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乱雪》胡九二

15、第十五章

　　“你们放心得了，宋教仁确是十三日走。至于其他的，恕我不能奉告。毕竟有关他人私密。”
　　我硬着脖子，坐在椅子上跟吉野凉光和老肖阐述今日和宋教仁出去的种种。原因是吉野凉光本不同意我和宋教仁往来，但是中途被老肖拦下，说宋教仁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同我应该只是告别，不论其他，就是当初救了我同吉野凉光一命这件事也应该还人情。吉野凉光松口后，说我出去之后，回来必须把我们之间的谈话据实禀告。我憋着一口气，总算是出了门了。
　　相比吉野凉光的无情，我还是偏向于宋教仁的通情达理。所以对宋教仁夸赞吉野凉光那句不置一词，心里暗暗觉得不是滋味。
　　三月十三。
　　火车站人头攒动，个个都是激动不已，有出门游历的，有回家探亲的，有出门办货的……还有上京赴任的。
　　宋教仁一身黑衣礼帽，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像是一个刚从异乡归来的游子，站在原地里四处张望，寻找着人群中相熟的人。来送他的人，只有他的妻子和几个平日处的要好的兄弟。我并不否认宋教仁的交际能力，在这上海，恐怕有多数富豪绅士都与他有所往来，甚至至深之交，却都为了两个字而不能前来道别－－－－－秘密。
　　宋教仁秘密离开上海去北京赴任，很可能改变政局的动向。一些有野心的家伙多半会在今夜出手拦截，宋教仁今夜九死一生。
　　我躲在出口处，穿着厚厚的大衣，脖子上缠着一大块纱巾，将脸也掩住了大半，怕被宋教仁发现。实则是怕被他的妻子看见我来送他。
　　风刮的很紧，吹乱了我的头发，刮伤了我的皮肤，刮的我眼泪直流。
　　一直到他登上了月台，登上了火车。他的妻子才依依不舍的掉了眼泪，朦胧醉眼，最叫人不忍。凉风习习，我就那样，和他的妻子一样，站在月台，一个里边，一个外边，默默的送他离开。
　　看见宋教仁离开，我心中非常难受。毕竟他是我来到中国以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不说他隐瞒我的一概事情，但是我对他的情谊，他对我的好，不能就这样随着他的离开淹没。
　　风刮的大了，似乎体重也变得轻了。顺着风一路走去，脚步快了许多。不知道我是急于回家，还是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突然有个黄包车拦住了我。我望见车上的人，妩媚轻灵，气韵淡雅，正在冲我微微笑着，下了车子，缓坠而来。
　　“白姐姐，你怎么在这？”
　　白杨伸手给我捂脸，怜惜道：“这么大的风，还在外头乱跑。送完了人就赶紧回来吧。这么一帮子人都担心着呢。”
　　我诧异的看白杨，“什么意思？都有谁在我家？”
　　白杨今日身上穿着淡粉色的洋裙，身上披着半截的白绒坎肩，整个人都缩在衣服里头，眉间透漏着忧愁，口中吐字清晰：“最近租界里头出了点事情，忙的焦头烂额。这不，找你哥哥谈谈。正好赶上，刘岩那个家伙在……”
　　我不解的看着白杨。白杨无奈的点头：“是了。刘岩那个人，三句两句话都不离你，非要马久，老肖做媒，跟你哥哥要你。这会，你哥哥正大发雷霆呢。”
　　我没等白杨说完，就嗖嗖两步上了车子。伸手拽紧白杨的手，将她一同带了进来，对车夫焦急道；“师傅，吉野府，请快点！”
　　进了府中，穿过郁葱的林子，再穿过蜿蜒的小路，我带着白杨走着我平日发懒时偷偷寻觅的小路，节省了不少时间。白杨看着这么细窄的小道，透漏着惊喜的看我；“你个淘气鬼，这条小路是你自己开辟的吧。”
　　我回头冲白杨乖巧的一笑：“谁叫我是名门之后呢，大家闺秀，也不能老是在外头抛头露面啊。在我待字闺中的日子，我还要好好珍惜，极尽所能的开发我的家。我舍不得我的家啊，虽然她并不繁华。”
　　白杨眼角流溢出了些许眷恋，唏嘘道；“我知道你的所想。我会帮你的。你既然不愿意跟刘岩走，又怕他受伤害，那你就得找件能安定的事做。这是个奇难的法子，还是你自个想吧。”
　　还说着，已经到了前厅门口。白杨诧异这条捷径却是不错，省时省力，还可以欣赏风景，改日也回家好好开发一番。
　　进了玄关。我看见老肖靠在沙发上抽着烟，烟卷烧了半截，剩下半截已经熄了。他手中拿着半杯茶水，晃悠着里头的茶叶片子。
　　刘岩立在书架子旁，正巧着阳光照射进来，沐浴在此人身上，像是个发光的雕塑。
　　吉野凉光则是和往常一样的，雷打不动端正的坐着。身前的茶几上，隔着一沓报纸，看来在马久刘岩几人来之前，他是在一边看报纸，一边同老肖说话来着。
　　马久看见白杨同我进了屋来，好长的脸终于收了回去。上前握紧了白杨的手，嘘寒问暖。我尴尬的进了屋子，见着吉野凉光阴鸷的脸色，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我心里一直这么个形象，不动声色的，却能杀人于无形的沉默。
　　而刘岩在我心里头就是祖宗，他最好别说话，一说话就连累到我。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刘岩这厮，不管不顾着吉野凉光拒绝的神色，走过来握紧我的手，嬉笑着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眼里的光明，和我的那么像。细碎的仿佛要散射出来，明媚的仿佛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欢快。
　　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就是我。可是这个少女的眼里，总有一个深沉又默然的影子。
　　我把目光挪到吉野凉光的脸上。果然这张脸上的冰结的更厚了。
　　“他走了。”可是我只能把话题扯到宋教仁的身上，虽然这根本不关他的任何事。
　　吉野凉光洞悉一切的点点头，淡漠的道：“那就好。马久，咱们接着说青帮的事。”
