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澪*

8、迷途

　　1.
　　又一次到了夏影居住的地方。一切都还是离开时的模样。
　　夏影也是这样说着。
　　而她离开这里不过一月的光景，这样的说法却像是离去多年，隔世再见一般恍然。
　　从繁华城市再到宁静小镇，或许要说隔世也不冲突。
　　夏影回到家就卸下行李跑到房间睡觉了。我像第一次来时环顾四周，夏影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做任何准备，所有东西都没有整理过，像是刚睡了一觉起来就走了出去，一走就是一个月。或许是习惯了这段来回的路程，我的疲惫感已然没有上次那般明显。稍作休整就开始给夏影整理屋子。
　　从初夏到初秋，这个地区的风景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依然一片绿意覆满的树林。阳光透过叶子斑斑驳驳洒在玻璃窗上，近黄昏的时刻，屋子里已经较白天黯然不少。一切都还是清晰的，只是愈发沉静安详起来，像是游动在光影里的虚幻。
　　大致整理好就开始准备晚餐，夏影依然在房间里熟睡，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阳光沉落得比较晚，直到六七点还是隐约地暖色余晖。
　　夏影出房间时刚好在晚饭完成后不久，不知是她饿得有了感应还是这几个月的相处我们有了默契。
　　晚上林子里依然听得到些许悦耳的虫鸣，还有璀璨萤火。我握着一把折扇懒懒地靠在竹椅里，夏影不发一言，面容很是恬静。
　　“明天要开始工作了？”一片寂静里夏影的声音依然平淡，问得漫不经心。
　　“嗯。”
　　“记得给我做早饭。”她说的那么理所应当。
　　“好。”我也回答的那么理所应当。
　　“林安陌。”
　　“嗯？”
　　“明天要去哪里呢？”她侧过头看了看我。
　　“不知道。”
　　“那拍完了你就回去吗？”
　　“也许吧。”
　　夏影顿了顿，又开口说：“明天叫我起床，我带你去上次没有去过的地方。”
　　“好。”
　　第二天起得有些晚，当我醒来的时候夏影似乎已经起床很久了，桌上买好了早餐，还是热的。夏影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看电视，她已经将长发挽起来，落在两鬓的发丝被电扇的风吹动飘然。
　　“快点吃完过去吧，到中午外面温度会变很高。”她撑着头一副百无聊赖地样子，用懒散的声音催促着我。
　　“嗯。”
　　还是八九点的早晨，阳光已经高升得有些耀眼。
　　出门之前夏影戴上了她的帽子，面容遮蔽在一片阴影中似乎有些忧郁，实际上只是看不清表情。
　　“快去快回吧，感觉外边闷闷的不舒服。”她不断催促我，脸上大概是写满抱怨吧。但我并没有注意。
　　“我们去哪里？”
　　“教堂。”
　　“教堂？”
　　来过的那些天里我还没有在这里发现有教堂，没有想过这样的地方也会有教会的存在。夏影见我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兀自点点头略显不耐地先走了出去。
　　距离夏影的家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那座教堂静静立在树林里。白色墙面和红色尖顶，很是小巧的样子。周围也没有其他建筑，像是一座大概能容下百人的小屋子一样。
　　走进了才感觉到它的陈旧，墙面有潮湿或泛黄的区域，后边有块墙面覆上了不少爬山虎。或青绿或枯黄，贴在阳光映射的墙面，偶尔被风吹动。
　　“有交代主题吗？”
　　我想了想，当时唐博只是说要拍一些自然舒服的景物，让我自己拟主题去选择风景。现在来了也只是跟着夏影带的路随便拍而已，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具体事物。
　　而此时我看着眼前的宁静教堂，一阵思忖。
　　“时光。”我随口说了个词语，拿起相机继续工作。
　　夏影似乎看了看我，又说到：“这是我爷爷奶奶举行婚礼的地方。”
　　原来这座教堂已经存在这么久的时间了，刚才的主题看来没有选错。
　　“我带你进去看吧。”
