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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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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戏班子开始在清阳城的各大户人家里串场唱堂会,即唱所谓的‘开春宴’。这开春宴本是乡野田间的一习俗,取个‘一年之计在于春’之意,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忙活起来,以辞别冬伏时的懒惰,好让人早些回田里劳动去。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习俗让城里的老爷们学了去,并且一年比一年办的热闹。到如今,有钱人家皆互相攀比起谁家的家宴办的更热闹,谁家请来的客人身份高,谁家请的戏班子好,谁家厨子整备的宴席妙——总之,这开春宴办的是一点都不比其他节日宴更轻省。
在这种别人都忙碌的时节,延秉信却闲了起来。早前也有不少府里着人给他送帖子,只是他都一概回绝,次数多了,人们便晓得他就是这么个酸儒脾气,也就不再来扰他。他早年丧妻,膝下又无子,就这么孤家寡人一个,虽已大隐于市,其实也还贪图热闹。开春宴这几日,他天天一到傍晚就出门溜达,随性而走,也不拘个目的地,走到哪里便看哪处的光景,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延秉信正在长庆大街上走。长庆大街是清阳城内一条东西向的主道,道宽数十丈,两边林立大大小小无数店铺,一直都是清阳城最热闹的地方。路过一家炸糖果子店时,延秉信想卿蝶或许爱吃这个,便进屋去让店家给称。那伙计正拿了油纸准备给包的工夫,听到外面官差们喊:“王爷出行,闲杂人等,回避肃静!”
店主人听了,赶紧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拿块木板把门挡上,回头冲延秉信歉然道:“对不住客官,劳您在小店里等一会儿。”
延秉信笑说‘不妨,不妨’,跟着也走到门口。那木板只是遮着门口做了虚掩的样子,从缝隙里还是能清楚看见街上的样子。只见大街正中被拦出宽阔的一条道,道两旁王府亲兵齐齐站成两排把守,亲兵背后道路两旁则跪满了无数平头百姓。
而在那道中间,先是开道武士执仗步行而过,后面跟着精雕细刻的车驾,泛五彩颜色,覆以幔帐,从外面看不见内里是何人,可从那华贵气势上却能让人晓得里面坐着的必定是有着皇家尊严的宣王爷本人。车驾两旁跟着宦官若干,再后面,并排三个骑高头大马的华贵公子,分别是宣王爷三子,再然后是两队亲兵随行。这一行人,洋洋洒洒地走过去倒用了小半个时辰。
“哎哟!这宗三今日看着还真是不凡!”
说话的是店里的小伙计,话音刚落就被店主人敲了脑袋训斥道:“还在这里偷懒,快去后面干活去!”
小伙计摸着脑袋上被打的地方,嘴里嘀咕着抱怨的话,转身走到店后。延秉信听那伙计嘴中露出的字眼,心中一动,回身问那店主人:“方才小伙计提及的,可是三世子?”
店主人初时有些尴尬,却又露出些自豪模样说道:“正是。三世子从小时候起就爱吃我家的果子,他以前从王府跑出来在街上胡闹时,没少往我家里跑。不客气地讲,我们店里的果子比那王府里的山珍海味一点都不差的。您回去吃吃便晓得了。”
延秉信道了声‘好’,又跟店家闲话了两句,便付了钱提着果子出门去了。出门后延秉信转走甘露街,往马窑口去看卿蝶。这马窑口是庆春班从海棠口子搬出来新换的落脚地。据说是因为外地进城的戏班子多,挤的庆春班近来日子有些难过,班主不得已才带着大伙儿挪到这儿住。跟戏班子林立的海棠口子不同,这马窑口住的大多是贩夫走卒,住户多,街道便更拥挤脏乱些。
因马窑口距离自己的住处远了,延秉信见卿蝶的机会便少了。虽偶尔卿蝶会到他家坐坐,但也统共没几回。今日延秉信想着趁闲去看看他,都快走到马窑口了,却又突然想起,这开春宴正是戏班子忙活时候,卿蝶怕是不会在这儿的吧?
