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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婕妤(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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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岁因司徒玉况举荐,做了望都长,因此除了大哥入太学读书,留居京城外,一家便迁到了望都。几间屋子虽简陋,屋后却有一块不小的闲园,母亲在园中种上些瓜果菜蔬,夏秋时节,果实满架,菜根飘香,别有一番田园之趣。
这闲园不仅是我与母亲植杖耘耔之地,更成了二哥习武练功之所,父亲虽不以为然,无奈公务繁忙,竟无暇多问。
临近后园,我放轻脚步,悄悄藏于一株粗壮茂盛的檀树之后,偷眼细瞧,只见二哥周身剑光闪烁,掌影飘飘,矫夭腾挪,宛若游龙,我心中虽在寻思劝导之语,见二哥一套剑法舞毕,心中亦不禁激赏。
二哥归剑入鞘,言语间难掩得意,道:“出来吧,小妹,早就看见你了。”
我自树后缓步而出,未曾开言,只听二哥半含嗔怨道:“父亲要游历西都,却不带我,好生没趣。”
我闻言轻笑,道:“父亲是怕二哥耽误了读书呢。”
二哥却不理睬读书之事,只拉我坐于石凳之上,一味问道:“你与父亲都去了哪里,惠班,快给二哥细讲讲。”
我眼眸一沉,道:“只是去了延陵,祭拜了祖姑母。”
二哥不禁怅然,道:“才去了延陵啊,延陵在长安以北,父亲竟没带小妹再往西走走。”
我知二哥心意,叹道:“再往西走,难道二哥要小妹与父亲被匈奴人抓去么?”
二哥搔首,赧然一笑道:“那怎么能?”忽又难抑豪情,道,“便是真的抓去了,自有二哥来救你。”说着刮刮我的鼻子。
我又是一叹道:“二哥什么都好,只是整日不肯读经论史,承继班家祖业,白白叫父母忧心。”
二哥微露黯然之色,道:“承继父业之事,有大哥也足够了,况且,编修国史是为国效力,立功异域就不是报效国家了么?惠班,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文史,而在平定西域,扬我大汉声威。”
说着,二哥指着藤蔓之上垂下的一串串饱满如珠的葡萄,道:“惠班,你只看这一串串甘甜多汁的葡萄,若非张骞不畏艰险,矢志不渝,焉能凿空西域,使我大汉与西域诸国往来互信,又为我大汉之强盛打下根基?”
我亦不禁感佩前人的勇气与执著,亦对二哥的志向,有了几分赞叹,只是忠孝若能两全,方为圆满,我决意既要帮二哥达成心愿,又要填平父亲与二哥之间的鸿沟。
我微微一笑,道:“二哥之志,小妹着实敬佩,只是小妹虽为女子,见识浅陋,却也知《孝经》有云,‘人之行,莫大于孝’,父亲因你不喜文史,几番训诫,二哥若一味依着自己性子,只读兵法,练武功,岂不会枉费父亲的谆谆教导,使父母寒心么?”
二哥沉思片刻,道:“惠班说得句句有理,但我生性不爱文史,即便强使我如大哥那般钻研学问,也不能有所建树,倒更辜负了父母的殷殷期望。”
我忖了一忖,笑道:“如此,小妹愿替二哥到父亲面前说和,可是往后,二哥起码在父母面前,也作个爱读书的样子,父母也就少操些心思了。”
二哥喜出望外,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惠班是我班家的贤女——父亲最疼小妹,小妹出面,父亲以后定会少责备我些了。”
我望着稀疏星斗之下,深邃夜色之中,二哥那坚毅凝重的神情,不禁被二哥的壮怀激烈所感染,却不曾想到,平定西域,扬我大汉声威,这句简拙而质朴的誓言,竟让二哥为之耗尽一生心力。
用过晚膳,已是月上蕉窗,父亲的书房中依然烛火闪烁,纸窗上映出一个夜读的瘦影。
我轻叩门板,只听父亲随口应道:“进来。”才弯腰提裙,走入书房。
父亲一见是我,放下手中书简,拈须笑道:“班姬有什么事么,晚膳可吃得饱了?”
