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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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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朝廷下旨,在五月份为宗室贵族弟子格外开一场恩科。这一科来的有些古怪,也有些仓促。且照朝廷的意思,所有忠人府(专管皇室宗亲的官僚衙门)在册的、非受封亲王位的宗室子弟均要参加。凡合格者可赐进士出身,再经吏部褐试后,选入中央为官。
为助其三子备战这一科,宣王爷亲自登门请延秉信到王府中担任西席,求其帮自己的三个儿子温习功课,也请他给三子讲些拆题应试的法子。延秉信本就乐为师道,宗王爷又亲自登门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因而爽快地答应了。转过两日,宣王府又将延秉信请去,言及因其于学问上名气颇大,另一位亲王寿王听说宣王请到了他出山,亦修书来表示愿将自家幼子也送来一起读书。后又有达官显吏纷纷效仿,如今递帖子想送来读书的子弟人数多达二十余人人,宣王爷问询延秉信,可否由宣王府出钱出资出人力,请延秉信主持,于郊外临时置办一学庄,将这些学生一并送在那里读书并吃住,直至上京赶考。
宣王爷因给延秉信多加了诸多学生和差事而于心有愧,给的束脩颇丰,延秉信于此上推让一番,最后倒也高兴地应承下这件事。虽同那些人的师徒缘分至多也就几个月,但延秉信也不愿意含糊,除了在学庄筹备上出了很多力气外,又向宣王爷连推荐了几位饱学之士同来授业,自己也是为学生备考将四书五经重又翻了个遍,其花费的精力不啻于自己当年应试。
不出三日,一座像模像样的学庄就在清阳城东郊外置办好了。虽只为数十名学子临时而设,讲书先生包括延秉信在内也只有三四位而已,筹备时间又如此局促,但是这学庄却最终置办的颇为讲究。不但庄子选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庄内布局也十分精巧,假山、流水、亭台、画阁,处处如诗如画。一屋一室皆配有小厮仆妇若干。特请了一位老管事负责庄内各项事物调度,宣王爷更放出话说,庄内但有所需,尽管报与老管事知道,所需花费皆从宣王府中支取。
延秉信一向惯于过清贫的日子,如今老来却有机会奢华了一把。单讲他所住的屋子,用的是花梨木的家具,踩的是水磨石的青砖。案台上一对麒麟踏云纹楷木如意,一对墨玉镇纸,一沓蜀地竹玉牋,紫金挂上一排湖州冯氏笔。屋内藏书颇丰,不少还是古善本。每日里吃的即便是清粥小菜也十分有些讲究,如今已到四月了,管事们仍不爱惜炭火地给他屋子里烧上地龙。
如此环境既好,又有文友学生日日谈论些学问功课事,让延秉信觉得这几日过的十分快活,唯一遗憾的是,每每想起卿蝶在庆春班中受欺负之事,心中不免为不能帮到他而略有遗憾。延秉信觉得既然卿蝶要在伶艺一途上继续做下去,那么还是得有一个足够权势的人物做靠山才成。在清阳城里,没有比宣王爷更尊贵的,无奈宣王爷不爱听戏。想起宣王爷,延秉信一下子又马上联想到宣王府里的三世子宗鞅,想如今已开学七八日了,竟还一直不见着他来念书。
原来这宗鞅时值十七,按本朝律法已到婚娶年纪。宣王妃向来一直偏心此幼子,早早便替他聘下了两江盐史殷家的闺女。赶巧的是大婚日正逢学庄置办那几日中。因宗鞅成亲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也不便改动日子。宣王妃便借着这为由头,让宗鞅比他两位哥哥多在家中逗留了几日,最后直至宣王爷动怒,才肯放宗鞅来此庄子同其他人一起读书。
只是即便是恭维,宗鞅也不是读书的料子。且不说文章引据错误百出,就是行策制论也常常有违圣贤。于别人延秉信只需讲一两遍学生便会明白的内容,向宗鞅解释时,往往说上十七八遍他仍然是懵懵懂懂。延秉信无法只好让其勤加背书,望其能‘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可宗鞅即便是背书也并不安生。
一日放课后,延秉信单独将宗鞅留下,布置了《文训三篇》让宗鞅背诵,自己踱出学堂,向学庄中管事布置书本采买的事宜。他只离开这么一会儿,再回来时,见到的却不是宗鞅在屋里背书的模样,只见他周围围了三五个学生,一起埋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物事。
延秉信走上前去要看,有学生见延秉信来,慌慌张张地去扯宗鞅的袖子,马上就四散开去。宗鞅抬头看见了延秉信,却并不见慌张,坦然一笑,拱手道:“先生,您回来了。”
“书背的如何?”
