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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 命运像失控的马戏 小丑开始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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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阿信为高二暑假指定一个色彩,他或许会选择惨烈的红色。
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目击者口中“血色漫天”的场景。
那天从怪兽家离开,阿信下公车后和平常一样慢慢悠悠晃荡回家。他一路哼着歌,没在意沿路多出许多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巷子走到一半他才记起还没有给弟弟买礼物,又转头去附近的文具店,挑了一套彩色铅笔。弟弟不仅长得像妈妈,连妈妈的绘画天分也都遗传到一大半;只分到一小半的自己虽然进了美术班,兴趣还是逐渐转移到音乐上去。
后来他翻来覆去思考过这耽搁的半小时怎样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他也会被杀死,和家人一道离开这世界;也许他看到了家中的惨象,从此一蹶不振,甚至精神失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谢命运的安排。
再后来,他再也不愿意回想命运转折的那天,可是回忆分裂成细碎的片段,牢牢地占据他的每个噩梦。
像是他在院子门口被爸爸的好友杨叔叔拦下,那个看着他长大的中年男人红着眼睛,紧紧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信宏你不要进去,你不会想看到的。”
像是几个有些眼熟的叔叔伯伯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他隐约能听见“报仇”“杀光”“灭门”“竹联帮”等等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词语。
像是周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道、来来往往的慌乱人群以及他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天空一瞬间全黑了,沉沉的夜幕压迫着大地。
像是他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手脚发软,明明没有阳光可是闭上眼看到的仍然是血红色的一片,无尽的绝望仿佛要蔓延到时间尽头。
像是他拼命挣扎着要往房子里去,却看到很多胳膊上有刺青的健壮男人抬出一具具盖着白布的身体,有的胳膊僵硬地支在担架外,他认出其中一只凝结着血痂的手上戴有妈妈心爱的结婚戒指。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放慢,他眼睁睁看着闪亮依旧的钻石随着那只苍白的手无意识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自己伸出手却扑了个空。
像是杨叔叔最后放开他,他拼了命奔进家里,只看到一地狼藉和零星血迹。散落的唱片,摔碎的花瓶,墙壁上的弹印,无一不在提醒他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像是他强逼自己靠墙站直,狠狠地咬着嘴唇不许自己掉眼泪,可是酸涩的感觉在体内四处游走,从胃到心脏,从脚趾到鼻尖。
像是他听到杨叔叔哽咽着说:“信宏,今天开始,我家就是你家。”
在杨叔叔的房间里,阿信听来一个冗长的故事,他多么希望故事里的人物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命运弄人,他也是故事中的人物,一个不幸的幸存者。
“你应该从没听你爸爸提到过,你们陈家的帮派在台湾很有势力。没错,说得通俗一些,就是□□。
我们杨家和你家是世交,两个帮派一直相互扶持,只不过这些年杨家更重视在香港的发展。我和你爸爸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再了解他不过。你爸爸抗拒接受被安排好的人生,大学毕业后就自己出来做生意,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再卷进去。他能这么潇洒,也是因为有你伯伯能撑起家里的事情,呵,不像我家只有我一个能接我爸爸的班。
可是你爸爸终究不能避免和家里保持联系,而你弟弟是你们家族有意培养的接班人,这次的十六岁生日自然要邀请全家来参加。可恨那人蠢蠢欲动等待已久,正好给了他一个下手的机会。
那个人,是你伯伯的副手,你可能没有见过他。他表面忠心耿耿,但多来年处心积虑想夺取你们陈家的财富、金钱、地位,占为己有。前些年我有留意到他的异常,但都没能引起足够的警惕心,也就没有跟你伯伯提过,不然在别人看来我就是在挑拨离间。
所以,等我接到消息赶到你家,已经太晚了。不过……”杨叔叔平稳的叙述出现了波折,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其实见到你爸爸最后一面了。他请我代为保护你……我再三考虑,如果你留在这里,还是会成为他们的目标,还是跟我回香港吧,我答应你爸爸的,一定会做到。”
阿信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杨叔叔的最后一句话像回音一样在他心间回荡,面对长辈的殷切目光,他无力地点了头。
“我已经派手下去追杀那个人了,你放心,哪怕拼到鱼死网破,我也要帮你报这个仇。警察和媒体那边我也会摆平,不让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谢谢叔叔。”
“信宏,你是男生,所以我向你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要坚强。不管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多么难以接受,你都要面对现实,好不好?”
