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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于归(1) ...

  •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家里的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大哥于太学学成之后,被举荐作了兰台令史,后来皇帝召见大哥时问到二哥的事,大哥便又举荐二哥,也做了兰台令史。
      只是两位哥哥对此官职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大哥欣喜不已,因为兰台令史管理的乃是皇家的档案典籍,其中许多史料是大哥翻遍史书都难以获得的,所以大哥于官中之事,勤勤恳恳,乐此不疲,即使劳累辛苦,也甘之如饴;二哥则从抄写文书的小吏重新变成了管理文书的小官,依旧要久事笔研之间,所以,虽然于旁人看来,二哥仕途高升,颇有前程,于他自己,则是终日没精打采,百无聊赖。
      在春风吹绿柳条之时,两位嫂嫂也先后归于班氏。
      也许是喜气所冲,夙婴疾病的母亲,竟有渐渐痊愈之势,我心怀大慰。长嫂当家,使我卸下背负许久的重担,在这安闲与平静中,一度寤寐难消的怆痛,亦渐渐被时光冲淡。
      大哥在一个静寂春夜里,对我大致说了曹家的亲事,曹家与我家同郡,虽然家道中落,也是世代书香,算是门当户对。
      大哥的性子多半像父亲,沉稳从容,说完之后,舒展了笑容道:“惠班,大哥为你择的这门亲事,你可中意么?”
      心底深处似乎浮起些许悠远的哀伤,瞬间又沉了下去,我盈然一笑,道:“父亲已逝,长兄如父,小妹的终身,但凭大哥作主,岂有惠班多言之理,小妹亦相信大哥的眼光,绝不会为小妹看错人的。”
      计议已定,一切皆是水到渠成。亲迎之前的诸般繁琐礼仪,自有哥哥嫂嫂们替我操心,我的心一下子空落下来。
      为了驱除这无谓的寂寥,我便于闲暇之时,多随君陶学些女红针线,或与嫂嫂们说笑一回,为母亲兄嫂们多缝几件衣裳,于天伦之乐中忘却些旧日烦恼。若没有针线活计时,也多看黄老之书,毕竟古圣先贤的智慧,终是不可小觑,遂悟得爱憎乃是烦恼之根,执著于爱憎,于人于己都是徒增忧愁祸患的。
      离亲迎之礼越来越近了,兄嫂却因为我的嫁奁之资起了龃龉。
      大汉开国之初,国贫民弱,朝廷推行休养生息之策,更有孝文窦太后素爱黄老之学,因此世人多崇尚节俭,但太平日久,国安民富,婚娶聘嫁的奢靡之风便愈演愈烈。
      大嫂的娘家家境不如班家,因此为我置备嫁奁时,便依她昔日之例,而大哥虽不屑世之奢侈之风,却怜我乃家中幼女,欲多添些嫁奁,大嫂亦是新妇进门,与大哥的日子并不宽裕,由此夫妇二人便生出许多不和,传到了母亲耳中。
      母亲因此对大嫂便有了几分不满,大嫂那边,却嫌母亲偏疼二嫂,婆媳之间不免又生出不睦。