马上就要到了延秉信才想起这一茬儿,就这么回去到底有些不甘,况且那糖果子自己一口老牙又吃不得,索性想着要不姑且先去看看,便打听着找到庆春班租的那块院子。到了门口,见院门竟是大敞着的,那丘二就在门口坐着看热闹。
见了延秉信来,丘二乐眯了眼,跑过去扯着延秉信道:“给钱,给钱。”
延秉信纳罕道:“什么钱?”
丘二道:“压岁钱。”
“咄!过年时不见你去给我拜年,这时候到有脸皮跟我要压岁钱!”
“那现在拜也不晚。”说着丘二整了整衣服,低头规规矩矩拜道,“延老儿,过年好!”
“咄!这十五都过了你还来拜年!”
嘴上虽这么说着,延秉信却是笑着掏出了几枚铜钱出来递给丘二。那丘二也笑的眯眯了眼,又瞧见延秉信提着油纸包,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却看出是点心,便再来讨。
“这是给卿蝶的!”
延秉信因怕他来抢,下意识将油纸包护在怀里。丘二见他对卿蝶如此的偏心,心中略有些不忿,嚷嚷道:“还给他留什么点心?他被班主关在柴火房里,两天不吃不喝,眼看就救不得了。他还吃啥点心?”
延秉信听了忽得头晕,定了心神后慌忙抓着丘二问:“柴火房在哪儿?速速带我过去!”
丘二起初还不愿意,被延秉信厉色吼了几句后,也惮于延秉信的怒气,领着延秉信到了后门柴房前。延秉信看那房门前缠绕着几道的粗铁链,立时急了,慌忙奔过去。推了推,房门打开胳膊粗的一道缝。延秉信贴着门缝往里瞧,却是里面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卿蝶!卿蝶!”
延秉信心急火燎地连忙唤了数声,听到里面一声微乎其微的呻吟,更焦急起来,连忙要找家伙事去弄开那铁链。
谁知丘二这时跑过来,使劲儿抱住延秉信的胳膊,瞪着眼睛道:“延老头,班主说了,不能放卿蝶出来!”
延秉信一把将他推开,害丘二摔了个马趴。延秉信也顾不上去看他摔没摔坏,围着柴房四处兜兜转转,终于从柴房后面找到一把劈柴用的斧头,使劲儿砍了几下,延秉信便虎口发麻,胳膊酸软,毕竟他也上了年纪,又本来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多少力气。能抡起斧头已是不易,对着铁链砍了半天,不是失了准头就是只砍出浅浅的一个凹,还没等他将铁链砍断,那边跑出去向庆春班班主报信的丘二都已经将一班人都带回来了。
庆春班的班主是一个黑脸壮汉,姓良名弼善,平日里对延秉信还是客客气气的,此时却露出不好相与的模样来。
“延先生,您这是在敝处做什么?”
延秉信坐在一旁气喘吁吁地抬头看良弼善,本有一腔怒气待要理论,却粗喘了一阵子后,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沉了声对他道:“良班主,我听说卿蝶已经关在里面两日里没吃喝了。我在外面唤他半天也没听到他出声。良班主,那好歹是条性命,您这都不急?”
良弼善在一旁还未说话,他身后的玉霜莲几步上前,掐腰骂道:“你个老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们庆春班的地角上指手画脚的?卿蝶是我徒儿,该怎么教他是我这师傅说了算。老东西你来这里瞎掺合是嫌命长了?您可别嫌我说话难听,天天往我们这儿跑是看上了卿蝶岁数小模样俊吧?整日价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您也得撒泼尿瞧瞧自己的模样,就那么根软脚虾,还惦记吃小嫩草呢?”