阿信不说话,眼睛里滚动的泪水出卖了他的心思。
“唉,你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的话,有谁要告别么,比如——小女朋友?抓紧时间打电话说声再见吧,我们马上就要去机场。”杨叔叔刻意活跃气氛。
阿信条件反射般想到了怪兽。
给他打电话?说什么?说家破人亡的我如今要逃命去香港,你自己保重?他能想象到怪兽充满同情心的眼神,但他不能想象自己在好友面前是个需要保护的弱者。
临走前看到的怪兽那张红扑扑的脸浮现在眼前。阿信知道,怪兽计划好了明天有十分重要的“大事”要做,而且这么晚了,温妈妈一定已经睡了。
温妈妈……
妈妈……
阿信的胃一阵剧烈抽搐。眼泪不争气地滚出眼眶。
杨叔叔见阿信久久不开口,又说:“不然去了香港再联系,不急在这一两天,是不是?”
阿信点头,翻腾的胃慢慢平息。
“那么你有什么东西要带上么?”
“我……不想回去……”软弱的感情主导了他的思想,他不敢面对鲜血淋漓的伤口。
“好,我会找人收拾,都原封不动地留给你。至于葬礼……”杨叔叔顿了顿,显然是在克制悲伤的情绪,“等到事情都解决了,我带你回台湾来办。”
“谢谢叔叔。”虽然这只是机械的回答,但阿信确实对杨叔叔十分感激。
一个小时后阿信背着书包走上飞机,他的人生就此彻底拐了弯。
小型飞机在深夜驶近香港,遥远的万家灯火微弱得可以忽略,唯有下方一片茫茫海面让阿信印象深刻。可是看得久了,小小的窗外所见都模糊成浓郁的黑色,像一个黑洞般吸住他的视线。
一辆引擎声大得惊人的路虎揽胜在停机坪接了阿信和杨叔叔上车。阿信望着防弹车窗后面明明暗暗的霓虹招牌,不由想起香港老电影中那些经典镜头,想起十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在跟怪兽说想去家驹的墓。恍如隔世。他读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电影,却是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懂得这个词的意思。恍恍惚惚中,怪兽家的快乐下午仿佛已是属于上个世纪的回忆。
怪兽啊怪兽,等到他发现自己消失,至少会是两天之后了吧?那个笨蛋一定想不出自己来到哪儿。
一片沉寂中,杨叔叔突兀地开口:“应该有很多人跟你说过,你和你爸爸很像。”
“是。”那一句“哥哥像爸爸,弟弟像妈妈”简直听腻了。
杨叔叔又不说话了。阿信关于怪兽的念头却就此被打断,全部心思回到黑暗的当下。
路虎沿着狭窄的山路蜿蜒而上,停在一栋大房子前。杨叔叔领着阿信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电话铃适时响起。
“是我。”声音低沉,语气威严。
“好。”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短短两句话之后,杨叔叔如释重负地对阿信说:“这算是好消息。那个人被我的手下杀死了,血债血还,你可以宽心了。”
可惜阿信并没有同样的感觉。黑夜很黑,即使整个客厅灯火通明,也不过是行将就木的星星之火。
“赶紧去休息吧,我带你去房间,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再舒适的房间对阿信来说都只是个可以独处的空间。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回家,就不该跟怪兽一直聊天的,名义上的补习害自己独自苟活。他恨□□无情,恨杀戮残忍,恨人性贪婪,恨命运无常,恨台北,恨香港,恨周围的一切,恨这柔软的床垫,晃眼的灯光,刺骨的冷气。
他恨自己的大脑还没有停止转动,杨叔叔的解释让他明白了之前的许多谜团。为什么爸爸从不说起自家亲戚的工作,为什么过年过节全家团聚的时刻大伯极少出现,为什么每次杨叔叔上门拜访,爸爸都是又开心又愁眉不展的纠结表情……
可他还有太多的疑问。妈妈知道爸爸家的背景么?她的父母早亡和这个有关系么?爸爸的成长过程是挣扎在黑暗与光明之间么?陈家是如何发展到“很有势力”的?……
他不敢想昨天的事情,就努力往前回想,追溯历史,刨根问底。
但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再也不会。
天亮以后,阿信走到阳台,俯瞰脚下的陌生城市。照理说应该有许多人已经起床,为生计奔波忙碌,但是他看见的是一座被浓雾笼罩的死城,没有人行走,没有车辆移动,没有灯光亮起,没有音乐播放。
阿信有点想跳下去,看看香港是否真的死气沉沉,连阳光都无法穿透。
尽管在盛夏,尽管来到比台湾更靠近赤道的地方,山上的风却极冷,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穿过他的血肉,让寒意渗进骨髓。
而对于自那以后的人生,阿信应该会选择灰色来代表。
