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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2 是我的朋友 就是我的bab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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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盲症患者为了在社会中顺利生存,总有些认人的小诀窍。比如怪兽,在多次被抱怨之后,成功通过一颗痣记住了阿信。他听到过女生们私下讨论阿信那颗眉骨痣,使用的形容词五花八门,例如“迷人”“性感”甚至“销魂”。
他不得不承认她们说得挺对的。那颗痣好死不死地长在眉骨上,位置恰到好处,低一点就偏轻佻,高一点则太滑稽。
他也承认,她们关于他外表的描述非常到位,比如“小鹿一样纯净到让人心疼的眼睛” “猫咪一样让人想亲吻的嘴”……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你笑什么?”阿信抬头,对上怪兽满是笑意的眼神。他们在研究《Yellow Submarine》的编曲,里面有趣的音效让人着迷。
“哈哈,你知道自己的脸是各种动物的集合么?”怪兽索性不掩饰了,哈哈大笑,原本就不平静的心跳更加剧烈。
“是哦。”阿信抿嘴一笑,“都有哪些?”
怪兽就摘下耳机,一一道出女生们的评价,边说边笑:“有人说,如果把你碎尸万段,她想要你的手,‘手如柔荑’啊;又有人说要你全身上下的皮肤,因为‘肤如凝脂’……”他也没发觉自己偷听女生聊天的举动是有多无聊。
阿信苦着脸说:“这些形容也太娘!还有,她们都是禽兽吗?!”
“哈哈,她们没有把你分完哦。”怪兽竖起右手食指。
“什么?”
怪兽又不肯说了,戴上耳机:“保密!”
还有一颗痣。皮相上的小小一颗眉骨痣,却可以脱离血肉成为独立的存在,像是一道伤痕,一个纹身,一道禁忌,扎根于心间。
怪兽总有意无意地阻止阿信留刘海,因为那样头发会遮住痣,让他认不出对方来。他恨透了自己的脸盲症,然而基因如此,不可改变。
其实在正式认识之前,怪兽就已经记住了阿信这号人物的存在,并且,略为夸张地说,生命轨迹为之改变。
那是怪兽正在吉他社专心练琴的时候,听到不远处的一阵喧哗。几个他不太熟悉的社员将一个男生围起来,拱他唱歌。那男生倒也不扭捏,抱起吉他,前奏弹得磕磕巴巴,他毫不在意地吐吐舌头,唱道:“我心内,思慕的人,你怎样离开阮的身边……”
可能在专家眼中,他的换气、吐字、假音都不完美;可在十六岁的怪兽听来,这歌声仿若天籁。似乎有一条神奇的线将那男生的声带和怪兽的心脏连在一起,所以他声音中每一丝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模糊的沙哑、每一个带着哭腔的尾音都让怪兽胸腔刺痛不已。
“心爱的,紧返来,紧返来阮身边……”短短四分钟转瞬即逝,怪兽却在恍神中以为他会一直唱下去,美妙的歌声构成了怪兽专属的小小宇宙,那儿有永不熄灭的太阳,也有未知的蔚蓝星球。他忍不住想,这男生唱得如此深情,心里是在想着谁?
观众们纷纷夸奖:“阿信你唱得超赞的!不输原唱哦!”
“谢谢!”白净的男生露出腼腆的笑容,傻乎乎地比了个V。
所以怪兽就知道了,吉他社有个叫阿信的男生,虽然吉他弹得一般,歌声却非常动人。和阿信一比较,怪兽自觉相形见绌。而后怪兽每次弹吉他的时候,刚要开口,那首《思慕的人》就会在他的大脑内自动播放,让他不好意思再唱一个字。他只能叹着气想,还是在吉他上多下工夫吧。
于是他的吉他功力一日千里,没多久就成为新生中最出色的一个。同时他也偷偷注意着阿信,每次听社员提到“阿信要唱歌了”,他都会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欣赏,然后用力鼓掌。奇怪的是,他并不是个性害羞,却从不能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直到前辈们为他创造了合适的时机。一句“我是温尚翊,大家都叫我怪兽”在心里盘算了有千百遍,却因为太紧张而说错。丢人!
