了不少至大金钞,一入仲冬,居然中头彩撞上秦公康斯坦丁·摩洛斯成婚——别误会,对于埃瑞波斯这个极度没有逻各斯的单性别国度而言,所谓“成婚”不过是一个男人给予另一个男人名分罢了,各处爱马皆加抽一次忽卜绰儿,一站站,百川异源,终归大海,全勒忒岛的马牛羊肉乳酪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入西虾蟆站,忙得站赤们脚不沾地,身不沾家,连喘口大气的工夫都死活挤不出来,足足折腾到十一月初八,才好歹告一段落。这天晌午,除去押船未归的,累成一摊摊稀泥的站赤们草草吃罢饭,纷纷钻回屋子补觉,正堂里光剩下提领杨朵儿只;邮长兼副使、厄洛斯儒户“女直乞塔”完颜不花——依惯例,驿站副使应从本处站户上户内挑选知官事兼服众者为之,但投下站情形特殊,朝廷一并予以委派;因《站赤条画》严禁挪作他用、别人大忙我却闲的五个铺兵;还有千不该万不该、偏偏这时候没圆符札子也敢进驿站的塔尔塔罗斯岛大觋——楚公罗曼努斯·凯瑞斯。
      驿站正堂照例敞豁又空空荡荡,地铺氍毹,进屋必须脱鞋——“看鞋钱”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往来使臣公开的额外费出之一。紧挨西墙,一侧胡乱扔着几只东倒西歪的交杌筌蹄;另一侧设两架大兵兰,一架插缨枪五杆、一架置基利五柄;当中乃一大号带抽屉三层架格:底油靴,中号角、皮手套、悬铃革带、油布质地风帽披袄子,上箬笠蓑衣,皆一式五份,正是铺兵出门急递的行头。堂东,系副使办公之处,贴墙一溜儿玄漆架格,书籍满磊、屉锁印;架格前置一书案,案后夏席冬毯,案上横七竖八堆满了纸、墨、笔、砚、笔格、笔山、砚滴、笔洗、压尺、印泥盒、卮灯、拜匣、唤铃、算盘、天平、试金石、花名册……活脱脱一个文案兼账房。正北乃尊位所在,施绛幄、五色流苏垂,幄内一张髹漆大牀,铺毡罽,四角镇石狻猊,一隐几压麈尾,三足朝天,歪斜一旁。牀后列漆扆,右设漆屏,左立漆衣杆,皆玄质朱章,瑰丽奔放。扆上挂青铜兽面、口衔兵兰,银柄银鞘二亚特坎横陈,寒光熠熠,杀气凛凛!屏上一钩空垂,另两钩挂一对大皮囊,里头满满登登灌饱了忽迷思——没法子,为杜绝酒后误事,埃瑞波斯驿站、急递铺严禁仪狄杜康,违者决不轻饶,平日里大伙儿只得以酸马奶聊过瘾。衣杆上,搭二青鞓、一皂襕袍、一浅碧大袖褶——副使提领两张“皮”。牀前,设彩绘大漆案,一角异常显眼地一字摆着鸿雁回首衔鱼彩绘铜釭灯;重峦叠嶂盖、蟠龙座三龙奉炉竹节柄鎏金银铜博山炉;一骑牧四牛盖、立虎双耳青铜贮贝器——本站“外水库”,当然,埃瑞波斯所储非(贝八)子,乃是至大金钞、至大银钞、大元通宝、至大通宝等金银铜币。
      除此之外,正堂里再无任何家什,五个铺兵随手铺了块亚麻布当“桌子”,塞满大块煮羊肉的大盘当心一搁,同挂漆屏上一模一样的鼓鼓囊囊大皮囊紧挨着一放,四周再配上几个大面包,就是当役站赤极标准的日常一餐。大家围着亚麻布盘腿坐下,先递一圈皮囊一人倒了一大碗忽迷思,都是自家弟兄,无须客气,更没必要虚套子干什么杯,想喝的,爱喝几口就喝几口,不想喝的,直接操刀子戳肉割面包,不住地吃着。幄中,杨朵儿只、完颜不花肩并肩垂脚坐牀,同样就着面包吃煮羊肉——俗语云:“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地方,饮食上耍老爷派头可对自个儿没任何好处,历任提领副使都是站赤吃啥他们吃啥,不敢搞一丝儿特殊。不过,儒户终究是儒户,虽担心弄脏脱了外头的“官皮儿”,该斯文的地方总还讲究着:筷子取肉;面包事先切片装盘子、吃起来隔着绢帕决不直接用手抓;至于忽迷思,不仅啜饮用高足杯,就连盛器,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章鱼海藻纹青花马镫壶。
      只可惜,举止斯文归举止斯文,杨朵儿只提领长得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虽然自泰定初年混血至今,黧墨的皮肤倒还与唐兀祖先无二,身材却明显朝里缩水,再加上十个月的舒坦日子,越发往横里长,看上去又矮又胖,球一样的脑袋顶着笼冠、挂着一副硕大无朋的赤金耳环,上平下圆、下宽上窄,简直同案上的马镫壶一模一样,被几乎与肩膀等宽的肥脖子连接着的身体则是另一只球,一只被曲领、裙箍得异常圆滚滚的大气毬,底下,两条腿绷着直幅无杀的大口袴却依旧显得又粗又短,差不多也是两只球。副使完颜不花年纪稍微小一点,相貌与顶头上司截然相反,又高又瘦,浑身上下一般儿细,活像案上博山炉的竹节柄,但一白遮百丑,有着一身牛奶般的好皮肤,即使说不出究竟何处生得特别漂亮,一戴上胥吏翘脚幞头,竟异常风流儒雅。既为女直,又是儒户,完颜不花自然秉持女直特有的两大固执:一是令人喷饭地坚持右衽乃蛮夷“左衽”,左衽才是真正的“右衽”,脱了左衽皂襕袍,里头的青缘背子虽是对襟,也一定穿作右压左。而且,作为众口铄金的典范,打从宝儿赤·怯的不花分封厄洛斯起,避难岛上的契丹女直就不断向宋公宣扬这套左右颠倒的谬论,最后,不仅迷惑了怯的不花,整个厄洛斯岛,除唐兀仍坚守右衽外,不论圆领、交领、对襟,一概左衽,“厄洛斯蛮夷”之说也由此而来。