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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Rika又开始做梦。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已经不再有美酒和佳人,不再充斥着往日那些奢华迷乱的夜景;而取代那些令他愉悦的梦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的噩运。他总是会在白日颓丧地枯坐一天之后,从闭眼睡去的那一瞬间回到那片把他带到这里的大海之上。梦境的一开始与他真实经历的如出一辙——他被冰冷的手铐束缚在桅杆上一动不能动,而满脸凶狠的穿着军服的男人正拿着枪托的对准着他。不管他说什么,如何祈祷如何哀求,那个人总是会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揍他,冰冷的枪托一次次砸向他的鼻梁与额角,沉重的靴尖碾着他的胃,坚硬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口。他开始的时候还会躲闪,之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这些磨难根本就是避无可避,便开始闭着眼被动承受。
      慢慢的,虚拟的梦境开始在现实的基础上延伸。
      那个正沉浸在揍他的快乐中的男人的脸,不知不觉地在发生着变化。Rika在一次反抗的时候,抓下了遮住男人大半面容的贝雷帽——他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向来严肃沉默,总是对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无计可施,但Rika从未见过他父亲脸上露出这种混杂着痛恨和伤感的表情。
      他还来不及对他父亲说些什么,那个人的脸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有着细长狐狸眼和削尖下颔的男人,薄唇边是他不熟悉的冷笑。Rika听见Beni在叫他“懦夫”。他张大嘴想要反驳,想对他说这一切根本不是他造成的,想质问他到底是谁在暗中把他推到了这份境地——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祈求,不再希望那个人能过来救他,只是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这个答案却永远不会有。因为Rika根本无法在梦里发出任何声音,而回答他的永远只是冰冷的抵住额角的枪管。
      这次不再是简单的威胁,Rika每一次都能真实地感觉到冰冷的子弹击碎他的颅骨、从他的大脑中缓缓穿过的感觉。他像个蠢货似的保持着睁大双眼、大张着嘴的姿势,在子弹从他另一边太阳穴飞离的同时,无力地跌向一边——那里是漆黑沉默,却比任何怪兽都要凶狠诡谲的海。刺骨的海水卷过他的身体,Rika看到自己如同一块破布片一般被大浪吞噬,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海鱼向他涌过来,将他破碎的身体进一步撕扯,争先恐后地奔赴欢愉的盛宴。
      接下来的梦境变得格外单调,Rika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在海里深深浅浅地漂浮,无法触底,也不能靠岸。
      一夜漂浮后,醒过来的Rika总觉得头痛欲裂。他抱着自己的头,蹲在牢房的一角,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脚边是那张月前的泛黄报纸。那行字——那最刺目的一行字,因为他长时间的抓握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他不再像刚开始的几天那样,死死地盯着那篇文章,寄希望于找到一些开玩笑和作假的成分出来。他整个人变得格外沉默,不愿说话,而夜间又苦于被噩梦折磨,硬撑着不愿意入睡,却终究会因为极度的疲惫和虚弱昏睡过去,开始与前一夜一般无二的海上沉浮。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大海是自由的象征——对他来说,大海却是一个实实在在、无法挣脱的牢笼。不仅束缚了他的身体无法逃离,也铐住了他的心。他有无数疑问,却问不出口也得不到回答;他有太多不甘,却苦思不得缘由。慢慢地,那些疑问和不甘将化作无尽的愤恨。
      终于有一天,Rika不是在照向角落的晨光中醒来,而是被比往日更加喧哗的吵闹声惊动。牢房外的声音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原本凌乱的困兽一般的嘶吼变得整齐划一,仿佛在进行某种带着奇怪韵律的仿佛歌声般的吟咏。
      那些粗糙的、有力的叫喊声,没有旋律,不比Rika以往听到的任何一首歌更加精致,然而他却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声音的节奏剧烈而生猛地跃动起来。他猛地睁开双眼,难以置信——他在那声音里听到了一件消失已久的东西——那是希望。
      Rika扑到牢门面前,惊讶地发现锁住铁栅的链条松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冲了出去,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双腿虚弱无力,几乎让他的脚部有些踉跄,只是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富有力量过。许许多多和他一样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人们从各自的牢笼里冲出来,推攘着,尖叫着,往某一个共同的方向冲过去。Rika被人流推挤着,却几乎动弹不得——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看清楚这所关着他的监狱,而显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归墟是一座塔的形状,却不知道处在塔的内部、从低端向上望去的时候,这塔有这么高。目之所及,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直到他仰着的脖颈开始微微泛酸,几乎无法再往上伸展的时候,他才看到了最顶上的一抹天光。那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点,然而却是蓝色的。Rika发誓,这一定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美好最澄澈的蓝色。
      Rika的眼睛开始泛酸,他却不忍心别开眼去,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到了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了。”红发神甫低头看着那些从塔的底部几层涌出来的人流渐渐的,黑压压的人群有规律地挪动着围城一个圈,而漩涡的中心正对着某一处石壁,依稀是整座塔身最为嶙峋的一块。
      Rika问:“什么日子?”
