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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八章 镜子的裂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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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谬•巴比隆修士从梅蒂奇宅被带出之后去了哪里。同样的,也没有人知晓那天夜里神圣罗马宫廷里妖娆的管家苏兰特•赛壬消失在了哪里。这不明不白的失踪一直持续着,直到皇帝卡尔五世的船从里帕港起航时,才有人隐约在舰桥上瞥见苏兰特颜色奇异的发。
加隆和撒加之间微妙的僵硬气氛已经持续了三天。年幼的公主姬蒂斯以超越年龄的敏锐洞察到了发生在两位Papa之间的问题。她很害怕。面色平静的加隆和微笑圣洁的撒加就像狂欢节上装饰得无比精美的两个面具。华美之下是冰冷和阴森。若一切仅止于此,姬蒂斯大概还不至于如此惧怕。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撒加与加隆竟然和过去一样亲热有加——或许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姬蒂斯无法和这样的Papa们交流。看不到他们的心,姬蒂斯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Papa们以外姬蒂斯最亲近的人——自她幼年开始便在照料她的苏兰特居然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她试图向拜安等人询问苏兰特的去向,可他们的表情告诉她,他们和她一样一无所知。
“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姬蒂斯躲在门板后面,浑身颤抖,面色苍白。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尼德兰的宫殿,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砖上,长长的头发一直拖到地上。是啊,也是这样的光景。她站在门后,浑身发抖,注视着门内的一切。从不允许她剪头发的祖母胡安娜又发着疯,一个侍女的尸体喷出鲜血,粘在胡安娜的长裙上。
姬蒂斯见过无数次撒加与加隆之间的亲吻。她明白这是圣经所诅咒的,她亦明白这是她所无法干涉的。撒加与加隆之间的吻,温情的、火热的、缠绵的……从未如她今天所见这般冰冷厮狠,带着决绝的冷酷——那两双眼睛分明与很多年前她所见到的胡安娜一模一样。他们如此地相爱,仿佛想要将对方的灵与肉全数肢解,拆吃入腹。
身后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姬蒂斯惊恐地回头,看见梵蒂冈最美丽的枢机正注视着他。
“……”阿布罗狄将食指靠在桃色的唇上,微微摇摆。示意姬蒂斯不要发出声音。他轻盈而安静地蹲下身,伸出白瓷般无瑕的手指,轻轻拢着姬蒂斯耳边散下的几缕发丝。烟蓝色的眸底闪过一丝不忍。
“走吧。”阿布罗狄无声地道。
没来由的,姬蒂斯全无防备地点头允诺。她无端地觉得眼前之人令她安心。姬蒂斯任由阿布罗狄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慢慢地走出教皇宫阴冷的长廊。
撒加与加隆纠缠着的唇终于分开了。他们静默地各自占据着躺椅的一头,静默地注视着对方那张即使闭上眼也能精确地描绘出轮廓的脸。
“圣玛利亚号已经到里帕港了。”加隆做出简单的陈述。
撒加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加隆。
望着撒加,加隆再度开口,“明日我便启程。”
“……”撒加凝望着加隆,那一开一合的薄唇就像阳光下的罂粟花一般诱引着他。可是理智在遥远的河岸边拉住了他的袍角。“我想伟大而全能的皇帝应该不需要我这卑微的圣职者为您送行吧。”开口,却又是如此锐利伤人。撒加猛然想要制止这些话语,却发现已无挽回之地。这并非玩笑,也并非诘难,只是愤怒之下的短暂失明。
与撒加出自同一母腹的加隆不可能不了解撒加这些刁难话语之下的那颗心。可在此刻,加隆却没有去分辨这些的心情。他回以一个不屑的笑。“当然不需要。朕不是离开教廷便只会爬行的婴儿。”
看着撒加略青的脸色,加隆终于还是将那些隐晦的情绪泄露了出来。“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是的,自以为是!16年前毫无预兆地突然宣称自己获得神启,3年前联手萨伏那洛拉和法兰西吞下翡冷翠,1年前毒死亚历山大六世……这一切的一切,撒加从来不说。不对加隆说。
“是吗?我自以为是?”撒加的唇舌先于他的大脑,“你不懂……”
“我不懂?”加隆终于无法抑制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不懂!”笑极而怒,“究竟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撒加,加隆已经不是那个安置于你庇护之下的加隆了。而你却还在用20年前的风格来对待他。是的,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加隆了。
“……”撒加一时语塞。末了,却还是缓慢地,似乎是在肯定——又或者是在说服对方般地道:“不,你还是不懂。”与其说他是在说服加隆,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加隆不会懂的,如今的欧罗巴大陆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教皇国毫无实力,如同散沙。在自己尚未完全掌控教皇国之前,如果放任加隆坐大,势必招来法兰西的攻击。而在不远的地方奥斯曼的异教徒还在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微妙的政局就像一盘将沸未沸的杂菜汤,稍有不慎,便一片焦糊。加隆如何明白,这宗座的冰冷与禁锢?加隆如何明白,撒加的煎熬与殚精竭虑?