又因埃瑞波斯服制一贯“严于官,宽于吏”,百官公服——乌皮履、大口素袴、素曲领、白裙、品色大袖褶、带鐍青鞓、小冠笼冠——必须一丝不苟,决不容许任何更改,哪怕一代代厄洛斯籍官员写了车载斗量的“暴政迫我服左衽”抨击诗文,朝廷也丝毫不为所动。吏,则只要求文翘脚幞头、皂襕袍;武平头巾子、软脚幞头、红抹额、绛缺骻袍;及通用的六合靴、蹀躞带即可;左右衽、里头搭配,“从其俗”。因此,厄洛斯除唐兀皆左衽,内穿背子;尼克斯右衽,内曲领;塔尔塔罗斯及其他地方同样右衽,但内着半臂,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三分天下”。二是总自虐地坚信朝廷恶意篡改女直姓氏,譬如完颜不花,始终坚持自己姓王,并声称:大多数人所谓“王”系“完颜”译姓乃是谬说,事实上,“完颜”才是“王”错译,朝廷却全然不顾这一滔天讹谬,非要在户籍簿上把“王不花”登记成“完颜不花”,害得他今生今世都对不起列祖列宗。当然,同样儒户出身的杨朵儿只可比朝廷明事理得多,共事至今,一直以字称呼完颜不花为“王汉卿”,而完颜不花即“王汉卿”惺惺惜惺惺一高兴,全然忘记了女直唐兀百余年的左右衽争议,不仅同这位杨朵儿只即“杨大用”“食同桌”,还依着埃瑞波斯惯例,入夜“寝同床”。
      面包、羊肉、忽迷思,虽算不上山珍海味,作为家常便饭倒也实惠,然而,一边儿是凑一块儿狼吞虎咽,一边儿是肩并肩细嚼慢咽,罗曼努斯·凯瑞斯夹中间,自掏腰包往大案上一字排开五枚大元通宝,到头来,却连如此实惠都享受不到,实在是活脱脱的坦塔罗斯活受罪!
      “大觋,怠慢啦,《条画》规定,我也没法子……”使劲绽开一脸天晓得是抱歉还是暗自幸灾乐祸的灿烂笑容,杨朵儿只探过身,轻轻一推贮贝器器盖上东向伫立的那头铜牛,铜牛顺势一滑,原位顿时显现细细一道扑满特有的塞钱孔,小心翼翼将大元通宝一一投进去,与里头满满一肚子的钱币做伴,再拉回铜牛,方才信手指指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铺兵,命令他立马去一趟厨房。
      铺兵几乎打个旋儿就回到了正堂,敷衍了事地将手里的棜朝罗曼努斯面前一撂,便自顾自回去继续啃面包吃羊肉喝忽迷思,塔尔塔罗斯岛楚公的事儿,与己无关,懒得问。
      漆棜上,一漆卮、一漆盘、一漆耳杯,彩绘异常精美,棜卮杯绚烂云纹、盘五色卷云三猫一龟纹,玄朱掩映,斑斓富丽,不比王公贵人器用差,可所盛之物,竟只有异常寒酸的一卮水、两片面包、小半杯盐!“五十厘:一斤羊肉一斗麦外加一瓶酒”——外头,五大枚大元通宝能买那么多;这儿,却只能换来这些,甚至,那小半杯盐还是杨朵儿只提领本着圣贤书三十年的教诲“大发慈悲”地额外施舍,仅仅因为,进驿站,没有圆符札子,不想饿肚皮,馊豆腐渣当龙肝凤胆卖也只能愿打愿挨!虽然,有了圆符札子,免费提供的所谓首思,也不过两片面包一卮水外加各站提领的“好心肠”,想吃好菜,腰包拿来——依据人数,更凭靠提领的良心和兴趣,不定期,案上或多或少会出现几盘美味佳肴供大家竞买,底价,自然要比值五十厘的面包水盐贵得多!!!当然,同样本着圣贤书对杨朵儿只提领三十年的教诲,勒忒岛西虾蟆站彩绘大漆案上美味佳肴出现的数量与频率比其他站强不少,价钱,参照那些站,也稍微“合理”一丁点儿。哦,说到这儿,顺便插一句嘴,今儿,佳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了,忙活了好几天,大伙儿,尤其是——按杨朵儿只提领的说法——厨子,可实在累坏了,毕竟揩那么多忽卜绰儿的油还一一掩藏好绝非人人都能掌握的技术活儿;况且,驿站里只有罗曼努斯一个人,根本形成不了“竞”买,又何必费那个心。于是乎,无论情不情愿,咱们的楚公都只能靠价值五分的面包水盐填肚子。
      不过,按塔尔塔罗斯习惯向棜立一膝侧踞,消消停停啃着比石头还硬的干面包,蘸着掺了一大半海砂的盐,呷着浓浓好一股怪味的水,罗曼努斯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不满,毕竟,安达列斯教毒觋集刺客医士这对矛盾而统一的双重身份于一身,第一戒律就是“必须耐性”,哪怕五十厘只换来这么些难以下咽的破玩意儿,也绝不能为鸡毛蒜皮轻动肝火,况且,“我……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楚公……”抬手抚抚双童髻,又垂睑扫了眼自个儿的衣着,罗曼努斯不由自主一阵苦笑。