我含笑施礼,走近父亲跟前,道:“与父亲出门多日,才觉自家茶饭,分外香甜——父亲,女儿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父亲慈霭笑着,温言道:“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我深吸一口气,望住父亲,道:“女儿刚刚见过二哥,二哥叹父母年纪渐长,却不能为父母分忧解愁,十分惭愧,想要专心文史,又自叹没有大哥的天赋聪慧,想于兵法武艺上用功,又怕惹得父亲不悦,因此十分懊恼。女儿闻俗语曰:‘父子同心土变金’,二哥虽然表面不拘小节,内心却至纯至孝,常言‘知子莫若父’,父亲想必也看得出来,父亲不如遂二哥所愿,说不定二哥将来,可于沙场征战上,成就一番事业。光耀门楣,自不必说,更不枉了父亲教子的一片苦心啊。”
父亲笑容渐隐,沉吟道:“班姬苦心,为父却先体会得深了。你可知道,父亲不愿你二哥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并不是轻视为国杀敌的将士们,想当年武帝伐匈奴,那披坚执锐,捍卫疆土的卫青,霍去病,哪一个不是万世敬仰的大英雄啊?只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生之地,为父不愿你二哥走这条路,也是一点爱子的私心啊!”
原以为二哥是家中次子,又不愿继承父业,才不能如大哥一般,被父亲看重,直到此时才明白,父母之爱子,其心眷眷,竟不是子女一朝一夕所能体会的。
我心中颇为动容,终究暗暗屏住气息,道:“父亲一席话,二哥若听了,想必感怀更深。我方才也劝过二哥,二哥亦答应往后以父兄为楷模,多观文史,只是日常偶尔习武,也是强身健体的好事,若能得父亲容谅,二哥便更会感激不已,襟怀欢畅了。”
父亲现出一抹欣慰之色,道:“班姬小小年纪,便懂得周全父兄,照应家事,实乃我班家之幸啊,以后定不辱我班家门楣。”
我低眉垂首,忙道“不敢”。
满月一轮,悬于夜空,晴光洒地,怡人心神。
父亲在望都任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三年之后,身染重疾,一病不起。
母亲急得手足无措,忙忙从京城召回大哥,大哥赶来望都时,父亲已是弥留。
我们兄妹三人不及稍叙别来之情,便一起聚在父亲床前。
母亲嘤嘤而泣,父亲抚慰母亲道:“我奔波一生,未能与你留下锦衣玉食,三个儿女,皆尚未曾成人,往后这个家,就要多承你辛劳操持了。固儿宽和沉稳,又聪慧好学,你不必操心;超儿心地纯善,却不免狂放,你要多加提点;班姬年纪虽小,然而婉顺知礼,合宜得体,必可助你持家……”
父亲说完喘息一阵,定了定神,拉了大哥之手,含着几丝悲哀与不舍,道:“《史记》之后,多有为其作后传者,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为父自年轻时,便采集史料,希望写出一部堪作后续的史书,然而天不假年,竟抱撼而终,我不甘心哪!幸而你自幼博览史籍,又有志于此,为父把编修史书的未竟之业交予你,也可安心了……”
大哥已是泣不成声,哀哀言道:“父亲请放心,孩儿一定不负父亲所望,倾尽毕生心血,也要完成这部史书……”
父亲唇角牵起一弯微弱的弧度,点点头,又召二哥,二哥却早已悲不自胜,转首倚门大哭。
大哥拉了二哥,跪在床前,父亲含了一丝稀薄如残星的笑容,道:“超儿既有自己的志向,以后的路如何走,也随你,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妹,你大哥尚在太学之中,这个家,还需你多照顾几年……”
二哥忙道:“这是孩儿应当应分的事,大哥前些日子已在京城为孩儿找了个抄写文书的职位,孩儿一定竭尽全力,保母亲与惠班衣食无忧。”
父亲努力撑起病弱的身子,抚着我刚刚结起的分髾髻,泪流满面,竟无一言。我亦有满腹话语想对父亲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只喃喃道:“‘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惠班,谨记圣人之言,可保你一生安乐……”
父亲渐渐气若游丝,奄奄昏迷,终于双目一阖,溘然长逝。
我不敢相信,父亲真的离我而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听到柴门微动,我便以为是父亲才忙完公务,吏散还家,每当见到满架书简,我便以为是父亲方阅毕简牍,书归原处,每当看到竹简墨迹犹新,而斯人已去,我总会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只是像这样可以痛抒悲情的日子,也没有多少。大哥仍需就读于太学,二哥也须赴京都,挣些俸禄,供养我与母亲,于是我们又举家从望都迁到了京城,在京郊租了几椽陋屋,暂且安居下来。
家中窘迫,除了君陶,母亲把所有下人都打发出去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自父亲去逝后,悲伤过度,十日里竟有八日汤药不离口的,大哥与二哥早已定亲,本欲将嫂嫂们娶过来帮忙打理家务,吉日都择好了,偏又逢光武皇帝驾崩,嫂嫂的娘家嫌碰着国丧不吉利,只得第二年再行嫁娶,于是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全落了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