这一顿话说的太难听,气得延秉信一抬屁股站起,手哆哆嗦嗦指着玉霜莲,一连几个‘你,你……’没了下文,险些背过气去。
良弼善到底是一班之主,还有些沉得住气,让班里其他兄弟先把玉霜莲劝走了,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话真将延秉信气死在院中。转身对了延秉信仍是不甚客气的模样,却也请了他进屋里坐,并着自家婆娘送来一壶茶。
延秉信不肯坐,在屋里来回走,气的直嚷嚷道:“良班主,你瞧瞧!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嘴里这说的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
良弼善替延秉信倒上一壶茶,让了个身请延秉信坐了。面色一沉,不客气地道:“大人别怪我师弟说话难听!话糙理不糙。卿蝶是签字画押卖给我师弟的,本来当初签下的就是死契,那便是死了也不担干系,外人更是置喙不得。您老在这里闹这样一出,本就毫无道理!”
这话堵回来的生硬,别说延秉信当年还为官之时,就是已门庭冷落的眼下,也无人曾这样不留情面地驳他的话,险些一个怒气要掀了房顶。他腾地站起,正欲发火,却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料想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于他想救下卿蝶之事并无益处,思量再三,只得在屋中来回踱了数次,终于将一股火气压下,沉了声问道:“班主,即便是卿蝶命贱,亦非草芥,这样活活饿杀他,想来总该有个缘故吧?不知可否能让老朽一闻?”
良班主端了茶,抿了一口,沉吟片刻,抬头道:“告诉您一声也无妨。卿蝶不懂事,席宴当中得罪了关道吏度大人。平时卿蝶使小性儿,我没怎么管过他,如今这做的实在是太过了,他若不认错,这罚就停不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庆春班的家事,延大人无需过于操心!”
听了良弼善说出的人,延秉信脑中细细过了一番吏目中的人物,想了半天,才想起一人,问道:“可是关道县陆县判手下的度实度捕头么?”
良弼善点头称是。
“那便无妨,”延秉信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慢慢道,“那度实不过一介小吏,总归要听他们县判大人的话。那陆县判,早年进京赴试时曾拜在我学生尹尚善的门下,说起来,我同他也是说得上话的,总不至于连为卿蝶说几句话的情面他们也不给。良班主若真是需要老夫去说道说道,老夫到不辞这趟辛苦。”
一句话点破良弼善嘴中的‘大人’的来历,让良弼善不得不对眼前的这个老人打点出更多的尊重。良弼善本就知道延秉信是京中官场中退出来的,俗话说,老木树死尚有千尺根,这延秉信为官数十载,眼下虽无权无势,可影响依旧在。各府衙争相延请他的事,良弼善也有所耳闻,听延秉信方才一番话,也不得不马上换上一副恭敬的嘴脸,赔上了十二分的小心。
“延大人说的是。只是这卿蝶实在过于无畏。席上不过是度大人因喜爱着他才摸他一下,他便使性子用酒壶砸了人,别说度大人有官职在身,就是个普通看客,我们这些唱戏的也不敢这样得罪。此次罚他,实在只是要拧过他这不要命的性子来。延先生眼下看着是我们让卿蝶多吃了苦,实际上却是替他着想,免得他以后吃更多的亏。”
“这么说来,本来就还是那度实有错在先?”
良弼善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唉……不怕延大人您笑话。您都不知道我事后给人赔了多少不是!实话跟您说,咱就是跑江湖卖艺的,人家给个面子我们才有饭吃。卿蝶这么一闹,不是断我们整个班子的活路么!”
话音落下时,良弼善的浑家吴氏正好从外面进了屋,给延秉信端来一碗茶,殷勤招待了他一句后,就陪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良弼善点上眼袋锅子,默默抽了一阵烟,烟雾中缓缓说道:“延大人,怕是您不晓得,像这样的嬉笑打闹,在我们唱戏的里面,是常有的事,多见怪不怪的。”
此话一出,延秉信不免感叹:“这也是梨园中一弊俗,但这风气迟早是要治的。良班主,您可肯听老朽一言?您真的就这么甘于带着班子只在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串唱,不想登上那大雅之台,唱给更多的人听么?”