但,总算是认识了。怪兽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投缘。一起谈音乐,一起看正妹;聊天聊到深夜里,弹琴弹到手抽筋。“相见恨晚”这个词足够贴切,却不够强烈,表达不出他那种“想要从小就认识——不,想要从娘胎里就认识——不,想要上辈子就认识——不,想要从大爆炸开始就是两个相邻的分子”的感觉;他想遇见阿信大概是注定的缘分,一切早已安排好,只待他亲自去揭开谜底。
篮球是怪兽少有的不跟阿信一道的活动。他虽然个子不高,动作却非常灵活;和个子高高却手脚笨拙的阿信相比,怪兽简直就是个篮球天才。
这天他们班和隔壁班打比赛,怪兽首发出场,可惜状态不佳,命中率偏低。不过中场哨响时,他投中一个压哨三分,帮助自班反超比分。啦啦队尖叫声连成一片,怪兽颇为自得地走向场边,却意外看到了阿信。
“球王!”阿信露出崇拜的表情。
怪兽大汗淋漓中有些后怕。万一最后那个球没进,岂不是很丢脸吗?!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和玛莎去逛书店?”怪兽知道阿信不太认识自己班里的同学,没什么动力能让他看一场自己毫无兴趣的比赛。
阿信气呼呼地说:“玛莎跟新把的妹去了。”
“真可怜……”怪兽伸手去捏阿信气鼓鼓的包子脸,阿信立即伸腿踢了他一脚:“喂!”
“别害羞嘛,你也是正妹哟,玛莎瞎了眼才丢下你不管。”怪兽飞快地说着,心里却想的是,阿信果然“肤如凝脂”……
阿信耸耸肩:“不管,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不过看你比赛也不错啊。”
“林北找到手感了,下半场一定会更棒,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阿信笑了,“不过我很好奇哎,你既然脸盲,怎么判断哪些人才是你们班的?”
“哦,我们班人今天都穿了校服啊!”
“……”阿信呆呆的表情让怪兽捧腹大笑。
休息时间到,怪兽又要上场了。阿信叫住他问:“你右手指甲那么长,打球方便吗?”
“咳,小case!”怪兽决心要大秀球技。
结果不知是不是老天要惩罚他的骄傲自满,下半场开场没多久,怪兽接队友传球时一个不留神,篮球狠狠砸在他的右手,食指指甲应声而断,鲜血紧跟着流出来,殷红一片,怪吓人的。队友连忙赶他下场休息。
怪兽捂住伤口快速走出赛场,阿信抢在别人之前递上手帕和创口贴:“看来……篮球是要放弃了厚?”
“一定只能选一个吗?” 怪兽望着场中央激烈拼抢的队友,神情落寞。
“不然你只用拨片哦?”
怪兽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不语。这该是一双典型的吉他手的手,左手指尖有厚厚的老茧,而右手留了长长的指甲。
“别扮雕塑啦,疼不疼?”阿信很自然地拿起他的右手帮他包扎,“吉他手的手啊,当然要好好保养,远离一切危险的事情!”
怪兽一言不发。阿信的动作虽然轻柔却还是触到了伤口,他咬紧牙关,暗自做了决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算不得困难,可他知道,自己早晚有无法抉择的时候。感情和理智,梦想和现实,也许从来都不能共存。
所以怪兽就不打篮球了,改去参加班联会主席的竞选。他的人生一向顺风顺水,最后以领先第二名三倍的票数当选主席,大出风头。怪兽自己都难以相信这等好事。
但班联会事务繁杂,加上吉他社即将换届选举,凡事全力以赴的态度让他吃了不少苦头;除此之外他要攒钱买吉他,三餐不继。怪兽的生活简直苦不堪言,而且从此落下肝病的病根。
可他乐在其中,因为有阿信陪在身边。怪兽是主席,阿信是文宣组成员,吉他社的好拍档所向披靡。就比如组织一场联谊,怪兽负责宏观调控,他虽脸盲,却能够根据每个成员的特长,合理分配任务;阿信除了帮他认人,还承担了画海报的工作。那些海报制作精美,据说联谊结束后被女生们哄抢。
结束的那晚,班联会成员一道去吃大排档庆功。大家陆续过来给怪兽敬酒,真心地称赞他领导有方,怪兽也不推辞,每一杯都干得潇洒。阿信只沉默地坐在他身旁,喝着自己的可乐。
“哎,阿信,陪林北喝一杯。”喝到最后,怪兽重重地拍阿信的肩膀。
阿信直视怪兽的眼睛,认真地问:“这是最后一杯好不好?你的肝会受不了的。”
“没大事啦。”怪兽正在兴头上,哪管得了这么多。
“那我不跟你喝。”阿信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地转过头去,“我不想当罪魁祸首,把你身体搞垮。”
怪兽连忙答应:“好好好,最后一杯。”不过是想跟他碰个杯而已,怎么这么麻烦?
