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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绿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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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读书作文,只为消磨时光,自那日遇见他后,每每掩卷遐思,一行行原本冰冷干枯的文字,竟变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精灵,于心中飞舞盘旋,似花间春色,浓醉如酒。
推窗望月,我会想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端起茶点,我会默忖,“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凉夜不眠,我会轻吟,“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渐渐地,我越来越多地,对镜自观,只见镜中之人,眉眼皆如往昔,却不知不觉间,笼着一层柔和静美的光韵。
只是哀伤欢愉,皆过犹不及,以往见月缺花残,觉清寒透幕,总不以为意,自那日别后,兹人不见,又无端地生出多少忧愁烦恼,“岂不尔思,我心忧伤”,不免盼望,“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的盼望很快变成了现实。大哥从太学回家时,告知我以后不必再往太学送穿用之物,因为他的学弟马续就住在附近,可由他捎带过去。
母亲本就担心我孤身一人,在城里城外行走多有不便,这样一来自是欢喜非常,每当马续登门,母亲总叮嘱我好生款待。
就在这样的期盼的寂寞与重逢中喜悦中,我度过了一个青翠欲滴,香气氤氲的夏日。
一个夏末的清晨,马续又一次立于篱畔,叩响了柴门。我听到叩门之声,知道是他,忙理了理云鬓,又怕惊扰了刚刚服药歇下的母亲,便轻手轻脚,出来开门,笑意已然不觉从眉梢眼角间溢出。
却见他负手背立,并不转身,只淡淡道:“今日天朗气清,倒是个出游的好日子呢。”
他说的不错,此时虽时近初秋,然而夏花未谢,芳草茵茵,兼之夏日雨水澍泽,艳阳高照,天地之间的绚烂花草的浓烈气息竟较春日犹胜。
可最让我讶异的,是他未曾回首,却知是我,因此一壁随他缓步而行,一壁迟疑问道:“你……你怎知是……我……”
马续这才回转身来,灿烂一笑,道:“凡俗女子,只闻脂粉浓香,只有惠班,一派芸草清馨——其实第一日见你,我便知道……”
我从不爱那些脂粉花草之物,只是不曾想到,时时坐拥书简,那置于书中防蛀的芸草,自有一股清淡之气,日久天长,竟拂之不去,此刻被他点出,不禁大惭。
马续也有几分羞赧之意,喃喃道:“为兄失言,惠班莫要生气。”
见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怎么会生气呢?我不由想起《诗经》中的两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的心中是欢悦的,只是于他面前,只低眉不语。
不想这时马续竟问道:“惠班一定读过《诗经》吧!”
仿佛春蚕吐出的第一根极微极软的细丝,缓缓蜿蜒进我心里。他怎知我五岁读《诗经》,七岁诵《论语》,九岁学《史记》,十岁而作篆书,可是妇德者,不必才明绝异,无论我对简策书章有多深的感情,一个女子,实是不可以才智学问炫耀于人的。
故而只低头望着脚下的细草,婉言道:“不过闲时翻一翻,知道几首诗罢了。”
马续默然一瞬,幽幽言道:“我见这凄凄碧草,便想起《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心中怦得一跳,突如其来的狂喜,让我不相信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对我,果然是有心的,于我来说,平生尚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我爱的人,他也爱我,我心中一时杳然如空,竟不知身处何地,只想着,这是几番造化才修来的奇迹!
长久的沉默,终于,马续温然的言语如初春雪融时山涧潺潺的溪水, “惠班,不必急于回答,七夕那日,我再来贵府,只愿到时银河有岸,牛女相逢。”
脱下夏衣,披上秋装的时候,君陶才发现她为我精心缝制的绿底乘云纹深衣不见了。
君陶的心智虽然如同幼儿,针线功夫却是鬼斧神工一般,如有神助,于针线技艺上,无师自通,不过自幼拿几个绣样随意把玩,便已将流水绣得如汩汩有声,将彩蝶绣得似翩翩欲舞,更出奇的是,即使没有绣样,花鸟虫鱼,被她盯上一会儿,她便能绣得灵动鲜活,呼之欲出。
只是君陶所绣之物,有时连她自己也叫不上名字来,甚至日日在她指尖盘旋缠绕的五彩丝线,皆为什么颜色,她也说不出,亦不知世间有赤橙黄绿之名。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盖由此而来吧!
君陶急得两颊通红,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几乎把我骨头晃散,一味问道:“小姐快说,我为你缝的衣裳到底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我本自心虚,此时更是心慌意乱,只得言道:“那件深衣被我钩破了,扔掉了。”
君陶不听则已,一听更是双手掩面跳起来,大哭道:“小姐坏,小姐坏,衣裳钩破了为什么不交给君陶,叫君陶给你织补啊?”
我立即也觉这谎话扯得不圆,若论君陶的织补功夫,雒阳城中能干的补匠,只怕也难望其项背,平常的衣裳,无论是裂一道口子,还是烧破个洞,她便拿几色丝线,先用针缝出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底子出,再依本纹来回织补,不留心看绝计看不出痕迹。
我被他缠得无法,又怕她再嚷下去惊动母亲,只得软语相求,又答应替她寻许多好看的绣样来,君陶才渐渐地止了哭泣,不再吵闹,却到底是心中委屈,睨我一眼道:“小姐如今就这样撒漫,看明儿嫁给曹寿,自己当家了,还不知怎样呢?”