　　我点点头，现在教堂并没有开门，玄色木门因为一些漆块的掉了而显得斑驳陈旧。外边没有锁，应该是从里面锁起来了。
　　夏影带着我绕过了周围的小草丛，走到教堂的后边。在拐角的墙后有一扇同前面木门一样颜色的小木门，只是这一扇却更显古老，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嵌在墙体里，下面就是绿草和白花，古铜门把上也是沾满灰尘褪了色的样子。
　　我疑惑地望向夏影，她却掏出一把钥匙来。我不禁摇着头笑了笑，就算钥匙是开这扇门的，这么多年也难免生锈打不开了。
　　下一秒夏影却已经很轻松地打开了门，对这样的结局我心中还真是有些惊讶又颇为惊喜。
　　“进去吧。”夏影先走了进去，里面是个小房间。东西很少，有一些书籍，还有圣经以及赞美诗的集本。另外就是纸笔或者念珠什么的。看来应该是牧师工作的地方。虽然所有东西都很陈旧，甚至于书籍的纸业也是泛黄掉落，但仍然整齐干净，没有落下多少尘埃。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夏影仰起头看着我道：“我爷爷可是这里的牧师。”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
　　在过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就是教堂内，里面也很干净，木制长椅光滑明亮。
　　“这些椅子都是一年前换过的，”夏影跟在身后解释道，“这里每个周末或者遇到节日和婚礼的时候就会开放。现在的牧师只是偶尔来一次，已经不用那个房间了，不过房间会定期整理打扫。”
　　夏影打开了玻璃窗，迷离的光彩在她平静面容上流转消失。最前方的墙上挂着一支巨大的十字架，两边的墙上刻有天使的雕像，还有两排圆形的灯。天顶由中间向两边呈弧形延展，没有绘画或雕塑，有的只是斑驳。
　　夏影打开教堂的大门，由里往外看是满眼青绿以及绚烂阳光。
　　“爷爷说，来这里举行婚礼的人，都是安静的人。”
　　我没有接话表示默认，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安静的人才会来。
　　安静的人。
　　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算不算安静。以前的我不太和人说话，只是林安轩除外，想逃离的纷纷扰扰到现在也已经说不清是适应还是置之不理。
　　每次提到“安静”这个词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想到林安轩。
　　林安轩。
　　这个听着就很静谧的名字，见到就觉得安心的人。
　　如果可以，尽管我知道这是无望。
　　我想林安轩会希望在这里举行自己的婚礼，或许还会在这里安定终生。
　　我想看到林安轩站在柔光中，在悠扬音乐中，微笑着地，幸福地模样。
　　我想看到那张的面容，想听到那个声音。
　　此时回应我的，却只是林中的安宁。
　　“林安陌。”
　　“嗯。”
　　“我们也在这里举行婚礼吧。”
　　我愣了很久，最终只是笑了笑：“好。”
　　夏影在第三排的长椅上坐下，我选着角度和景物自顾自地完成任务。
　　想起唐博说要拍人物，我看着夏影：“夏影，你会在这里祈祷吗？”
　　“嗯，小时候奶奶经常带我来这里祈祷。后来就很少来过了。”
　　“那你现在做个祈祷的动作。”
　　“什么？”夏影转头看向我，脸上满是不解。
　　“你照做就是了，我想拍下来。”
　　夏影茫茫然又回过头去，做了祈祷的样子，我很满意地拍下好几张。
　　“可以了。”
　　“林安陌。”
　　“什么？”
　　“如果被选上了，你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我轻叹声气：“嗯，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你拍好了就快点回去吧，过一会儿可能温度又要升高了。”
　　“好。”
　　空气渐渐沉闷，阳光也已经不再明朗。
　　“夏影，这样赶回去要多久时间？”
　　“二十分钟吧。”
　　“要下雨了。”
　　夏影往外边看去，叹了声气：“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在下雨之前赶回去了。”