      依据教义,毒神安达列斯是老厄洛斯最好的门徒、碧落黄泉极罕见的浪荡子,曾当着神王宙斯的面,将宝瓶侍者甘尼美提斯压在身子底下,“以身侍神”的塔尔塔罗斯觋,自然而然,都是他的娈宠。越是放浪形骸,越是畏惧角和绿头巾,那些终日东游西荡,时而跟这个女子相好,时而同那个女子勾搭的人,总是强迫自己的太太两手按住腰带,规规矩矩守在家中,哪怕最细最微的轻佻,都会引发奥赛罗式的血腥妒忌;安达列斯亦如此,毕竟,本质上“半人”——安达列斯教教义中混沌卡俄斯对神的蔑称——与人并无丝毫区别,除了自己,不容许毒觋拥有任何合法配偶,违者,决不轻饶!不过,比人,更比其他神祇宽宏大量的是,安达列斯不允许自己的觋婚娶,但容忍甚至鼓励他们通奸,因为,政治面前,“身体”经常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之一!于是乎,虽然安达列斯教毒觋为独身制所束缚,罗曼努斯·凯瑞斯却是大觋阿历克西乌斯·凯瑞斯的亲生儿子。阿历克西乌斯凭借塔尔塔罗斯岛凯瑞斯氏根脚一步步最终当上了左丞相,深知对于教士而言,“安达列斯乃天主,世俗为魔鬼,留恋世俗就是留恋魔鬼,也即背离天主安达列斯”,为避免如此骇人听闻的异端后果,他采取了一切过河拆桥者最擅长的办法:十年前,干脆利落地辞去大觋神职,将楚公及侍奉毒神的职责一股脑儿内禅给年仅八岁的儿子,自个儿专心致志沉沦世俗、与右丞相安德罗尼库斯·拉斯卡利斯争权夺利。埃瑞波斯从来就不是一个“老吾老、幼吾幼”的地方,在宝座上待太久的国君,历代监国早已一次次用铺天盖地的人血证明了“三十不践祚,国主不死我必亡”绝非轻飘飘一句威胁;而幼主,日子更加不太平,“不作汉献帝生,必为高贵乡公死”,因为太祖魏武王绝嗣而薨,所以江山无姓;因为江山无姓,所以,蓝血红血又何来分别?!决定根脚的是姓氏,无关血统更无关种族,而姓氏,可以更改……罗曼努斯不想当高贵乡公,更不愿成为汉献帝,可十年来,安达列斯教地位仅次于教主——那位所谓辞职的“真正”教主——执掌刺客的北觋狄奥尼西奥斯·堤福俄斯、执掌医士的南觋塞奥多罗斯·福尔库斯或许出于畏惧雅典那位,抑或仅仅因为制衡导致动的平衡,对自个儿始终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恭敬敬和无可挑剔的悉心栽培;实质上,却假借安达列斯教教义,逼迫自己早早离开塔尔塔罗斯,主动放弃爱马与权力!因为,教义规定:毒觋自成童,必须在大方脉杂医科、小方脉科、产科兼妇人杂病科、口齿兼咽喉科、风科、正骨兼金镞科、眼科、疮肿科、鍼灸科:医学九科中至少择一作为终生职业,游学埃瑞波斯诸馆,向此科医士拜师习艺,至二十岁,回塔尔塔罗斯岛接受测试,合格者方可加冠成人;否则,一年年顺延,若而立仍不能通过测试,则终生双紒,沦为全岛甚至全埃瑞波斯的笑柄、生不如死。教义,往往比律法可怕,毕竟,在那个年代及之后的许多年,神权远高于王权、凌驾一切之上,身为教主,尤其是尚未加冠的“年轻”教主,罗曼努斯不得不低头,刚满十五岁,就被迫换上文面苦修士的漆鞜、𧜁口素袴、青缘白裋褕、青鞓铜钩,颈挂朴实无华的鎏银蝎,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不过是耳上那对没有任何珠玑的绀蓝琉璃珰,背着药箱辗转埃瑞波斯各地,游学路漫漫。如今,三年过去,少年已长成,虽司马公云“古者二十而冠”,可十八岁还总角,毕竟有些可笑,因为可笑,“名义上”的安达列斯教教主、塔尔塔罗斯楚公,本质,一如三年前,什么也不是,至于将来,依旧未知……
      “大觋在等什么人?”
      思绪猝然截断,罗曼努斯下意识抬眼一扫,只见杨朵儿只早已吃完午饭,重新穿上了九品浅碧大袖褶,铜带鐍扣结的青鞓铜銙叮叮当当地挂着铜龟符、银缕虎头鞶囊、乌角柄花银鞘坎查、琥珀柄鎏金银鞘刀子,一派史书所谓的“文装武具、不伦不类”相。他收起胫,盘膝牀上,右手执麈尾,左肘倚隐几,朝自个儿,始终一脸天晓得暗藏怎样意味的灿烂笑容。
      “或者,在等什么事儿?就像……”不知什么时候,完颜不花既起身来到衣杆旁,边懒洋洋地穿皂襕袍,边扭头冲罗曼努斯绽开一脸同样灿烂更同样暗藏深意的笑,“就像,中统元年鞑靼王米凯尔·拉斯卡利斯在大马士革那样。”
      “鞑靼王不姓凯瑞斯。”罗曼努斯不露声色道,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双手环抱竖立的左膝,侧踞,等待。
      “但他是阿历克西乌斯·凯瑞斯的儿子,阿历克西乌斯·凯瑞斯……”故意猛一顿,完颜不花一一扣上袍扣,绕胯束好双(钅宅)蹀躞带,理理古眼銙上的腰牌、坎查、刀子、香囊、钥匙串、手巾袋,抬手正正翘脚幞头,习惯性地顺势摸摸嵌绿松石摩羯鱼金耳环——厄洛斯皆穿耳悬环、坠,一如塔尔塔罗斯聸耳贯珰,颇有“胡环蛮珰”南北二分的味道——方才转身向罗曼努斯微微一揖,“阿历克西乌斯·凯瑞斯,与令尊,同名。”
      “拜巴尔一世已死,这儿也没有马木路克兵,”罗曼努斯继续不露声色,决定保持耐心到底,被小小的驿站副使轻易打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况且,最重要的是,”扭头瞥了眼身畔的药箱,“我没有毒神箫。”
      “大觋带着药箱,”同样瞥了眼药箱,完颜不花走到漆屏右前侧——驿站副使的老位置,面朝提领叉手肃立,一脸狡黠地笑道,“很多时候,这,比音乐管用。”
      “游医药箱而已。再说,这儿,‘确实’,没有马木路克兵。”
      “但这儿是秦公爱马,摩洛斯,尼克斯——海商海军海盗三位一体,很多时候,这,比马木路克兵有趣得多。”
      “邮长,您该不会因为私拆匣子看了不该看的,才被朝廷发配到这个不刷马压根儿用不着急递铺的鬼地方?”