　　完全置刘岩于无物。我也有些尴尬的杵着，看看白杨看看刘岩。白杨担忧的盯着我，刘岩依旧明快的笑：“走吧，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刚要说不了，眼前的人却一下子蹲了下身子。然后我就愣愣的看着他给我系鞋带（我穿的是凉鞋，系带的那种。）
　　一时间，脸热的能打铁。
　　刘岩倒是跟没事人一样，扯过我的手就要出门。口中轻快的道“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
　　我回头看吉野凉光，本以为他一定会喝声制止，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看我们，而是和马久聊的很畅快。倒是老肖看我的眼神变了变。我不明白那眼神算是什么，但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外面的阳光正是午时，刺眼的紧。没等我伸手，已经有双大手遮上了我的眼睛，连一丝细密的阳光也不曾透露下来。我侧头正要跟刘岩说话，刚张嘴，就觉得唇上一热，湿濡的感觉令人突然麻痹大意。几乎一瞬间，我猛地推开他。再在阳光里看那张酷似阳光的脸，莫名的觉得愧疚。
　　刘岩的脸上明显的受伤，往前蹭了一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没关系，你继续？还是说你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选择我，可能是你觉得不够喜欢我？我对你不够好？呵呵。”
　　刘岩此刻靠在墙壁上，我们还没有出吉野府。身侧来来回回的总有一两个人路过，说不上相熟，但是基本都知道是哪个地方做活的。即便我不认得他们，他们总会认得我。我怕招惹误会，忙拽起刘岩的手，跑进了树林中。这片树林，是吉野凉光院子后面的荒地。他很少进去，只有我偶尔进去掏掏鸟蛋，残害生灵。
　　没有阳光的照射，有些树叶的上面还有露水未干。今日风大，沙沙声不断。我同刘岩站在树下，淋的一头一身都是湿漉漉的露水。
　　刘岩看了看这个地方，玩世不恭道；“这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啊。大小姐，你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就明白了。”
　　我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俩人都尴尬，忙出声阻止：“住口。”
　　这句着实是有些生硬，我怕伤了我们的感情，有连连补救，口不择言；“不是，那个，我是怕你乱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被别人听到，有什么误会在里面……”
　　刘岩受打击的摇摇头；“行了，你不用解释了，我都懂。你这么死要面子的人，恐怕也只有我能忍受了。”
　　听见他调侃十足的口吻，我心里实在想生气，可是再对着这么一张如沐春风的脸，一双卖弄风情的桃花眼，我又蓦地没了生气的闲心。
　　正值沉默以对的时候，他却收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打量起了我的样貌，从头到脚的品论了一番。说的我面红耳赤，但却不知所云为何意。
　　他叹口气，目光深沉似水：“其实我对你，好像……没那么喜欢。你也不是我喜欢的女孩类型。”
　　我听见他的话，揪紧的心终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大概是从你及笄那日开始吧。你可能觉得我，像是个疯子追着你不放，口出狂言，说些非你不娶的大话。你觉得我这个人没有脑子也好，觉得我死心眼也好，但是我其实，”他缓缓抬起我的下巴，俯视着我的眼睛，“一直都当你是我妹妹。真的。”下巴上的手，突然微微抖起来，一寸一寸的摩挲着我下巴部分的皮肤，最终滑了下去。
　　我微微张口，想说话，又觉得嗓子干的紧。
　　刘岩再不看我，手背在身后，转了身子过去，仰头状似认真的看墨绿色的树干。我走上前去，不受控制的，握紧了他在背后的手。然后也抬头看周围满是苍翠的枝干树叶交缠。
　　沙沙……
　　风中夹杂着刘岩突然说话的声音，嘶哑成句：“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想和我在一起。可以来找我。”他回头，凌乱的发间，眼睛灰白无色。
　　他从上衣的兜里掏出来一个物事，塞进我的手中。
　　惊于他话中离别的语气，我慌乱的将东西复又塞回到他的手里，因为怕风大了吹走了声音，所以故意将声音放大了许多：“你在说什么话？你不是经常来我家吗？你不是会因为我，会和我哥哥闹翻的人，我哥也不是。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当我是小孩子。你要去哪”
　　刘岩还是将那件物事塞进了我的手里，不容回绝道：“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要保护好自己。吉野凉光既然不同意我带你走，那么如果你在他那若是受了半分委屈，都不要委屈自己，来找我。刘岩还是刘岩。你哥，可能不是你哥了。”
　　我恐惧的睁大了眼睛。这句话有多重，对于我来说，足以让我感觉害怕。你哥，可能不是你哥了。什么，意思？
　　看着刘岩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一点一点淡出这片树林。我只能狼狈的跟在后面。
　　刘岩走到了前院，我看见吉野凉光正站在院子门口处，靠着水泥墙，寂寞的抽着烟。
　　我想上前告诉他，别学老肖抽烟了。可是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躲在树后，听风里吹来的声音，落在这个犯罪的耳朵里。
　　而同时我却后怕的发现，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躲藏的动作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