　　“那就呆一会儿再回去吧，不会很久的。”
　　“嗯。”
　　夏影翻着我带来的背包，拿出折扇和水。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就是一场大雨。夏影静静地坐着不动，风将窗子吹得不停摆动作响。我收起相机，固定好所有窗子。
　　风雨在教堂外摩擦打击着树叶的声音，我看到夏影在轻轻颤抖。
　　“没事了。”我靠在夏影轻轻抱着她，放柔声音安慰，“别怕，我在这里。”
　　这样的安慰，和小时候林安轩对我说的一模一样。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害怕这些事物，也能够去保护另一个人。
　　或许一切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面目全非，剩下的都是满满的怀念。
　　“别怕，我会一直在的。”我不断地和夏影说话，她只是在我怀里安静蜷缩着。
　　夏影的手紧紧撺着我的衣服，像孩子一样无助。我并不觉得恐惧，却又感到有莫名的情怀涌上心间，在血液里随之流淌，飘浮在每一寸肌肤上，弥漫在初秋炎热未散的空气里。
　　“小陌。”
　　夏影已经平静下来，虽然仍是躲在我怀里，却能感觉到她的安定。
　　“待会儿就回去了，别担心。”我轻抚她的发，她很温顺地点点头。
　　2.
　　雨后是夺目的晴朗，只有绿叶上未落的水滴还记得刚才的天气。
　　走出教堂，夏影已经活蹦乱跳起来。因为下过雨温度也凉爽些，空气不再闷热。
　　“很快就能看到彩虹的。”夏影抬头看向无云天空，“晚点再回去吧。”
　　我笑了笑：“那现在去哪里？”
　　“吃东西。”
　　虽然经历过一场风雨，但我们出来也不过三个多小时时间，对夏影的这句提议我不禁摇头，却也不得不答应。
　　“你怎么这么快就饿了？”我皱眉，担心是不是她的胃又出了问题。
　　夏影笑声如铃，她低着头往前走，才在湿润草丛的布鞋边沿已经晕出一圈水渍。
　　“我是带你去工作的。”
　　“嗯？”
　　“是个偏僻的茶道馆，以前就很少人知道，现在几乎没有人去了吧。”夏影抬头，沉浸在记忆和思虑中。
　　“你以前经常去吗？”
　　“奶奶经常带我去，她在那里学过茶道，和店主很熟悉。”
　　“你学过茶道吗？”
　　“没有，只是在一边看着。”夏影轻轻叹了口气，“她走了以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教堂也是。”
　　茶道馆里教堂不远，十多分钟的路程。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在夏影的引导下拐了几个弯也就到了。
　　很幽静的感觉，在一片树林里。和夏影的屋子不同，虽然是木屋却是明显的日式结构，双层楼的小屋建在一个院落里。周围也种了几棵已落花的早樱，枝桠伸展在落叶的树前，十分静谧。
　　应该是太过清静的原因，里面的人似乎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已经推开了木门。
　　“奶奶。”夏影微笑着走去，在台阶前换了鞋扶着头发已经苍白的老人进了屋。
　　老人朝我微笑地看了一眼，点点头在夏影的搀扶下转身进去。
　　木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夏影卷起竹帘，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光束游动在空气里。我在老人的指示下落座，屈膝坐在一张矮桌前。
　　“这里的点心很好吃的，你试试看能不能学会。”夏影坐在我一侧，撑着头靠近了说。
　　我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望向那老人走去的地方。
　　“奶奶倒茶去了。”夏影用手指在木桌上画圆，“很快就回来。”
　　“奶奶？”
　　“嗯，”夏影点点头，“刚开始好像是有加姓氏的，后来就只是叫奶奶，现在也忘了那时候是怎么称呼的了。”她抬头，眨了眨眼睛，“你也叫奶奶吧，她不会在意的。”
　　“好。”我答应着，仍然看着那边，想到这样一个老人是不是能够独自完成那些工作。
