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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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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晨醒来,梳洗完正好赶上了吉野凉光出门。他依旧是西装革履,面色淡漠。看见我走来,只是顿了一顿继而出门去了。我心道他是找蓝凌去了。他们俩的感情真的是我没法猜测的。
中午日晒三竿,我把那日宋教仁给我的手帕洗了又洗,决定找个机会还给他,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日头晒人的紧,空气潮湿的让人心烦。我正在挂手帕,就看见吉野凉光进了门。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人,看清那人的刹那,我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怎么会……是西村
急急忙忙走上前去,西村戴着黑色圆毡帽,身穿朴素的儒衫,离得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子清香。他看见我,从来就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浮起了淡淡的情绪,如果不是我多想了,那应该叫做感叹。
西村脊背立的直直的站在原地,微微低头道;“小姐一切可好?”
我驻足,轻声道;“先生一切可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吉野凉光听见我们在日头底下聊天,不悦的皱眉:“有话进去说。”
迈过雕花漆红的门槛,进了屋子。年久的老屋里头自然地泛着潮气,几个人紧皱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
西村多年养成的规矩难颇,吉野让了好几次坐,他依旧坚持站着回话。然后听了故事的前后,我才知晓,原来当日吉野凉光已经将卓六要谋害于他的事情都跟西村合计过了。西村带着几个从日本带来的本家人躲藏起来。几个人一直在浙江一带做着香水生意,一面赚取生活费用,一面暗地里打探吉野凉光的消息,借机会汇合。
西村道;“幸好少爷一切安好。否则我必定潜回日本,带人杀了卓六一群。”
我心想,父亲的脾气可不止是这些。
小时候我在父亲的桃花园子里头给母亲摘新开的桃花,被父亲严厉的训斥声吓住。我看见父亲亲手将一个女仆用鞭子抽死。凄厉的喊叫声阵阵回旋,吓得我半夜做梦都在哆嗦。原因只是那个女仆将父亲亲手侍弄的花给弄折了。
想起那个男人,我只觉得平静的很。
现在西村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的香水,大部分都送给了我,又将一小部分都分赏给了小君小喜一类人。
隔两日,西村说要回浙江将那几个本家的人带回来,叫上了江哲他们,雇了马车,大大方方的出门。我要去见见宋教仁,便让西村载我一程。西村送我到了宋教仁门口,叫住我,“不要怪我多嘴,这个人,小姐最好提防着点。”
我看着西村泛黄的眼珠,半信半疑的跳下了车。
马车带着滚滚的烟尘,辘轳着出了巷子。
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开,刚要走,听见耳后有人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再走。”
依旧是那样白底兰花的杯子,记忆里依稀也是这个真皮沙发。宋教仁追流行追的很勤快,这是我知道的。
只是沙发上的垫子换了海绵的。我握着茶杯;“这个沙发垫子比原来那个动物毛的做起来舒坦多了。”
宋教仁坐在我右侧边,抬头看我;“我的夫人很喜欢这样软软的一类东西,这是她换的。”
我尴尬的笑笑:“你知道我知道了你的事?”
宋教仁优雅的笑总是弥漫着书生的气质:“胡苏你在说饶舌么?”
我也笑。
上次来的慌张,去的匆忙,没来得及看他这屋子的摆设,只记得在屋子里有一个宽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中文外文的,各类名著,看的人眼花缭乱。
我巡视了一圈屋内,发现在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个女子,似乎旁边点着蜡烛,暗影的投射之下,显得冰肌玉肤,妩媚温柔,两条弯眉秀致温婉,低垂的眼帘内一派幽怨多情颜色,像是带着一股忧愁,惹人怜爱。
我暗自垂头,咧嘴:“那幅画便是尊夫人吧。真是个美人。”
宋教仁回头看了一眼,继而微笑,“是啊,她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名门之女,美貌一绝。可是自从跟了我,便开始容貌委顿,不复从前。是我,耽误了她的人生。”
我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看来,宋教仁对他的这位夫人,没有多余的感情。
想了想,我还是从袖中掏出了那个雕花的手帕,递给宋教仁;“宋大哥,你既然有了妻子,那就要好好待她。蓝凌小姐,你还是莫要纠缠,她跟我哥哥的关系不一般。”
这话说的我都觉得害臊,明明要说的是我自己莫要纠缠他,却偏偏把蓝凌扯进来做什么。
宋教仁轻笑着点头,思虑着:“是,这我知道。可是我同蓝凌青梅竹马,见了面说个三五句话,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将这句话抽丝剥茧来听,我惊讶的问他:“你竟然同蓝凌时青梅竹马?”