      “大觋……”
      “好啦,汉卿,永远不要指望从教士嘴里掏东西,他们,就像蚂蝗,靠吸秘密过活,一旦咽下,宁死不反刍!”一直饶有兴味旁观二人斗嘴的杨朵儿只突然朝漆屏猛挥了下麈尾,陡然截断道。“不过,我相信,如果大觋确实在等什么人或什么事儿,那肯定不会等太久,因为,”蓦一个停顿,意味深长地扫扫棜,扫扫棜上“昂贵”的卮盘耳杯,杨朵儿只同样一脸狡黠地边摆弄麈尾,边含笑继续道,“荷包实在吃不消!”
      “荷包!”完颜不花会意大笑起来;刚收拾完两处食具的五个铺兵也跟着笑个不停,虽然他们断断续续根本没听懂邮长大觋那些叨叨,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
      罗曼努斯没有笑,更没有发火,光耸耸肩,放下左膝,改侧踞为盘膝,等待。
      “抱歉,罗曼努斯,我,我们,来迟了。”一片哄笑中,正堂外,如愿以偿,响起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窸窸窣窣——”
      几乎同一时刻,杨朵儿只撂了麈尾,推开隐几,正正笼冠,整整褶及褶下微露一二寸的裙,易盘膝为胡坐。
      “扑,扑。”
      两声闷响过,一双茱萸纹晕繝缂毛面革鞜落了地,特大号白袜带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跨过门槛,走进正堂。
      “大人。”五个铺兵纷纷站起身,在完颜不花的带领下,恭恭敬敬迎上前,深深一揖。
      “大人。”终究是朝廷命官,杨朵儿只无须下牀,光挺挺身,向来人——秦公康斯坦丁·摩洛斯——拱手致意。
      比起杨朵儿只,康斯坦丁·摩洛斯反倒更像唐兀人,毕竟大夏时其祖曾亦商亦寇、纵横河西,才十七岁,身长已近五尺半。五官粗犷得近乎毛糙,显然娲皇或普罗米修斯捏造时,懒得费工夫精雕细刻,抡巨钺一斧头下去就是一个鼻子,再一斧头就是两片嘴唇,大凿大椎“乒乒乓乓”打两个大洞,就成了一双眼睛,还来不及磨砻修饰便说了声:“活啦!”迫不及待地打发到了人间;但搭配一身硬梆梆、黝泽如漆的劲健肌肉,非但不丑,反倒颇具利西普斯之赫拉克勒斯青铜像的力量美。由于还未加冠,他科着头,没有戴秦公长皂系紫颜白帢,又密又硬的黑发按尼克斯习惯编作一十七条细辫,密密匝匝披散肩头,活像神话中蛇发“咝咝”的妖魔戈耳工!为体现正式,康斯坦丁特地穿上了秦公礼服,但埃瑞波斯一贯有“尼克斯无礼”之说,因为其所谓的礼服,不过是内衬赤褾素曲领、胫袖皆杀的短褊袴褶,还牵强附会曲解魏贞侯郭嘉所述汉魏风尚,袴褶皆白、缘异常宽大的锦为饰:褶缘以蓝、绿、红、黄、白五色织山状云气纹为骨架、连绵似波浪铺展,间隙,领裾填饰汉隶铭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褾填饰“讨戎狄伐夷蛮”,又穿插绚烂五星、鹰、凤、龙、羽人、虎、狮、肯陶洛斯、特里同,或翱翔,或前行,或上扑,或回首顾盼,或执弓矢驰骋,或吹螺持三叉戟游弋,姿矫健,型古拙,虽写意然栩栩如生!袴缘左右异色:一朱红地甲骑搏杀、一柘黄地艨艟鏖战——象征秦公统帅水陆二军,敢挡者皆破!——同样五彩斑斓,蟠曲交错着似又非似的写意甲骑奔驰,艨艟扬帆,征尘飞扬,海浪翻腾,敌骑人马俱倒、身首异处的尸体痛苦地进行着最后的抽搐,敌舰残骸浮沉、挣扎探出水面的手正绝望地摇晃求助……军户?——屠夫!敢将如此血腥公然穿身上当礼服的,除了“屠夫”,实在找不出任何更合适的字眼,而腰间龙鹰搏噬纹鎏金铜带鐍扣结的青鞓、四狼噬狮纹鎏金铜銙,偏偏又异常配合地证明了这一点:左悬基利,右佩卡马,鞘与柄虽华丽而令人眼花缭乱地错金银嵌珠宝,但最熠熠的光华都掩藏不了一场场已经或即将发生的血腥!何况,这片耀眼光华上还闪烁着一双高傲、犀利、咄咄逼人的黑眼睛,再迟钝的人见了,都会明白,康斯坦丁·摩洛斯此番不请自来,绝非善意拜访!!!
