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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绿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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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在太学笃学好古,专心经史,二哥在官衙秉烛达旦,废寝忘食,家中只有我与母亲,长日枯守,偶有外客拜会,往来书简,也只得由我出面接待来宾,回复信函。
在这样的寂寥冷清中,唯一可以让我暂时忘却尘世烦扰的,就是读书。父亲留下的四壁经卷,几年之间,几乎被我尽数翻阅,从朝阳初升至日影西移,唯有沉醉于书山史海的时空中,才能让我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与欢悦。
一个春日的清晨,庭院寂寂,风吹帘动,我正倚窗而立,看云淡风清,只见二哥兴冲冲从外面跑回来,还未进门,便欢声大叫道:“惠班,惠班……”
我忙从屋里迎出来,只淡然一笑,道:“二哥何事这样高兴?”
二哥并不进屋,只扶着屋前老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小妹猜我今日做什么去了。”
我凝神一想,又摇摇头,道:“小妹猜不出,二哥快告诉我吧。”
二哥气息稍定,笑道:“我今天呀,去看相啦!”
我噗哧一笑,身子微倾,纤指嫩如笋尖,扶一扶又老又粗的树皮,道:“二哥不是从不信这些么,今儿这是怎么了?”
二哥正色道:“惠班,你先别笑,我跟你说啊,自从父亲去逝后,我心中无一日不烦恶的,每日在官府夜以继日的抄抄写写,也是为了多得些俸禄,养家糊口,那一日我伏案挥毫之时,突然想到霍去病在我这个年纪,已经随卫青征战漠南,立功封侯,而我却久事笔研,志不得伸,心中郁结难舒,不禁投笔而叹,何时才能遂我从戎报国之志,谁知小吏们都嘲笑我,叫我好不气闷……”
我抿嘴笑笑,道:“二哥于燕雀间,抒鸿鹄之志,人家可不是要笑你么?”
二哥一拍大腿,凛然道:“着哇,我就是这样跟他们说的,可他们还是出言相讥,我一气之下,便跑到雒阳城中最有名的一个相士那里,叫他替我看相,”二哥眼中精光灿灿,“你猜那相士怎么说?”
我托腮笑道:“定是说你心愿可遂了!”
二哥脸上满溢喜色,道:“相士说我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说着捏捏自己的脖子跟下巴,得意洋洋。
我正自惊诧,却不知何时母亲已颤颤微微地站在二哥身后,轻轻喟叹,道:“整日家只想着离家远行,战场厮杀,你父亲在世时就不喜你舞刀弄棒的,唉,真不知道你这性子像谁?”
我连忙搀扶母亲,劝慰道:“听说祖父的长兄当年便被赞为‘收捕盗贼如同神明’,回乡扫墓时,皇上令太守、都尉以下同往迎接,甚是荣耀,如今太平盛世,盗贼是没得捉,然而西域诸国未平,连宣帝时所设的西域都护府也为匈奴所控,二哥有这等志向,可不也是想为国杀贼么?”
母亲虽久耽病榻,心中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两位兄长的眠食寒暖,隔三岔五便要我送衣裳点心之类至两位兄长处,家中无人,我只好事事亲历亲为。
我于雒阳城的风貌路径,便是由此而熟识的。
雒阳城外,护城河蜿蜒迂回,积水如碧,浮萍与水藻荡漾其间,城中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人烟阜盛,非别处可比。
暮春时节,万里澄空,惠风和畅,望远山明净如妆,观近水波光如练,城中草木郁郁,香气撩人。
我立于太学之外,等着散学之后,在挨挨挤挤的人丛辨出大哥的身影。可等到人已散尽,大哥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停在我的面前。
一线温和宽厚的声音倏地传入耳际,直落到我的心底,“你是孟坚兄的小妹惠班么?”