君陶一句无心之言,在我听来,却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顿时身似寒冰,瑟瑟发抖,背脊上却是一阵阵地冒汗,舌头牙齿仿佛不听使唤,只能颤巍巍地一字一字往外蹦,问道:“你……你说……什么,曹寿……是谁?”
君陶并未看出我的异样,依然神秘兮兮道:“这是夫人与大少爷商量小姐亲事,我偷偷听到的,小姐已许给同郡曹家的儿子曹寿了。”
我身子一软,颓然坐地。
对爱情和幸福的一切憧憬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我爱的人,他也爱我,从此却只能深藏心底,藏到生命的终止。而那个素昧平生的曹寿,才是我此生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生当同枕死同穴的夫君。
可以像卓文君一样夜奔当垆,只为痴心吗?当然可以,不过,我不会。
《礼记》云:“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是班家的女儿,此等不顾礼仪,败坏伦常之行,便是死也不会做的。爱情,只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且不会是最重要的。
卓文君又如何,她得到爱情了吗?也许吧,不过这爱情可以停驻多久,实在是只有天知道了,不然,何须哀叹“琴尚在御”,“新声代故”,又何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断肠之语,凄然之泪,岂不是私奔之时便埋下的祸根么?早知要“与君长诀”,又何必当初?
岂止是卓文君,诗三百篇,洒过多少怨女弃妇的伤心痛悔之泪!“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她们的眼泪,流过《邶风日月》,流过《郑风遵大路》,流过《王风中谷有蓷》,也流过祖姑母的《团扇诗》,我不想再让她流过我班昭的诗文歌赋。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父亲真是一位无所不知的智者,他仿佛预见到,我的人生必会有情与理的挣扎。执著一念,只会失去更多,男女情爱,亦是如此,攥得越紧,便是越抓不住。因情越理,只会后患无穷,以理制情,方可善始善终。
感谢古人与先人的无数智慧之言,让我在暂时的迷茫之后找到了方向,尽管朝着这个方向前行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依然攫噬着我的心。
可见良书如友,裨益无穷。那些读过书又选错路的人,只会一味埋怨书教坏了人,却不知真正的祸根,正是自己的感情用事,一时冲动。
可是,马续怎么办呢?我虽然可以慧剑斩断情丝,忍痛依从礼法,却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所以,我宁可自己,来承受一切。这也许是我唯一可以为我爱的人所做的事了。
月色苍凉如水。
七夕的夜,那么深遂,像一块千年的寒冰,凛凛地泛着幽蓝的光晕。
我轩窗独坐,素手理瑶琴,流水般的乐曲便从我的指尖缓缓流出。这是一张仿制的绿绮琴,由琴额至龙龈,皆由桐木与梓木之精华制成,琴弦亦是由上等蚕丝而制,音色纯净圆润。我粗通音律,几日来谱了这支曲子,虽不是绕梁之音,此刻听来,倒也婉转有致,如云起雪飞。
当年伯牙鼓琴,子期会心,相如操曲,文君神往。而今我却要将这如水的乐曲,化作锋利的刀剑,斩断万缕情丝。
因此,我既盼望他来,又希望他永远别来。
他终于来了,他还是来了。我的琴声却未停息。
“这是你谱的曲子么?”他的声音如温暖的秋光,漫天漫地挥洒下来。
我十指犹未停歇,只淡淡道:“配一首诗来唱,可好么?”
他的嘴角始终含着脉脉地笑意,道:“好。”
我用力咽下齿颊间溢满的苦涩,努力用平静的音调唱出了《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马续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唇角,既而声音微颤,道:“惠班,你......”
我漠然笑笑,起身施礼道:“兄长对惠班的情意,我五内铭感,只是无以为报,小妹对兄长,从来只有兄妹之情,若小妹有何举止不当之处,令兄长误会,惠班在此向兄长陪罪,还请兄长念小妹年幼,不予计较。”
这番言辞几日来在我心中翻转了无数遍,生怕说出来时流露半分哀伤,想必此刻于他听来,亦是冷似寒冰的吧。
马续茫然若失,道:“可是孟坚兄不允,又或许……小妹终身……已许配他人了么?”
我拼命排斥着他的声音和面容,怕一不小心,功亏一匮,道:“与他人不相干,父亲早逝,在小妹心中,除了母亲和两位哥哥,惠班最敬重的就是兄长,兄长又是大哥的同窗好友,大哥在家亦时常夸赞,因此小妹只把兄长当作亲哥哥一般信任。”
若让他知道我是迫于亲事,仍旧不能断了他的念头,况且他是大哥的学弟,若因为我的缘故,生疏了他与大哥的同窗之谊,亦是不可。
我在盈然的泪光中,看到马续颓然转首,稀薄的身影似乎在诉说着他无尽的灰心与伤痛,我的耳畔嗡嗡一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过后凭着残留下的片言只语,兼以猜测,终于想起,他大约言道:“该陪罪的是我,惠班,是我枉自痴情了。”
秋花惨淡,静夜生寒,萧萧秋风里,耿耿秋灯下,仿佛传来马续忧愁幽思的吟诵: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