这些加隆都不明白的。因为加隆的思想,早已被哈布斯堡打上了永恒的烙印。撒加如此想着,看上去却有些病态。
又是这样!加隆恼怒,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认识撒加。因为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这个名叫撒加的男人都在变化。喜怒无常,好恶反复,上帝在造他时一定是忘记为他的人格装上开关。
“你爱我吗?撒加。”怒极却是平静。突然地,加隆问了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撒加望着加隆无波澜的眼,回答:“我对你的爱是不容质疑的,加隆。我爱你。”
再没有比这更加诡异的告白气氛了。前一秒尚剑拔弩张的二人突然这样说着,就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不,你不爱我。”加隆平淡地道。眼底却有淡淡的无力。“你爱的是你幻想中的那个加隆。八九岁的模样,身体瘦削。亲吻你的时候脸上会有淡淡的红晕,总喜欢骑着小马在树林里奔跑。”加隆顿了一下,“你爱的,是那个加隆。那个美好得近乎玄幻的加隆。”加隆之所以明白,卡妙爱的米罗是他幻想中的那个米罗,就是因为他感受过撒加那种盲目的爱。
“不……”撒加粗鲁地反驳,却一下找不到接下去自证的话语。
是的,加隆早就察觉到了。撒加几乎是刻意地让自己看不见加隆的全部。他热忱地将时间停留在了二十年前。
“可惜你错了。”加隆的声音有些干涩。“如果你选择了祖父给你安排的道路,你大概还有机会见到那个单纯得像傻瓜一样的加隆。”尽管这个几率很低——而另一个几率,加隆死亡的几率却很高。
“……”撒加看着加隆,他张开口,却又找不到声音。
“不幸或者万幸的是,你选择了另一条路。”加隆的声音在撒加耳边忽远忽近。
“你将自己从哈布斯堡的泥沼里拔了出来。然后,你觉得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把我也弄出来。”加隆凑近撒加,一条腿跪在躺椅上,结实的双臂用力地捧起撒加的头,迫使他的视线与自己对齐。
“可是你又错了。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加隆低沉地喃喃:“你早该知道的,我从来不是坐等他人施舍的人。”是的,这样的加隆会被他自己唾弃。所以他自己从万丈深渊爬回了现世,用他自己的双手——而不是撒加的。
“加隆。”撒加伸出手,抱住加隆的双臂。
“承认吧,撒加。你的精神病比我们的母亲更加严重。”加隆的唇边又漾起那种似笑非笑的痕迹。
撒加仔细地端详着加隆。加隆的眉,加隆的眼,加隆的鼻梁、颧骨,还有唇瓣。他仿佛看到一面巨大的镜子在自己面前碎裂开来。原本映在镜子里的那个少年加隆随着镜子的裂片四散开来。镜子后面,那个有着加隆轮廓的黑影露出惨白的骷髅头。眼眶里的黑洞笔直地注视着撒加的心,在所有刻着加隆身影的记忆里留下一片黑墨色。
“我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疯子。而你则是我的病源。”撒加凝视着加隆。注意着他表情中细微的变化——不放过任何一个。他无法证明自己是错的,就像加隆无法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在他们二人之间,横跨着无数的漩涡与深渊,他们各自有一条重逢相聚的路线,却从来不愿向对方的路线妥协——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才是最正确的。
到底是怎样病态的过去才使得如今的他们如此的扭曲?!
“我不否认。”加隆冷冷一笑,眼底微微带了一丝温暖。他低头,用力地吮吸撒加的唇。牙齿咬住撒加的舌尖,撒加毫不犹豫地厮狠地咬住加隆的下唇。他们狂热地亲吻着,直到口腔里有了血腥味。
唇齿分离的时候,撒加呢喃,“如果我是疯子的话,爱我的你同样也是个疯子。”尾音里可以瞥见魔鬼梅菲斯特菲利斯的黑色尾巴尖。
“我不否认。”再一次,加隆这样说道:“即使你是个疯子,我也爱你。”坦白而干脆。
撒加满意地笑了。
是的,即使对方是个疯子,他们也会爱对方到世界的尽头。
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是宿命让他们永远地捆绑在一起。
极其罕见的,首席枢机艾俄洛斯跪在圣母像前,闭着眼睛。
慈爱的圣母啊,请赐福那些永远在自己的灵魂里煎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