不是白,不是黑,是中间的模糊地带,无法言喻,不可定义,就如同他的生活,像是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面。
整个八月阿信过得晨昏颠倒。大多数时候阿信宁愿一个人待着,而不是承受杨叔叔和他女儿关心的眼神,勉强开口说出礼貌而虚伪的言辞。夜里他喜欢躺在阳台的地面上看星空,感觉浩渺宇宙要将自己的灵魂一丝一丝地抽走;白天他则完全靠安眠药来强迫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近似于昏迷的睡眠让他整日头痛欲裂。他不哭,不笑,不悲伤,不开心,比麻木地生存多,比积极地生活少。
从台湾带来的书包被阿信丢在房间的角落,他努力不去看它,以防勾起任何和过去有关的回忆。然而在这个满是粤语和陌生人的城市,书包就是他唯一的知己,它只需要静静地待在那儿,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慰藉。
独处意味着寂静,而过多的寂静会让人发疯。某天阿信关了灯坐在黑暗中,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发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下下地用头去撞墙,一边还唱起了歌,那首小时候常常听爸爸在哼唱的“天黑黑,要落雨”。
疼痛使他发觉自己原来是在想念音乐。自然地,他毫不犹豫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按了播放键,熟悉的音乐响起。只有轻柔的旋律,没有自己的歌声。
——是怪兽弹的《Tears in Heaven》,阿信偷偷录的。那时怪兽刚买了新吉他,琴音厚重饱满,加之弹奏者因琴颈宽厚、弹得吃力而刻意放慢了速度,旋律更显忧伤。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你能否叫出我的名?)
Will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一切是否一如往昔?)
……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我将从日与夜中找寻到自己的路径,)
’Coz I know, I just can’t stay here in heaven.(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停留在这里。)”
他轻轻哼唱,忍耐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就这样,在无数个清醒的深夜里,《Tears in Heaven》与光年外沉默的猎户天狼织女一道陪伴着阿信,让他不至于在安静和寂寞中陷得太深。
也许是夜深风露重,开学前阿信大病一场,没能准时去杨叔叔安排好的国际学校报到。他发烧到昏昏沉沉的时候还在想,高中两年的英文课上他基本都和周公相伴,除了摇滚乐,和英文几乎没有接触,这样去了学校一定很丢脸。
在台北生活的十几年中,阿信曾经见过杨叔叔的女儿Cindy几次,两个同龄人勉强算认识。如今重逢,虽然长大后的她也算符合阿信对正妹的要求,但是举手投足间浓浓的港女范儿让阿信对她敬而远之。
相反,Cindy对阿信非常热情,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尤其是在大家一同返回台北参加陈家集体葬礼的时候,Cindy细心地拉着爸爸走开,留阿信一个人在墓地坐了半天。那些无人看见的眼泪、无人聆听的自白,都交付给沉默的空气,由时间稀释。
离开台北前,杨叔叔特意找了阿信单独谈话。
“我知道你对台北感情很深,毕竟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到处都有和家人有关的回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选择留下来。只不过,我很担心这里还有那个小人的余党,我也担心你容易触景生情……”
“我会回香港。”阿信说得斩钉截铁。在伤口愈合前,他选择逃离,而香港是个合适的避风港。
Cindy很高兴还能和阿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回去的飞机上更加多话:“相信我,你会发现香港其实蛮好的,有得吃有得玩。”
阿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油麻地有间戏院,专放冷门的电影;八仙岭上有个安静的湖,那儿完全没有城市的感觉;大澳有个阿伯做鸡蛋仔,是炭烧的哦!”Cindy慷慨介绍自己寻获的宝贝,满怀期待。
阿信望着她,这回是认真地点头:“好,麻烦你带我去。”