      “地狱里面的人最接近天堂的日子。”Maa微笑,白皙的手指握紧胸前的十字架。
      整齐的喊声还在继续,Rika看着身旁表情诚挚的神甫,恍然间生出了自己正伸出教堂听着圣歌的错觉。
      不一会儿,喊声渐歇。黑色的人群忽然默契地散开,露出一条通道,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到了前面,脱下上衣露出肌肉壮硕的肩背,站在一旁的人递给他一条粗壮的绳索。
      “他要做什么?”Rika呆呆地问。
      不需要Maa回答,只见那个壮汉飞快地将绳索绑在腰间,深呼一口气,举起双手发出一声大吼,整个人贴在了石壁上。刚才停下的喊声便又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声,节奏越来越快,几乎可以将人的心脏震出胸膛。
      Rika终于听出了那些围观的人口中在喊着什么。只有一个词,那就是——向上。
      向上,向上,向上。
      往上,便是自由。
      底下那个汉子已经开始攀爬了,他的手脚小心翼翼地在凹凸的石壁上挪动。开始的时候他爬的很快,不多时便已窜到了十多米高度的地方,然而接下来的路程开始变得格外艰难。石壁变得光滑了,几乎很难有可以抓握的地方。汉子艰难地坚持着,臂膀和背部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隆起的表面上已经布满汗珠,荧荧泛光。而滴下来的汗水濡湿了石壁,使得每向上一步都变成了极大的挑战。
      整齐的喊声就像战鼓,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击中在那个正在战斗的人身上。Rika知道,他战斗的对象是这所监狱——他们每一个身处归墟的人的共同之敌。
      汉子又往上挪了十米,花了比前一个十米多数倍的时间。Rika可以看到他匍匐在石壁上的躯体正在颤抖,而且那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大概已经到了体能的极限。
      Rika突然有些不敢去看,他把目光移到了最顶上的那小片蓝天上,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井底的青蛙。
      不一会儿,喊声骤停,零落成一片片破碎的嘘声,那个努力攀爬的身影带着他的绳子又坠到了原点。
      再过了一阵子,喊声又重新响起来,新的希望填补了第一个人的失败带来的空缺。然而这次持续的时间比刚才那个人还要短一些。
      直到顶上的天空变成橘黄,黄昏渐至。
      穿着警服的Tomo手里拿着绳索,大吼着问道:“还有谁,还有谁想试一试?”
      “结束了。”Maa收回目光,“又是一年。”
      “不。”Rika小声说,嗓子有些哑。他紧紧盯着Tomo手里的绳索,眼里依稀闪烁着渴望。
      “你说什么?”Maa难以置信。
      “我说还没结束。”Rika喊了出来,在Maa和周围人吃惊的眼神中冲了过去,抢过了狱警手里的绳索。
      “你确定?”Tomo打量着这刚来没几个月的小子身无几两肉的身板,“这可不是富少爷们爱玩的极限游戏,虽然不会摔死,可也没人在底下接着。”
      Rika没说话,直接一把扯掉了身上破旧的衬衣,沉默地做着准备工作。
      身后早就有人开始起哄,发出阵阵嘘声。
      “瞧这瘦胳膊,这细腰,啧啧……”
      “这皮肤看起来滑腻腻的,摸起来滋味一定更好……”
      Rika没有回头瞪那些人,他只觉得自己心里长久以来积累的感觉快要爆炸了,血液疯狂地涌上他的四肢,那块即将变成惨淡蓝黑的天空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的一切神智。
      向上。他想向上。
      唯有如此,他才能自由。
      唯有自由,才能告知他一切的答案。
      “走你!”Rika大喊一声,用上全身的劲力,走出了第一步。
      冰凉的石壁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他能感觉到有风吹打在他贴着石壁的胳膊和腿上,而且每向上挪动一寸,那风就变得更大一些,很快就把他体内燃烧的热血吹凉。
      Rika死死瞪着自己上方的石壁,他明明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却根本使不上劲。手臂和小腿正在不听话的打颤,他甚至觉得它们都背叛了自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变成了软绵绵的橡皮。而他腰间系着的绳索却在越来越沉重,就像一股巨大的引力,在拉扯着他往后拽。
      Rika第一次感到自己离那片天空这么遥远。
      “向上啊!”心里的那个声音还在嘶吼,可他的身体却松了下来,无力地向后跌去。
      没有多少空气阻力的自由落体,血液逆流涌向头顶,Rika真的以为自己会摔死——不过就算摔死,也比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的好。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直到那根刚才把他往下拽的绳索扯住了他。他的背部顺着那股拉扯的力量重重地在石壁上来回撞击了数次,疼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把牙龈咬烂。
      Tomo把几乎晕过去的人架了下来,动作说不上有多小心,几乎直接把Rika扔在了地上。
      Rika头朝下趴在粗糙的地面上,像是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一时间连坐都坐不起来。他也无力分辨这是因为脱力还是绝望。
      “不自量力的小少爷。”很有多声音在身旁嘈嘈切切,甚至有人伸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索,恶意地拧着Rika纤瘦的肩背和腰。Rika觉得恶心地头晕目眩。
      一个人拽着Rika黑色半长的头发,硬是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看你长得还不错,要不安分地待在老子身边,让兄弟几个消遣消遣?”那人恶意地说着,故意捏住了Rika的下颔,轻佻揉搓着。
      Rika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放在以往,他也许会觉得惊恐,也许会挣扎;但经历了方才那股冲动过后的绝望之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呸。”他把心里想的真实地反应了出来,一口夹杂着大半血沫的口水直往那人脸上吐了过去,“小爷会怕你这样连试试都不敢的懦夫?”
      那人抹了抹脸,面色由红转青,只一挥手,边上几个壮汉便七手八脚地扑了上去。
      被围在中间硬抗拳打脚踢的人几乎没有吭一声。
      “看来我又要忙上一阵了。”红发神甫扶额叹气,示意站在一旁的狱警在适当的时机上去阻一阻。
      那个看似娇贵的小少爷,真是比他想象的还有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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