“我没同你说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蓝凌是我曾经的未婚妻。还有很多,你想让我说给你听吗?”
宋教仁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有了妻子还能这样泰然自若的跟其他的女子交往密切,暧昧注视。
恍惚间他叹口气:“你是第一个让我一眼看见就觉得喜欢的女孩子。对,只是女孩子。我对于你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纯粹就是保护欲在作怪。我也知道我这样的老男人不配你,所以我有一段时间都避开和你见面。那日你在街上撑着雨伞的模样,真的很美丽。”
我哽住。
“这次你来找我,让我很意外。虽然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想你,但是我还是决定见你最后一面。”
我慢慢抬起脸,内心张皇:“最后一面?你……”
宋教仁漆黑的浓眉下掩映着沉静的眼睛,里面忧思重重;“我要去北平。干一番大事业。”
从吉野凉光那些人的言辞中我可以猜出,宋教仁对于中国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这次北上,一定是中国要有大变革了。想想那些为祖国担心忧虑的儒生,人民,就会知道这次的变革对于这个充满腐败气息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会有多大的冲击。
忍不住好奇,我问他什么时候走,或许可以去送他一送。宋教仁仿佛在做考虑,最后小声的附在我耳边告诉了我告别的日期。
满是书香气息的古屋,红色真皮的沙发,一个中年男子歪着头贴在少女耳朵边上,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少女的耳廓里。
我忘记了他当时说的什么,只记得那湿热的双唇微微熨帖在我的耳上,心上。胸腔里头那个火热的东西像是要跳出了嗓子。
然后我起身告辞,仓皇狼狈的逃出了他的家。
路上我细细想了想事情的所有经过,怪不得当日在蓝家的宴会上能看得见宋教仁,原来他同蓝凌从来都是青梅竹马、无话不说的朋友。可是那时候的我还是太过单纯,许多事情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的清楚。
暮色微至,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府邸。敲了半天的门,才来个人鬼鬼祟祟的给我开了个门缝,我刚钻进去,他就掩藏了身子躲在一旁。
吉野凉光等人都已经用完了晚餐。西村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我自己也吃不下饭,索性回到了房间,看见小君一干人都在我房间里头焦急的坐着。我拿出小姐架子责问她们为什么不去饭桌跟前伺候着,家里的人都去哪了。小君上前来,告知我说,今日少爷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满身是血,看不出人样,光说让我们都回避,谁都不许出来。
我步履匆匆的去了吉野凉光的房间,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千万提防宋教仁,他……”
低缓沉着的嗓音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我按捺住了心头的好奇,轻轻推开门,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影微微一动,暗黄的灯光映照下,他除去了脸上微醺的笑意,带着三分冷酷肃杀,一身白衣血染,只是气韵依旧淡雅。
“……师傅?”
老肖闻言转过头来,慢慢抬起凌乱黑发中的苍白面色。他眼里还是璀若星辰:“绫织?快过来,让师傅看看你。”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酸不已,眼泪蓄意翻涌起来。
“师傅,绫织不争气,功夫练的不好,不能去救你。”
我伏在他的床铺前,吉野凉光挪了个椅子给我,自己则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张纸,细细的看着。
“说什么玩笑话,师傅什么事情也没有,用不着你救。若是师傅真是哪天出了,咳咳,状况,也不用你插手,否则师傅的面子往哪搁。”
我听见他咳嗽,忙伸手替他理气。嘀咕道;“都这样了,还死撑什么面子啊。”
他安慰似的默默我的头。我嘿嘿的冲他傻笑。
良久吉野凉光从白纸中抬头,微露冷峻的如玉黑眸墨洗一般,在晕黄的灯光里,越发的妖冶。
“孙文的手段,当真是好啊。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让宋教仁走了。”
我不管他们讨论的什么政治性问题,只顾着看老肖身上的伤势。老肖身上缠着许多的白布,里头晕染着淡淡的红色,他靠着枕头,面上精神不太好,脸色更是苍白。
“他那日是一定要去火车站的,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消息了,只怕当中……”
我才听出来,他们说的是宋教仁要北上的事情。心里震惊不小,这件事情似乎是一件机密大事,最起码在宋教仁偷偷告诉我的态度上,他对这件事情是珍而又重,就怕旁人知道。那么吉野凉光是怎么知道的?