      拱手还礼,康斯坦丁凑上前,从鞓上解下沉甸甸的钱袋,打开,边“叮叮当当”地翻拣出一枚五钱至大银钞朝大案上一扔,边扭头拉开嗓门冲正堂外一声炸雷:“升豁儿!”
      “扑,扑。”
      应声两下轻微而文雅的闷响,康斯坦丁巨大的缂毛面革鞜旁紧紧依偎了一双小巧的乌皮鞜,孛儿只斤·升豁儿进了正堂。
      升豁儿年纪比康斯坦丁还小,才十五岁光景,若中秋之月的圆脸依稀保留了达达特征,但经高祖孛儿只斤·燕帖古思——第四代宋公宝儿赤·阿剌吉八哈敦——起近一百五十年的混血,已不再横阔而上下促,颧骨虽如祖先高而明显,可比例恰到好处,非但不煞风景,反倒有一种轮廓深而精致之感,纵使赵珙复生,只怕也不敢再言“形状颇丑”,眼狭长,却没有祖先那么夸张,配上那对炯炯有神、仿佛直透心灵最深处的黑眸,顿时显现出如六世祖札牙笃皇帝御真那般昭明晖丽、看一眼就永世忘不了的夺目俊美!他同样科着头,耳悬嵌珠金环,满头黑发依照厄洛斯习惯打作乌油油一条长辫,扎系缀珠皂头须,耷拉脑后,一直拖过腰际,身上却穿着秦公大殿礼衣,当然,“尼克斯无礼”,所谓礼衣同样是胫袖皆杀的短褊袴褶,只不过素袴外系三片式花瓣状白蔽膝、罩四幅八片绯碧绢裙,玄地赤散点小簇花缘素褶外又加了件红青地矩纹起绒锦缘黄菱纹绮地信期绣镼——意料之中,既然“无礼”,尼克斯岛曲解魏贞侯附会出的镼,本质自然是或绣或织或一色无纹的半袖褶,与汉晋真正的“镼”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不相及归不相及,黄绮格外突显的信期彩绣,朱红、浅棕红、深绿、深蓝、黄等缤纷丝线绣写意花草卷枝、飞燕穿梭作流云如穗,纵横交错,回旋上下,极富饱含韵律的灵动感,恰似快读子虚上林赋,斑斓铺排,昡曜闪灼,飞香走红满天春!又因自燕帖古思起,厄洛斯岛孛儿只斤氏多由爱琴海入黑海北上抢掠罗斯、斯堪的纳维亚女子□□,经年累月的混血,升豁儿早已摆脱了祖先“身不甚长,最长者不过五尺二、三”的形象,高挑的个头、洁白如雪的皮肤,映衬飞流倾泻般直筒而下的镼褶、曳地又竖条纹绯碧对比鲜明的裙,不仅愈发修长挺拔,玉树临风前,还巧妙地形成视觉错误,虽没有腰带,更没有起伏曲线,却丝毫不觉臃肿,反倒格外轻柔曼妙,婉转绰约,楚腰如柳不胜春,纤细掌中轻……
      “果然。”完颜不花莞尔一笑,扭头冲杨朵儿只使个眼色,方才领着铺兵,近前作揖行礼。
      “待会儿……一准够热闹!”会意地微微点下头,杨朵儿只拱拱手,边玩味地连连上下打量升豁儿,边含笑道:“瞧您这身打扮,究竟该称呼‘秦公殿’,还是……‘升豁儿·兀真’?!”
      不由自主猛一颤,杨朵儿只一语中的,狠狠触痛了什么,但升豁儿竭力克制住,迅速拱手还了礼,别过头使劲避开牀上灿烂过头的笑脸,顺势瞥了眼康斯坦丁,又扫扫正堂外,简短地说了句:“还没到。”便径自走到罗曼努斯对面,整整裙,盘膝坐下。
      “台吉到底是台吉,还没当上罕,就学会了不守时刻。”摆摆手示意五个铺兵自行散开,完颜不花回到原位,叉着手,略略倾身与杨朵儿只再次交换了一下目光,相对会心而笑。
      “没人会按时送死,再说,有人,不也迟到了?”罗曼努斯头也不抬,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最后半卮水,始终不露声色,但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游医相,即使不说不动,照样同衣着光鲜的康斯坦丁、升豁儿形成实在太过鲜明的对比。
      “迟到,总比没准压根儿不打算来的要好。”康斯坦丁不屑地耸耸肩,信手一指案上那枚至大银钞,过去紧挨着升豁儿盘膝坐下,“提领,来点酒菜,看来,咱们得边吃边等。”
      “终于到了!”