阿信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学怪兽豪爽地一饮而尽,然后连连咳嗽。而后再有人过来找怪兽喝酒,都被阿信凶狠的眼神给逼退。
后来夜深了,大家都散了,阿信顺理成章地跟着怪兽回家。他们走在狭长的小巷中,头顶一轮明月朗照,影子比实体显得更为亲密,只不过他们都看不到。阿信开心地唱起歌来:
“There are places I remember all my life, (终我一生,我总记得一些地点,)
Though some have changed, (有些已经彻底改变,)
Some forever, not for better, (有些永不会好一些,)
Some have gone, and some remain. (有些得以保存,有些消失不见。)
All these places had their moments, (每个地点都有特别的瞬间,)
With lovers and friends I still can recall, (我仍记得有爱人或朋友在身边,)
Some are dead and some are living, (有些已经死去,有些还在人间,)
In my life I’ve loved them all…… (在我生命中,我对他们深深地爱恋。)”
怪兽随身背了新吉他,正好给阿信伴奏,结果阿信唱着唱着又开始即兴创作,什么“朋友一辈子”什么“baby我爱你”之类的,跟着怪兽弹出的和弦乱哼一气。怪兽只有小声地接着唱下去,唱给自己听:
“But of all these friends and lovers, (但在所有爱人和朋友中,)
There is no one compares with you, (你独一无二,无与伦比,)
And these memories lose their meaning, (这些记忆失去了意义,)
When I think of love as something new. (当我给爱下了新的定义。)
Though I know I'll never lose affection, (虽然我知道我永不会失去那份,)
For people and things that went before, (对于逝去的人和事的感情,)
I know I’ll often stop and think about them, (我会常常驻足回首过去,)
In my life, I’ll love you more. (但是在我生命中,我更爱你。)”
那晚的月光似乎同阳光一般明亮耀眼,歌声久久地回荡在小巷中,余韵悠长。
他曾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过了暑假还有寒假,过了二十世纪还有二十一世纪。就算阿信要留级,他们也还是在一个学校;就算自己一年后高中毕业,他们也可以生活在一个城市。
可是没有预兆,没有理由,阿信突然退场了,只留下一个空寂的舞台,亮着寂寞的灯光。怪兽独自一人站在台下,怀中的电吉他声音刺耳。
唱歌的人都不在了,伴奏还有什么意义?
说来虽只有不到两年的时光,怪兽的人生却被阿信深远地影响着。为了他一句话而偷偷自学日语,目的只是将来能自己将Mr. Children的歌词翻译给他;深刻地相信他们能一起闯荡出一片天地,所以努力地练琴,要做配得上主唱的吉他手……
初恋女友评价怪兽在感情方面很迟钝,他却不这么想。也许是在他们第一次合作表演《Tears in heaven》的时候,也许是在阿信一次次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甚至也许早在和阿信聊了通宵的那晚,或是在第一次听到阿信唱歌的那个下午……总之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对阿信的感情不简单,超出友情,超出世俗能接受的范围,所以注定无疾而终。
初恋女友还评价怪兽在感情方面很被动,这点他承认。碍于现实,他无法对阿信有所表示。而在她害羞地递上情书的那个瞬间,怪兽突然觉得她的样子无比顺眼,就揽她入怀,扯了一句谎:“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她后来才发觉,怪兽根本记不住她的模样。
初恋女友最后给怪兽的评价是“混蛋”,他毫无怨言地挨了一巴掌,然后苦笑着想,只怕我比你以为的还要混蛋一百倍。
大学后他又这么混蛋了一次。他尽心尽力地对阿凤好,可阿凤还是察觉他的心另有所属,摊牌的时候恶狠狠地问:“你手机密码为什么是1206?”