良弼善嘀咕道:“我们这小班子,谈何容易……”
延秉信打断他说:“我平日里跟卿蝶说些戏,这孩子悟的都极快。也曾带他去听一些名角儿唱戏,带着他去后台见他们。泰宁班的殷老板和鸣和社的商老板,都略指点过卿蝶一二,他们说这孩子有灵性,十分地看好他。两位老板皆说此子若得好好的教,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小小年纪你便让他在场子里卖笑,钱来的虽快,可能赚几年?玉老板便是个例子,如今他还不到三旬就急着买来孩子防老。反观之,您再看看殷老板和商老板,都已过不惑之年,旦戏还唱的那么好,捧他们的人更是趋之若鹜、络绎不绝。您想想,您要是能种出像那两位老板一样的摇钱树,您以后这班子还不就是越做越大么!”
良弼善听延秉信说的天花乱坠,到底还有些不信,说道:“卿蝶哪里有那么出息……”
延秉信道:“良班主呐,您信我的眼光。卿蝶这孩子,天分足,悟性好,为人又谦逊,懂规矩识大体,必是值得费心栽培的!否则老夫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良弼善低头复又沉思许久,咂巴了几口烟袋,对延秉信道:“延公,我没什么文化,你莫唬我。那殷老板和商老板,当年就没给客人侑过酒?”
“若说是下了台后答谢答谢来捧场的,这样的事自然是有的。可也仅止于此,坏了名声的事,他们可是一点儿都不会做。平日里都一门心思扎在这唱戏上,才能琢磨出其中的道儿,现在也才唱出了名堂。如今呐,外地戏班进城的多,粉戏学着容易,他们才挤得您越来越难找地方唱。看看泰宁班,多少地方求着他们唱,一年里的戏忙活的都排不开。”
此时吴氏也开始帮腔,说道:“家里的,你也听听延师傅的话,说的都是好道理。你师弟我看着就不是个正经,天天弄的妖里妖气的,我就看不惯。他那做派,外面说闲话戳脊梁骨的多了,咱班里养这么一个不算,你还得再弄出一个么?”
良弼善烟袋锅子在炕头猛地一磕,怒道:“你知道什么就在旁边插嘴?那孩子是卖给我师弟的,签的可是生死由命的死契!这师傅就是再生父母,我师弟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说来说去咱都是外人,哪能在旁边说三道四的?”
“良班主说的是,这尊师重道在你们这里是最讲究的。”延秉信拍拍良班主的胳膊,安抚他莫要动情绪,“不过良夫人说的也有些道理。良班主,您想想,您到底是庆春班的一班之主,这大事上不是还得您拿主意么?再说,您还是玉老板的师兄,师兄弟间讨论讨论戏,也是常有的。您这班子以后要怎么带,这戏要怎么唱,说到底也还是得您有主意!”
良弼善听了,复又沉默起来,最后把烟袋在炕头重重磕了两下收好,抬起头对延秉信说道:“延公,您是学问人,看的比我们远。您说的这些,我回头再好好想想。天太晚了,我这地方小,也没处留您了。来,我送您回去吧。”
延秉信站起来告辞,那良弼善执意要送他,两人便一路走。路上良弼善又问了些泰宁班和鸣和社经营方面的事,延秉信把所知的同他一一说了,不知不觉就一路走到了自家门口。延秉信邀良弼善进屋坐,却被良弼善推辞。临了,良弼善转身离开前,对延秉信道:“延公,您怜惜卿蝶这我知道。可是,我师弟好歹还是他师傅,您这总带着他去别的人那里学,虽是为了他好,也不太合适。这事儿回头我再同我师弟说说看,但您也得给我师弟留一些面子。”
延秉信一拍脑袋,歉然道:“是了!是了!老朽糊涂!改日定亲自再登门向玉师傅赔不是去!”
良弼善忙摆手道:“那到不用。不过……唉,卿蝶这孩子有您这样看顾他,确实是他的福气啊!那这样,延公,您回去休息吧,我也就此拜别!”
两人在门前客套一番,延秉信将良班主送别。他第二日里又去庆春班打听,说是卿蝶倒是被从柴房放出来了,不过还是吃了一顿打。延秉信去药铺买了些补养的药材,托人偷偷地带过去。再后来听说卿蝶又能出来唱戏了,才稍稍地放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