      这边话音未落,门外蓦一阵脚步嘈嘈,宝儿赤·阿儿思阑边拔红靴边三步并两步一头扎进了正堂。
      “这下,一切,都齐全啦……”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轮到杨朵儿只探身扭头朝完颜不花使眼色,相对愈发笑得灿烂又幸灾乐祸。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阿儿思阑——因祖父宝儿赤·伯颜察儿之故,汉名:朱祖源——比升豁儿看上去更加不伦不类,再一本正经的人见了都忍不住喷饭:他与升豁儿同龄,但已挽髻、戴黑缯幅巾,不看底下,颇儒士娴雅风范,却可惜、双耳明晃晃地悬着嵌珠金环,公然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对着干——当然,对于耳朵掉了耳环还在的“厄洛斯蛮夷”来说,无论穿戴什么都割舍不下耳环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儿,一点儿都不值得奇怪。可再蛮夷也总得讲究个上下对应,他倒好,除省略了缁冠,首服与《朱子家礼》所载深衣制度一模一样,却莫名其妙地斜跨一把蓝地团窠对格里芬纹纳石失包裹的忽兀儿,身上更是穿着同脑袋极度不相称的右衽白地红线腰线袄子、春水纹玉绦环钩括茶褐绦儿,红映白,猩猩夺目,上下一对比,顿时,山洪一泻千里般干脆利落地扫荡净了儒家的中正平和,只剩下一副胡汉混杂、华夷不辨的滑稽相。由于祖父伯颜察儿——朱文圭、父亲伯颜不花·斡惕赤斤——朱遵错,按埃瑞波斯一贯无视的血统说皆“汉儿乞塔”,祖母、母亲又相当凑巧地都乃明宫汉女,阿儿思阑的肤色虽不至于如康斯坦丁黝黑透亮,但绝没有升豁儿那般白净,个头也比康斯坦丁、升豁儿矮小,凑合着才四尺八寸半,不过,标准的国字脸配上浓眉大眼,鼻如悬胆,以及相当福相的大耳垂,倒丝毫不觉猥琐,要不是那身煞风景的混搭装束,绝对酷肖大明太祖高皇帝御真,方面大耳,端正持重,威仪棣棣、不可选。
      “台吉。”完颜不花第三次举步上前,领着重新起身聚拢的五个铺兵,躬身作揖,并意味深长地一一扫过众人,含笑道:“台吉,大觋,大人,大殿或兀真,今儿,真是……”
      “真是,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光!”牀上,杨朵儿只拱手行过礼,将胡坐改回盘膝,拉过隐几,拾起麈尾,倚几信手一挥,指点着案上的至大银钞,接过话茬一脸黠笑道,“午饭时候早过,驿站更不是饭铺,列位来得如此齐全,该不是专程上我这儿来聚餐?要知道,托当年宋王起头绝粒闹事的福,驿站的饭菜,可实在不便宜!”
      “提领……”如此赤条条的冷嘲热讽,阿儿思阑自然听得明白,脸色不由自主微微有些发白,但他拼命按捺住,硬生生吞下了后半截话,光拱拱手还了礼,便径自迎向围着“昂贵”的棜卮盘耳杯盘膝而坐的仨人,“对不起,额赤格硬逼着今天解辫,差点来不了。”
      “哎呀,道什么歉,来了就好!我该知道,宝儿赤绝不是胆小鬼!!!”康斯坦丁“腾”一下跳起身,使劲拍拍阿儿思阑,不好意思地笑道。
      “坐。”升豁儿抬眼冲阿儿思阑略略一扫,顿了顿,平静但不容质疑地加上一句,“别劝我。”
      “升豁儿……”脸色愈发惨白,但阿儿思阑竭尽全力逼迫自己稳住心绪,死命将早已涌到喉咙口的话狠狠咽回肚,光解下忽兀儿递过去,“你的。”
      升豁儿犹豫地瞥了眼康斯坦丁,踌躇着,没有接。
      “看我干吗!”出人意料,康斯坦丁竟毫不领情地大声责备起来,“难不成因为你,尼克斯、厄洛斯干一架就成了不共戴天!!!”他一把抢过忽兀儿狠狠塞给升豁儿,硬拽着阿儿思阑同自个儿肩并肩盘膝坐下,扭头冲牀嚷嚷道:“好了,提领,热闹看够了没有,快上酒菜,吃完咱还有正经事!”
      “汉卿,你说,”再次会意地微微点下头,杨朵儿只倚着隐几,麈尾不紧不慢地拨弄着案上的至大银钞,自始至终相当耐性,“这五钱先得……”
      “大觋,先得扣除多少?”一唱一和,真心心相映!完颜不花回到老位置叉手肃立,玩味地瞥了眼罗曼努斯,接过了话茬。
      “借用案、牀、门板、汤瓶、五个滚水烫过的盆;几桶开水;当然,血淋淋,还得考虑赔偿地上牀上的毡罽。”始终冷眼旁观的罗曼努斯侧过身,异常镇定地回答道,仿佛接下去马上就要发生的事儿同自个儿没有任何关系。
      “唉,虽说站是我的,但终究造在秦公爱马上,土地站户都是大人投下,咱外来的可不能仗着朝廷豪横——水和借用的就算啦,汉卿,那个……毡罽市价多少?一般的,可千万千万别挑贵的说。”听着,杨朵儿只立马摆出一副做了莫大牺牲的架势。
      “花毯,一条整一两;氆氇,一段就要六钱二分五厘,这么大的正堂,至少得……”
      “嗯,也就是说……”杨朵儿只使劲点点头,故意扫了眼康斯坦丁,陡然截断副使,一脸天真地亲自掰起了手指,“这五钱里先得扣除……”
      “嗖!——丁零当啷!”
      话音未落,康斯坦丁猛一把扯开钱袋,拣出三枚一两至大银钞,五钱、一两各一枚至大金钞,合计十八两,扭身铆足了劲儿狠狠扔向大案,不耐烦地吼道:“三两买那些乱七八糟,十五两请二位待会儿当个见证,够了嘛!快上酒菜!!!”
      笑眯眯对视一会儿,杨朵儿只拿起六枚钱币,一一交给完颜不花。后者小心翼翼地捧着朝书案蹭去,一路上活像捧了杯液体,每时每刻都生怕溅出来。好容易挨到书案前,他屈膝而跪,又是天平,又是试金石,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晌,方才起身冲提领点点头,越发十二万分小心地捧回牀边,一一交还给顶头上司。杨朵儿只再次探过身,推开贮贝器器盖上北向伫立的铜牛,将两枚至大金钞投进去;再推开南向伫立的,塞入四枚至大银钞;拉回铜牛,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确信万无一失,方才绰起麈尾,一一指点已彻底摸不着头脑的五个铺兵,口气温和得简直不像下命令,“好啦,别傻愣着,还不赶快去把大觋、大人要的东西拿来。然后……你们爱干吗就干吗去,不过今儿的事可别对任何人——哪怕是站里弟兄——说,我相信,”意味深长地再次扫扫康斯坦丁,“大人,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拿去喝酒!”康斯坦丁用力扯下鞓上一整贯至大通宝,一股脑儿统统扔给了铺兵,“还有别的花样没!!!真他妈的活见鬼,亏你们还是尼克斯人!!!!!”