　　“别担心，奶奶有需要会叫我们的。”夏影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她喜欢自己去完成，不想要别人帮忙。奶奶说，她如果有天无法独自完成这些事情就会完全停下来。”
　　“嗯。”我点着头，忽然感到似曾相识。
　　夏影笑了笑：“我们都是执着的人。”
　　我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正想问，老人已经端着托盘坐了下来。她没有说话，低眉沏茶，面上满是安详。茶具显然是每天都经过茶水浸泡的，光鲜亮泽。
　　三道茶，老人沏好了将茶杯放到我们面前。
　　“谢谢奶奶。”夏影端起茶杯，小口啄着茶水。
　　我看了老人一眼，她向我点点头，我也依着样端起茶杯。
　　茶水清幽的香味如回忆般萦绕，淡然悠远。习惯了便利的生活，我平时也不太喝茶。此刻舌尖弥散着一丝丝细腻地苦味，然后是近似无痕地甘甜。
　　抬头看了看夏影，她留下一半茶水在杯中。
　　“慢慢喝，不用急。”夏影看着我笑道。
　　我也愈发安然下来，感觉不到这个季节的炎热感，只觉得屋子里很清凉。
　　“奶奶，我想吃点心。”夏影转头向老人甜声说着，老人弯起眼笑得很开心，然后点点头起身又向里屋走去。
　　“林安陌，”夏影也站起身来，俯视我道：“你把这些东西放到格子木门外的桌上，我帮奶奶做点心很快过去。”她指了指另一边关上的格子木门，走向老人去的地方。
　　我依照吩咐将茶具都带到了格子门后廊道上的另一张矮桌。刚下过雨的屋檐还滴着透明水珠，落在潮湿土壤上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也许是秉承落叶归根的道意，院子里的叶子已经堆了不少却没有被清理掉。我拿出相机拍了些静物照，接着继续喝茶。
　　“点心好了，可以开始吃了。”夏影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往这边走来，看起来很开心。
　　她将托盘放在身前，摆好茶具和食物，拍了拍手：“试试吧。”说着自己先开始吃起来，应该是很满意，夏影点点头，看着我说：“真好吃，还是和以前一样。”
　　老人微笑着，独自捧着茶看风景。
　　我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和夏影说的一样。
　　很好吃，和以前一样。
　　带着清香的一块冰凉松软糕点融化出淡淡甜味。
　　和以前一样。
　　我细细回想，究竟在哪里吃到过这样的糕点。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忆就是这样，越是想要寻回的事物越是变得模糊，却又不会完全消失掉，总是留下一份最难忘最深刻地感受在身体的一个部位，一旦触及就会忆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吃过喝过，我和夏影便准备离开。
　　老人送我们到小院门口的樱花树前，她握着我的手，留下独属于时光的刺痛感。
　　“我们有时间还会来的。”
　　我也握着她的手，她点头，拿出一个红绳编织的结放在我手里，流苏滑落出温润的舒适感。黑色石块串在上面显得沉静古老。
　　“这个给你，已经好多年了，来的人少，一直没有遇到它的归宿。”
　　我有些迷茫地点点头道谢：“谢谢奶奶，我会收好的。”
　　在路上一直看着手中串着黑石的红绳，似乎已经爱不释手。
　　“这个东西奶奶不常给人的。”夏影瞟了我一眼，“她说这些石头都有自己的归宿，只有看到她觉得顺心的人才会给。”
　　“你也有吗？”
　　“嗯，当然有。”
　　“是黑色吗？”
　　夏影忽然转过头来，蹙眉道：“你是黑色的？”
　　我放在她眼前晃了晃：“是黑色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是。”
　　我笑了：“是不是黑色和黑色就是一对？”
　　“嗯。”
　　夏影答得很自然，像是并不在意这样的说法。
　　我当然也不会在意，收起它看着前面无人的小路问夏影：“现在去哪里？回家吗？”
　　“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