缓抬首,深凝眸,我迎上一泓温润如玉,清澈如泉的目光。我愣住了,我仿佛又看到,父亲那慈蔼,温和的眼眸,凝望着我……
强忍着心中的惊异与激荡,我浅浅施了一礼,温文道:“正是——恕班姬眼拙,这位兄长,我却不识得。”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是马续,乃是孟坚兄的同窗学弟,今年刚入太学,难怪小妹不认得我……”
我暗暗一惊,在家时常听大哥说起,他的这位师弟马续,字季刚,乃是将作大匠马严之子,伏波将军马援的侄孙,而刚刚入主长秋宫的显宗皇后马氏,正是伏波将军的幼女,因此,这位与我在太学门前不期而遇,发束长冠,身着曲裾,温润儒雅的太学生,正是当今皇后的堂侄。
我连忙躬身又施一礼,道:“兄长莫怪,小妹得罪了。只是不知为何不见大哥踪影?”
马续皱一皱眉,道:“不巧得很,孟坚兄被博士遣往西都采风,要他回来作一篇文赋呢,昨儿刚起程,他因担心你来了找他不到,故而托我转告一声。”
心中有些许的怅然,道:“如此多谢兄长了——时候不早,小妹也该回家了。”
马续毫无贵家子弟的骄矜,只夹着一丝隐忧,对我道:“小妹怎么孤身一人前来,你的侍女呢?”
我敛衽垂首,柔声道:“不瞒兄长,小妹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位侍女,只因连日来母亲缠绵病榻,跟前不能少人伏侍,故而小妹只有孤身前来。”
马续眉宇间似有不忍之色,叹婉道:“早听说孟坚兄的小妹操持家务,礼仪周全,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惠心纨质,品节若昭。”
我素来听闻旁人夸奖,便会羞惭无比,只是今日马续这番夸赞之间,隐约含了几许哀悯之意,倒叫我心头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情味。
我盈然下拜,低首道:“兄长谬赞了。小妹听闻当今马皇后,父亲早逝,十岁便在侯府主持家事,指挥婢仆,小妹不敢妄求皇后娘娘的日月之德,但求能效法一二,为母分忧,替兄解愁。”
马续叹息地摇一摇头,道:“姑母的难处,旁人又何尝体会得到?人人只会称赞女子的贤惠之德,孰不知这贤德的背后,藏着多少悲酸与辛苦……”
听到“辛苦”二字,刹时间如轰雷掣电,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心中万语千言,竟连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怔怔得站在当地。
半晌无语,马续忽然抬头望天,讶然道:“这天阴得厉害,只怕眼见就要下雨,小妹可带雨具了么?”
果然一阵狂风,吹起他藤青水波纹曲裾的衣角,如一片飘舞的雁翎,我心中一阵慌乱,晨起出门时还天光大好,哪想到会突降骤雨?我拎着的苇箧里,还有做给大哥的点心,别的还在其次,只是二哥的上官难得赏了他一些干鹿茸片,孝敬母亲,母亲分出一半,叫我给大哥送来,若是淋湿了,岂不辜负母亲与二哥的一片心意?
马续走近一步,温言安慰道:“小妹别担心,我带了一件蓑衣,蓑草甚厚,你穿上,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我见他身上负着书箧,想必也要回家的,忙推辞道:“兄长想必是散学归家,我穿了你的蓑衣,你可怎么办?”
马续淡淡一笑,道:“不碍事的,还怕这点雨不成?”