      五个铺兵不约而同扭头瞥了眼提领,见其同意地点点头,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叮叮当当”分了钱,站一排朝康斯坦丁深深一揖以示回应,方才争先恐后地涌出正堂。
      又过了好一会儿,铺兵们进进出出将二筌蹄一交杌一门板搁至阶下;在大案上及旁边放下五个依旧蒸汽袅袅的干净面盆、几个开水烫洗过的特大号汤瓶、四大桶热水并瓢、一个装满炭斜插火箸的燎炉;又端走“昂贵”的棜卮盘耳杯,在四人中间铺了块干净亚麻布,取下漆屏上另一只灌满忽迷思的皮囊,摆上一色卵白釉:一盘照鲙、一盘酿烧兔、一盘煮羊肉、一盆羊酪橄榄油葡萄醋凉拌蔬果、一碗烫鲙羹、两大盘切成片的面包,以及公用刀筷勺、四套箸匙杯盘碗手巾;随后走到正堂中央,列队向提领、副使、大觋、台吉、大人、大殿或兀真作揖道别,知趣地离开了。
      五个铺兵前脚走,后脚,罗曼努斯率先盛满自己的汤碗,又夹了整整一盘子的菜,就着面包迅速吃喝完——看得出来,虽然恪守教义咬牙忍受了价值五分的“昂贵”面包水盐,但毕竟胃没大脑那么懂事,一见到“真正”的美味佳肴,况且刚才还被迫塞进去那么些少得可怜又实在难以下咽的破玩意儿,自然亢奋不已——抹净嘴,起身摘下耳珰、蝎坠,解带脱去裋褕、袴等,只剩贴身裈、曲领,背起又大又沉的药箱,朝大案走去。见状,杨朵儿只立马扭身取下兵兰上两柄亚特坎往案上一搁,跳下牀,与完颜不花一块儿抱起贮贝器、博山炉、釭灯、麈尾、隐几,来来回回一股脑儿统统挪到书案那儿,彻底腾空牀、案。略略颔首以示感谢,罗曼努斯将药箱卸在大案一头,打开,取出两罐盐、一盒肥皂、一匣浸药棉纱布,一个面盆挨药箱放下,四个搁燎炉旁,除炉边一个外,其余倒满滚水,案上的放入几块胰子,制成肥皂水,拨旺火,舀水灌满半数汤瓶,加入盐,搁燎炉上再次煮沸后取下备用。
      另一边,隔着亚麻布,阿儿思阑、升豁儿面对面,消消停停、心不在焉地将食物放入口中,机械得似乎连自己究竟在吃喝什么都不知道。偶尔,不经意,目光蓦一个对撞,俩人赶紧匆匆别过头,使劲避开对方,脸色,不约而同,又添几分惨白。康斯坦丁倒什么心事都没有,酒到杯干,满盆吃菜,豁纫米罕整块吞。虽然,心知肚明,外头一只活兔才五分,一百斤菜不过二十五厘,五钱至大银钞,能买十斤鱼、十斤羊肉、十瓶酒外加五斗麦,别说仨人,就是三尊大肚子弥勒佛,活活撑死都不在话下,驿站,宰起肥羊来,真真比一见番舶就欢呼“亟治仓廪,家当来矣”的市舶提举司还狠成百上千倍;虽然,不用猜就知道,亚麻布上的鱼、兔、羊、菜、酪、面包、酸马奶,甚至油盐酱醋,统统是杨朵儿只提领揩了此次“秦公”忽卜绰儿的油,自个儿那五钱至大银钞换来的四菜一汤两盘面包一皮囊忽迷思,西虾蟆站几乎半点成本都没有,完全是“刮光羊毛又天价强卖回羊身上”——面对三公爱马,实在做不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朝廷,正是通过纵容甚至鼓励驿站对忽卜绰儿雁过拔毛又高价出售,自个儿再从中分成,以曲线到了不能更曲线的滑稽方式,尽最大可能地“增”国赋、“减”王赋。也正因为如此,除了沆瀣一气的脱脱禾孙、御史、理问,“站赤背后是兵部”,炸毛了他们,哪怕贵为三公,十有八九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若能笑而忍,千万别闹到哭,倒不如,“钱财乃身外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得通,放得下,胃口大开,好得赛过捣子拖狗皮!