回到香港后,阿信好几次想要打电话给怪兽,却发现两个月前还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个号码,如今他只确定开头是02。
阿信第五次把听筒重重地搁回电话机,回过头看见了Cindy。
“嘿,去睇戏么?今天有《圣诞夜惊魂》。”Cindy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的本领一贯高明。她像个男孩子似的拍拍阿信的肩膀,发出让他难以拒绝的邀请。
电影院的灯渐次熄灭,阿信的神思还停留在拨不出的号码。
也许那场重病烧坏了他的脑子,也许他只是不想再牵挂着痛苦的过去。
不如,大家互不相扰,各自开始新生活。不过两年时光而已,很快就会忘记的,不管是自己,还是那个北七。
阿信从没有跟怪兽提到,那天训导主任除了向自己宣布留级的消息,还严肃警告他,不要继续影响优等生温尚翊的大好前途。
在别人眼里,阿信从此过得奢华而安逸。住山顶豪宅,有名车接送,读国际学校,稳稳当当,一步都没有差错。
只有阿信自己知道,这样正确又谨慎的步调由何而来。他收起了玩心,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平安度日。他制定了日程表并且严格执行,他把每一天过得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品,他不允许别人轻易参与自己的生活,他任由一颗年轻的心日复一日地冷却。
Cindy和阿信逐渐变得熟悉。他们可以钻进老戏院看一整天的小众电影,也可以在海边坐一整个下午而一句话都不说。在6月30号,Cindy还主动提起:“想去看看家驹的墓么?我知道在哪儿,我每年都去。”
由此Cindy成为阿信最要好的朋友,在香港最要好的朋友。
杨叔叔似乎很乐意见到他们两个一起行动,无论是言辞上还是行动上都给予超乎寻常的支持。阿信装傻不去想这父女俩的动机,他显然对此没有任何兴趣;Cindy也很聪明地什么都不说,只是尽力让阿信生活得多姿多彩些。
混沌的时光不会流逝得更慢,转眼就到了阿信选择大学专业的时候。
“信宏,你去读管理学,来接我的班吧。陈家就这么垮掉,终究很可惜;杨家下一代也只有Cindy一个女孩子,不适合沾染这些。我看你小小年纪,为人处事却很有大将风范,一定能挑起大梁。”杨叔叔放下架子,诚恳地劝阿信。
阿信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再让它发展下去。”
“那么,报仇呢?你不想报仇么?”
“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么……”对于伤口,阿信避之不及。
杨叔叔突然动怒:“陈信宏,我对你很失望!养了你这几年,竟然没能让你有一点感恩之心!你有没有想过九泉之下冤死的家人?你有没有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规则?成王败寇!你如果不去做强者,就只能任由强者欺凌!”
“首先,我很感谢叔叔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会尽我所能回报你,不过在那之前,我只能先欠着你的恩情。其次,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切早就应该终结。再有,我相信我爸爸妈妈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妈妈说过很多次,希望我们能去读设计,把她的天分发扬光大。”阿信直视杨叔叔的眼睛,平静地说完。在怒气冲天的长辈面前,他的手紧紧按住膝盖。
不知怎么,杨叔叔的气势轰然倒塌:“你不愧是他的儿子……罢了,随你去吧。”他缓缓走上楼梯,高大的背影显得十分疲惫。
他?她?阿信并不在意他指的是爸爸还是妈妈。
而相似的对话,在阿信大学毕业前夕重复了一次。一样是阿信冷静面对,杨叔叔怒气冲天却又无可奈何。
Cindy躲在楼梯的拐角,一字不漏地听完整段对话。当疲惫的阿信路过她的身边,她说:“我支持你。”
阿信难得地露出笑容,只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
Cindy下一句话留住了拔脚要走的阿信:“而且我觉得,你是想回台北的。”面对阿信诧异的目光,Cindy了然地笑,“要我说,你是在等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去。别惊讶,这几年最了解你的人一定是我。”
“……谢谢你。”阿信心中暖流激荡。
当地铁站里布满台湾旅游广告的时候,阿信刚好以月神夜的名字夺得第一座新人奖杯。他想,是时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