反过头来一想,他们知道的怕是也不只是这些。在这个即将改朝换代的紧张时刻里,知道的动向越多,才会站在正确的阵营里,才对自身的安全更有保障。
吉野凉光眯着眼思考着;“只怕当中,会有奸细。那么,必将大乱。”
老肖闭上了眼睛,叹气道:“他们该动作了。我们定要小心制衡。否则难保杀身。”
我听得心里惊悚,手心冰凉。似乎老肖察觉到了,蓦地握紧我的手。睁眼慈爱的看我;“绫织莫怕,大不了,师傅送你回家。”
在这个让人心慌胆寒的时刻,还有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长辈,真真让我铭感五内。
又春了。我的院子里头那些谢了的花重又开了。不必撒子,只因去年并未锄了这些残枝。花开的姿态悠然,红中有紫,鲜艳夺目,细腻浓厚,弄的我的小院里头尽是香味。一路带香进了屋里。告诉小喜几个回去睡觉,今日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什么也别往外头说。
我知道,老肖不是通过正常手段救出来的。此番,当是凶险异常。
三月,阳春。即使是入夜了,依旧觉得春风送暖。不止花开,就是树叶都长了一截。暮已微至,今夜似乎是要下雨,空气潮湿的紧,一片雨雾迷茫,就连河岸上的船只,都看不太清。
我同宋教仁倚在栏杆上,看着千帆往返,人群往来如麻。宋教仁的头发上都沾染了些许水珠,空气凝结潮湿。
宋教仁微微一动,黑暗中,往来船只中点起了灯火,映照着他的淡漠容颜,我竟然觉得心中感情复杂莫名。
“没想到吉野凉光颇为通情,没有忌讳你我之间的约会。”
我赶紧打断他,笑呵呵的说;“大哥你可别这么说,咱们是不是约会只有咱俩知道,不必说的暧昧。”
宋教仁笑的更加灿烂。
“我只是有些事情跟你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说。”
“你这江南大才子,政治上的大人物,还能不会应付我一个小姑娘?没的让人听去了笑话。”
他也跟着乐。隔着黑暗的我们,似乎不必再为之前错误的倾慕而心存尴尬。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凄迷一笑,问我;“今天是……”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抢着答话:“今日已经是阳历三月初五了。”
说完,我只能保持缄默。听他抒出胸臆。
“这几日我就要启程了。但是还有我许多亲信朋友在此居住,大概都是不会轻易搬离的。若是哪一天,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们,权当是我,一场痴恋的结束。”
说罢,他递给我一支钢笔,并不华丽,却尤为沉重。
他说送我回去,我也不好推脱就一起并列着走在桥上。晚上的风微微刺骨,我其实穿的很多,只是发梢微冷。刚巧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话,才惊觉春夜依凉,忙脱下了外衣给我披上。
我感谢他的温柔体贴,却不能再动心。原则这个东西,本不是人们刻意去定制的。只是随着本心而已。我不愿意跟随在一个有了妻室的男人身边,纵然那个男人对我再无微不至,我也不能说服自己为了那些摸不到的感觉,葬送了另一个女人的一生。
似乎为了安抚我,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对你好,你不必有负担。这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心爱女人心甘情愿做的事情罢了。无关其他不着边际的想法。”
原来他也知道,我们本就不可能。
路上,没想到遇见了一个故人,匆匆一面的故人。
宋教仁的表妹,机灵可爱的圆圆。一年而已,圆圆已经成亲。墨发高束,挽丝成髻,迎面过来,挎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腆着肚子慢慢悠悠的散步。我瞠目结舌,这么单纯可爱的孩子,不过比我小了一岁,就已经嫁做人妇,看小腹隆起的形状,怕是五月有余了。我侧头询问宋教仁,却抓住了他眼里深深的无奈感叹。
只回答我几个字:“封建礼教。”
我恍然,大凡女子到了十三四岁的,就要相亲。有成年男子下了聘礼,说了媒人,见了父母,这亲就成了九成了。他一个表哥能占的成分。只怕连那十分之一都奉欠,恐只是在成婚那日,祝他们花好月圆罢了。
圆圆也和我们亲热的打了招呼,互相寒暄,就声称疲累,依旧挎着男人,叫了黄包车一起回去了。
那想必也是,女子的礼教使然。不能在成亲之后与男子勾连,特别是这种青梅竹马的表亲。
我深深的为这个女子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