宗鞅厚起脸皮咧嘴一笑,道:“还没背下来,先生再宽许点时间。”
延秉信一把从宗鞅手里抓过宗鞅的书,却见从里面掉出一张青金笺,上面勾勒出一侍女图。延秉信端量那图像片刻,隐约间觉得眼熟,再看人像旁边题了两行字:
清歌绕云琴,蝴蝶梦起,
舞腰随檀板,飞花惊玉。
这两句延秉信反复默念了两遍,复又去看画上那人,越看越仿佛有卿蝶的模样。不由大惊道:“你何时见过卿蝶?”
“在家时闲着没事去金晶玥玩时……”宗鞅话没说完,突然放佛想起什么事般,笑道,“先生,您那日拉着那个孩子来了个偷梁换柱,原来是为了赚我故意错认了去!”
被点破那日的把戏,延秉信的老脸也有些挂不住,支吾道:“那天……唉……请世子饶老夫欺瞒之罪……”
说罢拱手低头一礼,这并不与礼制违和。延秉信虽是宗鞅的师长,但宗鞅却身份尊贵,贵为宗室之亲,身份上是与延秉信是云泥有别。
“先生莫要如此,折煞宗鞅了!”宗鞅慌忙将延秉信扶起,苦笑一声道,“也不怪先生多疑,我本就有那名声在外,想必先生也是为卿蝶着想,才替他来瞒我。不过先生放心,宗鞅虽平日放浪形骸了些,可从不做仗势欺人的事。
“延某自然信得过世子的为人。”
宗鞅长叹了口气,手上轻轻摩挲着纸面上卿蝶的画像。这画像画的本就有七八分像卿蝶本人,神韵更是透出了十足十,莫说宗鞅,延秉信在一旁看了,也有些睹画思人。
“世子,您同我来。”
延秉信带着宗鞅转到偏屋,平日里是他课间休息的地方,少有外人来。延秉信将宗鞅带到此处,再次拱身行了一礼,才缓缓道来缘故。
“告秉世子好教您知道,这卿蝶与延某确实有些渊源。想当初某住海棠口子街东,庆春班落脚地在那条街西,住的近了自然而然认识。那卿蝶我自他十岁上看顾他,端的是为人正直的好孩子。只是他那师傅玉霜莲乃戏行里的粉头,本身为人不正,还变法的逼迫卿蝶让他也入那火坑。卿蝶虽懂礼仪知廉耻,但有那样的师傅在,生活的又是那种龌龊地方里,平日里必然是有不少的苦头吃。说起来惭愧,来这里教书前,某才见那卿蝶险些因反抗恶吏的猥亵而遭他师傅的一顿罚,两日两夜关在柴房里险些被活活饿死。某见这孩子着实不易,望世子常有怜悯体恤的心思,照顾卿蝶一二。”
宗鞅听了沉吟,面色严肃,许久不语。正待延秉信以为替卿蝶找宗鞅做靠山无望之时,听他却开口说道:“先生对卿蝶,真是十分看顾!”
这样的话,延秉信不止一次听过。他叹了一口气道:“某一生飘零,无儿无女,本有贤妻常伴,她走了以后,本以为此生再无什么牵挂,直到看到卿蝶。这娃儿命苦,偏又十分懂事。我虽无子女,但见他就放佛当做自己的孙儿一般,心中始终牵挂放不下。他既然命里注定得吃这碗饭,延某只愿他……别走的太艰难而已……”
宗鞅听罢,也跟着叹口气,哀叹了卿蝶身世的孤苦伶仃,也赞叹延秉信对卿蝶的怜惜爱护,并十分大方地应承道:“以后若我有能帮忙处,定尽心相帮,先生只管与我说!卿蝶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高洁心性,学生亦钦佩不已。若有机会,也望先生引荐一番,这样正直的人,值得宗鞅倾心相交。”
听宗鞅肯帮忙,延秉信几日里为卿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略有宽释,可是对宗鞅到底还有些担忧。那宗鞅就好似看穿了延秉信的心思一般,爽朗地笑道:“先生无须过于担心我会欺负卿蝶。宣王府自有严厉的家法与家训,出格的事,宗鞅不会做。再说,假以时日,先生自会知道宗鞅的为人!”
若是宗鞅不说,延秉信还只是心里嘀咕,如今被宗鞅直接点破了,延秉信倒不好再去疑神疑鬼,显得自己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奈何,也只好揣了‘用人不疑’的念头,再次深深纳拜,以替卿蝶谢三世子眷顾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