      终于,吃饱喝足——毕竟整整五钱至大银钞,不能白便宜了西虾蟆站,况且,撇开赤裸裸的“豆腐卖肉价”不谈,酒菜确实不错,菜异常可口,酸马奶虽不是哈剌忽迷思,品质却棒极了,杨朵儿只到底没白念三十年圣贤书,还真找对了保兀儿赤——康斯坦丁起身松松带鐍放宽鞓,解下带上基利、卡马,示意地瞥了眼阿儿思阑,“好了?你没带家伙,咱用站里的。”顺势转身向杨朵儿只拱手致谢,“亏提领想得周全。”
      作揖还礼,杨朵儿只笑容可掬,仿佛在说:“十六两,一分价钱,一分货……”
      “好了。”
      阿儿思阑紧紧幅巾,站起身,与康斯坦丁一同走到大案前,各自拿起一柄亚特坎,拔刀出鞘,细细检视一番;随后同时调转亚特坎,刀刃正对自己,递给对方,交换查验;完毕,换回,插刀归鞘,肩并肩走出正堂,穿靴着鞜,下了宾阶。
      “大用,瞅这架势,玩真的?”书案旁,细溜溜的右胳膊一探一勾,绕颈搭住杨朵儿只肉嘟嘟、软乎乎的肩膀□□不已,完颜不花低下头,悄声咬起了耳朵。
      “赌命的事儿,尼克斯从不开玩笑。”左臂顺势搂紧完颜不花纤细到了袅娜的腰肢,杨朵儿只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大案,又扫扫正堂外,狡黠笑道:“好戏,马上开场了。”
      “吃挂落咋办?”完颜不花用毫不惧怕、本质上甚至根本不在乎的口气揶揄道。
      “难不成……”同样揶揄地来回扫视书案上沉甸甸的贮贝器,杨朵儿只故意反问道,左手不安分地拨弄着,沿左衽悄悄窜入袍襟,越发搂紧完颜不花的腰,俩人粘得几乎融为一体,“退回去?”
      “哎哟哟,好家伙,要了十两肚皮,立马觑面皮!”
      “除去那一贯,康斯坦丁·摩洛斯给的可是十五两!”搂腰的手儿又狠狠加了把劲,“也就是说,你承认,自个儿,有份儿!”
      “哪儿的话,我这可是千斤担分挑五百斤——有难同当!”
      “外水一块儿捞——有福,更同享!”
      “得,得,得,你是青天白日天上掉下一个月俸禄,我算哪门子好处!既答应当见证,待会儿还不得写些‘文书’,我王不花虽非书法名手,好歹习过赵子昂、巙巙子山字体,多少还值五两润笔。”按肩的手蓦一滑,滴溜溜顺右衽钻进褶、隔着曲领连连爬搔,完颜不花愈发埋下头,轻柔地叼叼笼冠下露出半截的赤金环儿,凑耳边悄声道:“大用啊,我可不能白白陪你担风险,总得……”
      “你呀……”会意地微微侧过身,瞥瞥耳上摇摇曳曳的金摩羯,杨朵儿只昂起头,绽开一脸纵容的笑,几乎嘴对嘴地问道,“说吧,要什么样儿的,葫芦,天茄,荔枝,一把莲?”
      “满池娇:掩耳状,金累丝卷草、荷花、慈姑叶,当中一块避者达,周遭一圈十一塔纳,不算宝石珠子,单只至少长二寸三分半、重二钱六分!”完颜不花差不多贴着杨朵儿只的唇喃喃要求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康斯坦丁、升豁儿、阿儿思阑——尼克斯、厄洛斯——的恩怨,与己何干,毋庸多问,趁势狠狠敲一顿竹杠,才是正经事!
      “女直不戴罟罟,环子充什么掩耳,真是的,这么大个儿,当心扯断耳垂!”蓦一下扭回身,嘴里责备着,插袍襟里的手却向下猛一冲,隔着背子裹肚往深处使劲挠了把:今晚上……杨朵儿只抽回手,轻轻推开完颜不花,俯身紧紧缚袴带,一本正经端袖肃立,毋庸质疑地保证道:“好,明儿一早,准给你打!——大殿,兀真,哦!”猛一下想起了什么,他赶紧大步流星回到大案旁,绰起那匣棉纱布,方才抬高嗓门提醒道:“咱们,该出去了。”
      觳觫一怔,升豁儿惊醒般猛然跳起,深深吸口气,竭力稳住心绪,紧随杨朵儿只、完颜不花出了正堂。
      终于,正堂里只剩下罗曼努斯一人。他灌满另半数汤瓶,搁火上保温,再次打开药箱,从中层右侧上中下三排抽屉的最上层取出银索襻膊,素罗风帽、帕子,戴上风帽,严严实实遮牢发髻,帕子紧紧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袖管一直捋过胳膊肘,套上襻膊固定,光溜溜袒露两条筋肉怒张但肤如凝脂的前臂;中层取出药液瓶,下层拉至极限,露出满满登登一抽屉药味浓郁的干净手巾,俯身跪对炉边一个面盆,就着已经半温的水用胰子将手至臂包括指甲缝在内的全部袒露部分细细清洗,在不接触抽屉的情况下抽出手巾拭净,均匀涂抹三遍药液消毒,越发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任何物体,一块块拈起手巾裹住顶盖把、抽屉把,方才打开底层抽屉,取出一大块散发刺鼻药味的干净亚麻布铺牀上,一块稍小些铺大案另一头,与药箱、盛肥皂水的面盆、装温盐水的汤瓶稍稍拉开距离,再拉出中层左侧三排抽屉,往亚麻布上依次搁下药瓶药罐,肠线盒,药棉盒,麻醉海绵匣,数个盛浸药棉纱布的函,接着是上层抽屉,里头密密匝匝装满了事先消过毒的杯盘碗盏类银容器和刀、剪、钳、镊、针、钩、匙、刮、锯、锉、钻、管、刷等手术器械,跪回燎炉旁,隔着干净手巾将那个无水面盆冲满滚水、掺上药液,放入容器器械二度浸洗消毒,挪到第三个面盆里漂洗、拭净,最大的银盘搁亚麻布上、器械置盘中,其余挨着盘按特定次序摆放好,又往其中一个银盏内倾满温盐水,打开肠线盒,用镊夹取肠线浸泡,线软后移至银盘备用;第四次换盆——最后一个面盆,愈加仔细地再次清洗消毒双手双臂,完毕,起身打开箱顶盖,取出散发同样刺鼻药味的素罗裙,沿腋下系紧,认认真真最后检视一番,确信并无疏漏,方才挨着亚麻布垂脚坐牀,等待。
      一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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