我只是摇头,不肯接过他递来的蓑衣。
他无奈地笑笑,道:“也罢,好在这蓑衣衣袖极大,斗笠也极宽,你躲在下面,也可为你遮挡一时。”
我一时左右为难,想到有人为我遮风挡雨,伴我回家,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自是极舒心畅快的,但蓑衣再宽大,毕竟要与他挤在一起,念及此节,不禁面红耳赤。
但转瞬间狂风夹杂着大滴大滴的雨点砸落下来,我无暇细想,只得与马续同披一件蓑衣,冒雨而行。
雒阳城被雨水一浇,遍地泥泞,我只惦着苇箧中的鹿茸片,眼看雨越下越大,马续的蓑衣遮他一人也未必能够,他却只往我这边推,不顾自己半边身子已淋得透湿。
又过片刻,乌云愈厚,暴雨滂沱,风却是一阵紧似一阵,那狂风吹得道旁树木东倒西歪,雨线更被扯得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小小一件蓑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我虽将苇箧护在怀中,却也抵挡不住雨势,眼见苇箧便要由干转湿。
我心一横,脱下身上的绿底乘云纹深衣,层层裹于苇箧之上,露出里面莲子壳染的玉色绣腰短襦和缥色下裳。这深衣本是去岁生日时,君陶为我缝制的,是我最心爱衣衫,只是事发突然,也顾不得了。
马续见我衣衫单薄,一并连半边蓑衣也不要了,一古脑儿地披在我身上,我欲要推辞,却被雨淋得说不出话,只得由他被雨浇透。
终于,一步一步,挨到了家里,我不敢惊动母亲,只得悄悄引着马续到我房里。
我的卧房在庭院深处,房前花木蓊郁,若是风和日丽,也可见垂柳飘风,桑榆吐翠,一派自然田园之气,室内不过一榻一几,然而纸窗竹榻,纤尘不染,颇有幽趣,若得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倒也是闲中之雅。
我叫马续在屋里绞干衣衫,我则立于檐下,数着点点滴落的雨珠,玲珑剔透,煞是可爱,心中充溢着莫名的欢悦。
不一时,马续推门,我回首,见他已将绞干的衣衫穿在衣上,盈然一笑,道:“今日若非兄长,小妹不知如何狼狈呢,先在此谢过了。”
马续带着些许赧然,摇了摇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惠班以后不要再提了……”
听他叫我“惠班”,我心中一荡,竟不知如何答言。
为了掩饰尴尬,我游目四顾,仿佛不经意地言道:“寒舍简陋,让兄长见笑了……”
马续的笑容清淡如月色下的江波,道:“人不堪其忧,惠班也不改其乐,清斋幽闭,小窗兀坐,自有诗书慰寂寥,滴雨入阶,书香满舍,终须笔墨遣娱情,惠班沉醉书简之中,哪里还会在意这些身外之俗物?”
我被他赞得不好意思,两颊微烫,低低言道“兄长之赞,惠班万不敢当,惠班不过自幼随父兄粗学些文字,哪里敢与贫如富、贱如贵的颜回相提并论呢?”
马续沉吟片刻,道:“小妹不必谦虚,惠班定然才学不凡,博览群书,不然……”他仿佛犹豫着该不该说,思虑须臾,终未曾开口,屋里一时竟冷了下来。
过了半日,他方讷讷言道:“小妹既已到家,我……我也该……回去了。”言语间犹自迟疑不决。
大哥不过叫她转告我一句话,如今他已送我返家,论理是该告辞了,况且家中只有女眷,今日将他引入闺房,已属逾矩,可理虽如此,心里却极不愿他走,正在这时,君陶捧茶进来了。
我忙接过茶盏,双手奉上,婉声道:“兄长即便要走,也请喝杯茶……再走……”
马续接过,与我相对凝眸,瞬间又垂目饮茶,再不敢抬首。
我见他一口一口啜尽杯中之茶,将茶盏缓缓置于几上,终于紧抿双唇,沉吟道:“多谢惠班,我……确是该走了……”
再无留他的理由了,我唇角微动,心中却在飞快的想着,有什么事,什么东西,或是……突然,灵光一闪,我捧起几案上的苇箧,苇箧上还包着我的绿底乘云纹深衣,羞涩言道:“兄长今日之惠,小妹无以为报,这苇箧中有一包鹿茸片,兄长莫要嫌弃,家中清贫,实在没有什么可奉送兄长的。”
马续欲要推辞,我又抢上言道:“兄长若要推辞,小妹更于心不安了,外头骤雨未歇,就拿这衣裳包着吧。”
马续似有所悟,不免步履迟迟,怅怅而去。
我交代君陶,只对母亲说我在城中避过大雨才回来的,大哥在太学整日攻读史书,难得回来一趟,待他从西都回来,早将我去探望他的事抛于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