      一日我去母亲屋里做针线,却只见二嫂相陪,因笑问母亲与二嫂道:“怎么不见大嫂。”
      二嫂眉眼微斜,撇嘴笑道:“大嫂因为母亲与大哥想为小姑添些嫁奁,这几日正与母亲怄气呢,小姑倒是好性子,还想着她……”
      母亲听罢,也只摇头叹气不语。
      之前已听母亲絮絮说起两位嫂嫂之事,我想着此事本由我而起,若此时在母亲面前再添些言语,母亲势必因为爱女心切一时糊涂,若再扯上大哥,终会使婆媳不和,夫妻不睦,家宅不安。
      我坦然一笑,道:“母亲不必再为嫁奁之事忧心,大嫂自来我家,一向勤俭持家,诸事妥贴,如今也是为了家中艰难,饶是如此,嫁奁之事,大嫂也已是尽力而为了,若大嫂是那起撒漫之人,女儿就算一时挣了面子,到时娘家家道中落,这面子又能挣到几时?再者,婆媳和睦,大哥方能称心,夫妻和顺,母亲方能安心,家和万事兴,母亲以后有事多与大嫂商量,我瞧着大嫂却不是那等糊涂人!”
      我说这番话,也是有意给二嫂听,二嫂开朗活泼,人又乖巧,自然更讨母亲欢心,大嫂却是稳妥谦恭,不善言谈,因此婆媳妯娌间,难免各有心病。只是这半年来,我冷眼留心看,若论当家主事,终究是大嫂最合适。
      母亲当着二嫂,亦不便多露些颜色出来,当下也笑吟吟应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不足的呢?”
      以后的几日,我又于没人时劝过母亲几次,母亲本是明理之人,对大嫂的不悦之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得空我又见过大哥,亦恳切劝慰道:“岂不闻《盐铁论》有云:‘葬死殚家,遣女满车,富者欲过,贫者欲及,富者空减,贫者称贷。’大哥平日对这些奢靡之风,亦不以为然,为何到了小妹这里,却忘记了,所谓‘福兮,祸之所伏’,若嫁奁太多,不知治家艰难,于小妹未必是好事。大嫂持家节俭,大哥应体会她一片苦心。”
      大哥与大嫂本自夫妻情深,听我此言,只对大嫂更加敬重,从此更为亲热厚密。
      大嫂虽深沉不喜言语,却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我暗中周全,从此投桃报李,对我的婚事更是上心。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女子,不对自己的婚礼充满期待的,然而这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也许很多人,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期盼了那么多年的神圣一刻,原来就是这样的,是的,不过如此。
      在韦陀花的最后一缕幽香中,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只听外头人声鼎沸,家里早已为我的喜事忙活起来了。我则如一个偶人一般,任凭别人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先在脸上傅上厚厚的铅粉;因是出嫁之妆,所以用青黛描了远山眉的样式,取个好意头;眉间贴绛色花钿,胭脂则是用红蓝的花朵掺入牛髓、猪胰等物制成,只在朱唇上一点,似一朵小巧的桃花半开,与铅粉调和后作腮红涂于双颊,倒也红香两俱;大嫂亲手将我的分髾髻改梳为垂髻,簪上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又添了几分摇曳之姿,只是我望着镜中盛妆的自己,却有几分陌生与怪异。
      梳妆已毕,有人叫我在房中面南而立,君陶是我的陪嫁侍女,此时也只乖乖地立于我身后,喧嚣的鼓乐声中,我听到有人高喊“新郎到了”,是曹寿!
      我的心有些怦怦然,只在宽大的衣袖中,紧张地绞着手指,他长得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似乎在一刹那间,眼前浮现一个人的面容,用力把眼睛一闭,狠狠地把他抛出脑海。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大哥已引着一个男子进来了,他的脸庞稍显稚嫩,看起来并不令人讨厌,在这庄重肃穆的婚礼中,脸上依然闪现着旺盛的活力,带着一点顽皮神色,他穿着玄色爵弁服,纁色下裳,黑色镶边,向母亲行过再拜叩首之礼后,又向哥哥们行礼,随后,有人指挥我,可以随他从西阶下堂走了。
      立于阼阶上的母亲,替我系好小带、结好佩巾,并赠予衣服、发簪等托戒之物,表示以后见物思今,永志不忘。再告诫我要努力谨慎,恪守妇道。
      在曹寿执着我的手,出门登车的那一刻,我明白,眼前这个人,便注定是我这一生一世所要依靠的夫君了。
      随着曹寿做了一天偶人之后,终于,我与曹寿并肩坐在洞房之中。
      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的侍女走过来,交替为我们浇水洗手,不想她竟然提起曹寿的衣袖,将水倏然一倒……曹寿兀自镇定,我却微微一惊。
      她确是有些毛手毛脚,为我浇手时,也将我的玄色婚服浇湿了一点,袖口上镶的黑边立刻氤透了。
      今日是喜日,赞礼之人也不好过于埋怨他,只微微嗔怪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又转首对我笑道:“夫人莫怪,这是少爷的侍女淳于因,平日大约也没大做过这些事。”
      我淡然一笑,道:“无妨。”
      曹寿转头,双眼一眯,笑道:“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不要跟她计较。”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话,声音清亮圆润,含着大把蓬蓬勃勃的气息,伴着他的话语,我的耳畔又响起另一线温和宽厚,我心中一紧,赶紧对着曹寿,嫣然一笑道:“没什么,小事而已。”
      曹寿满面春色,笑道:“惠班的声音很好听。”
      说话之间,馔席已备,除了两碗黄米饭,还有肉汤,螺酱,腌冬葵菜和调味用的酱,外加仅仅单独一份的鱼俎、豚俎、腊俎,置于我们的饭菜之间,俎又称作“牢”,因此这餐饭又叫作“共牢而食”。
      食毕,以酒漱口,共有三次,第三次用卺,叫作“合卺而饮”。
      《昏义》云:“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表示夫妇从此结成一体。
      饮过合卺酒,曹寿与我共坐帐中,便有许多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我们以衣裾盛之,意为多子多福。
      客人甫散,曹寿欣然而笑,我心中只是惴惴,握手未通片语,即被他拥入怀中,我闭上眼睛,拼命屏除纷乱如麻的旧影……

      曹寿父亲已逝,因此次日清晨拜见舅姑,我只须向婆婆呈上一只装着干肉的篮子,而婆婆则赐我以醴酒,表示正式接纳我成为曹家的人。接着,我又向婆婆进献“馈特豚”,即一只煮熟的小猪,表示从今以后以媳妇的礼节孝敬婆婆。
      婆婆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尤其一双眼晴,如明珠流转,将主人敏捷灵动的心思,宣之于外。
      小姑丰生,虽不是十足十的美人儿,也是粉面含春,柳眉带笑,更继承了母亲黑亮如漆的眼晴,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一个月后,我又在曹氏宗庙祭祀中,以“奠菜”的礼仪拜祭了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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