“这和你的决定有关系吗?”怪兽心跳骤停。怎么连这个都被她发现了?
“你不要回避,这很重要。”
怪兽当然不敢回答,只得板着脸说:“你是无理取闹!”
“我猜到了,是你喜欢的女生,她的生日是12月6号对不对?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不是的,不是我喜欢的女生……”怪兽实话实说。
“到现在你还要骗我!混蛋!”阿凤哭着跑开,像极了电影中的情节。
怪兽再次确定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决心以后不要再混蛋了。事实上他遇到小美之后,差点又要犯浑。还好,阿信及时地出现了。
就像一首好歌能让人全心投入,同样地,一个深爱的人能让人忘记自我。
当怪兽第一次听到《Wonderwall》,他觉得Noel是钻进了自己的心底才写出这么贴切的歌词。阿信就是他的迷墙,撞上去了,就还想再撞第二次、第三次……头破血流也义无反顾。
后来,人消失了,墙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怪兽翻不过去。在梦里,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在挤满了学生却空空荡荡的校园里,那道墙屹立不倒。
后来,怪兽的朋友都知道他曾经有个好知己叫做陈信宏。他对身边的每个人提起阿信,以确保自己不会轻易忘记。
念完研究院进入律师界时,他因为爸爸的关系遭受许多流言蜚语的袭击,明明是很有能力的人却为背景拖累,他深受打击。石头那时在忙着追狗狗,腾不出多少时间来帮怪兽分忧。怪兽常常在他们小小的出租屋中,弹一整晚的吉他。
他一直舍不得用阿信送的背带,就把它和那些磨到不能再用的拨片一起好好地收藏,还有他们合力编写的吉他社教材、阿信留在他家的草稿纸和乐谱,以及他们的第一张合照。怪兽自诩不是个软弱的人,但却常常看到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红了眼眶。
他把原本习惯对阿信倾诉的那些都埋在心里。作为听众,阿信和石头很不一样,石头比较粗心,需要怪兽长篇大论解释自己的想法;而阿信心思细腻,往往通过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怪兽在想什么。
表面看起来怪兽的生活是热热闹闹的,有份好工作,有一帮好朋友。但他心底却一片荒凉。
“我爱过一个人,但他去了未知的远方。我不知道他会遇见什么人,产生什么样的因缘际会;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开心还是难过,心里话有没有人说;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会重逢吗?至少要抱着一线希望活下去,并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怪兽不太记得后来自己怎么搜到阿信的博客。也许只是随意地键入“北投”“憨人”这样的字眼,而聪明的搜索引擎就将他朝思暮想的结果呈现出来。
他曾经有过千百种设想来解释阿信的消失,最糟糕的一个不外乎是阿信已经离世了。然而有这个博客的存在,他就敢相信阿信还好好地活着,在某个角落。他听阿信听着的歌,想象阿信写出的文字,仿佛阿信就近在身旁。
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最后一次和阿信说再见的时候,满脑子却想着女朋友和第二天“重要的事情”。
——什么狗屁大事啊!不过就是和初恋女友的初吻而已……
怪兽后悔莫及。尤其当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阿信的遭遇,他总忍不住想,自己和女朋友享受甜蜜时光的时候,阿信正在香港孤苦伶仃、无所依靠,独自承受家破人亡的悲恸。
他已经缺席了太多的过去,所以他不想在将来还继续缺席。能够陪伴在阿信的身边,是他最大的幸运,无论以什么身份。
他也害怕像多年前一样,平静的日子会戛然而止。所以他只能努力地对阿信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就不会留有遗憾。曾经他太年轻,不懂怎么去爱;后来他懂了,爱的人却已经离开;现在爱的人回来了,所以他要温暖,就给他阳光;他要神秘,就保持距离。倾其所有,让他快乐。
他只想要他快乐。如此简单,如此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