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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二十九章 暴风雨的女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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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罗马帝国卡尔五世皇帝陛下的返程之路并未如同他的来时那样奢靡华彩。
圣玛利亚号安静的停泊在里帕港不大的港口上。海鸥从绘着双头鹰的白色风帆边划过,在闪着金光的桅杆顶上静默地停下脚步。
海风吹来咸腥与粘稠。沉重的铁锚和浸透了海水长着绿苔的粗绳索散发出属于大海的味道。海面微微皱起波澜。
朱利安仰起脸,让海风吹起他额前过于丰沛的刘海,他深吸一口气,蓦然有种回归儿时摇篮的感觉。脚下的甲板是上好的松木,鞋底在木头甲板上叩击,发出闷闷的声响。他用手轻轻地摸过舰桥上的栏杆,船体微微的晃动令人感到惬意与安心。当海鸥开始聒噪的时候,船下的骚动吸引了朱利安的注意力。
姬蒂斯犹疑地站在木板前面。
远航的船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它不可能为了公主而把自己的搭板做成金碧辉煌的样子,况且这里是里帕港,严格意义上,与神圣罗马帝国毫无干系。没有特制的梯子。没有铺着红地毯。那不算旧也不算新的木板横在码头与船体中间,两边悬空,底下就是海水。窄窄的木板,甚至没有一个成年人的肩膀宽。
第一次乘坐海船的姬蒂斯在木板前面望而却步。她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害怕。这种过于自傲的心与教养她的两个父亲是那样相似。姬蒂斯,这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公主,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仆人们完全不知道她的想法,怯懦地站在她身后半米远的地方。搬运行李的仆人、搬运货物的仆人、就这样堵在那里,他们吵吵嚷嚷,将小小的趸和栈桥挤得水泄不通。
朱利安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舰桥最高处的加隆。
那个皇帝面无表情。他注视着年幼的公主,面无表情。
这不像是那个疼爱公主的皇帝!朱利安心里一惊。姬蒂斯感受到了加隆的目光,她抬起头。眼神扫过一脸不安的朱利安,最终,与她的父亲对视。
加隆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样平直地看着自己宠爱的公主。却没有挪动自己的身体。姬蒂斯疑惑,不安,害怕,她看着原本宠爱自己的父亲那如同漩涡的眼神。连脚也无法抬起。
朱利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时候,皇帝陛下不是应该下去,亲自将女儿抱起,带上来吗?朱利安无法理解。他俯身望着面色犹豫眼底害怕的姬蒂斯,抬头再一次看向加隆。最终,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向着那停留在岸上的公主跑了过去。
注定要在船上度过自己17岁生日的朱利安冯霍亨索伦大步从窄窄的木板上走下来。
“公主殿下。”谨守礼仪的侯爵向公主欠身。“小臣为您引路。”他直起身,低着头,看向个头只到他胸口姬蒂斯。
姬蒂斯没有回应他。她认真地端详了朱利安的脸,扭头再一次望向她的父亲。
加隆依旧站在那个位置。未曾挪动半分,他注视着女儿游移的神情,却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就那样看着姬蒂斯,突然,他挑起左边的眉。很快地,又恢复原样。然后,就像缺失了兴趣一般,他转身,离开了舰桥。
姬蒂斯欣喜地以为父亲是下来接她,又等了一会儿,却没看见加隆的身影。那欣喜的表情瞬间跌落,摔碎成失望。朱利安的内心有什么东西随着公主下垂的嘴角跌碎了。
“公主殿下。”朱利安小声地问着。
“……”姬蒂斯终于从沮丧中收回自己的心情,她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略松了一口气,他向公主伸出手。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倘若此刻,姬蒂斯公主没有握上他的手,那么,他这一生便再也没有机会牵住公主了。这样不祥的预感让朱利安不寒而栗。
姬蒂斯抬起了手。她认真地注视着朱利安的瞳仁。手停在了半空。
“?!”朱利安心底滑落一块寒冰。
“卿在前引路。”姬蒂斯悬在半空的手放了下来。捏住自己的裙子。年幼的公主扬起下巴。那个角度,竟和已逝去的、她名义上的曾外祖母——事实上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有几分相似。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但是站在甲板上目睹一切的苏兰特却无端地从心底生出这样的感觉。
朱利安不解地看着姬蒂斯的眸子,片刻之后,他垂下了眼帘。
那是怎样的眼神?!
只有十岁的公主,眸底闪着某种与她父亲相似的光芒。她抿起嘴唇,或许还用牙齿咬住了下唇。她捏着裙摆,一言不发。她毫无疑问地害怕着这窄窄的木板,但却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是父亲那个不屑的眼神刺激了她,还是其他什么促使公主做出这样的抉择——朱利安不知道。
“遵命。”年轻的勃兰登堡侯爵在愣了片刻之后,闭着眼睛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朱利安只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永远不可能牵住公主的手。因为,这一位,不是温室里娇弱的公主,这位至高无上的,将成为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哈布斯堡女王。
朱利安踏上了木板。姬蒂斯略略提起裙摆。
年轻的侯爵走在前面。宽阔的肩膀在姬蒂斯眼前。稳稳地,一步一步。公主提着裙摆,跟在后面。她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木板,发丝从颊边垂下,在海风中悠悠晃着。她呼吸急促,一小步一小步。
加隆为姬蒂斯安排的辅臣,选帝侯勃兰登堡侯爵。苏兰特默默地看着,嘴角提起苦涩的笑。他不知道的是,这定格的一瞬间,将成为这两人一生的缩影。
撒加站在天使堡最高的房间里,让阳光直射自己的眼睛。
“已经起锚了吧。”沉默了整整一天的教皇终于开口。
“是的,陛下。”回答他的是阿布罗狄。金色的阳光刺得阿布罗狄睁不开眼。即使是美神也无法直视的阿波罗啊,即使是美神之子阿布罗狄也无法直视的教皇撒加啊,你那金色的箭即将射向何方?
阿布罗狄眯着眼睛,嗅着空气中散发的,祭祀香烟的味道。
风所去的地方,就是加隆所在之处。撒加没有去送别。他和加隆从来不需要分别时的再见。从来不需要。因为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在心里。
最后瞥一眼金色的日光,撒加转头,将阿波罗的光芒甩在脑后,径自走进了黑暗的阴影里。
风将白色的帆吹得鼓鼓的,悬在桅杆最上方的旗子猎猎作响。
目的地,西班牙。
船在海面上航行的第三天,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遇上了暴风雨。
“坏天气坏天气!”在船舱里晕得七荤八素的拜安一直喃喃着,脸色发青。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克修拉拽着门闩试图将暴雨堵在船舱外面。
船体剧烈地摇晃着,暴雨打在甲板上的声音听在所有人耳朵里都像是死神的脚步。
“人类的帝王不受波塞冬的欢迎啊!”加隆这么说着,抓着一根栏杆,哈哈大笑起来。海蓝色的头发在剧烈的颠簸中飞舞起来。然后被雨水和海水浇湿。他狂笑着,声音淹没在海浪和暴风的声音里。
“陛下!陛下请跟我回船舱去吧陛下!”苏兰特抱着栏杆试图去拉站在船舵边上的加隆。
掌舵艾尔扎克手指已经麻木了,他将自己绑在舵上,在雨里歇斯底里地大吼着:“都给我去收帆!收帆听到没!大副!大副!!!!!!”
加隆任由自己被雨水浇透,他狂笑着,笑声里透着一种可怕的疯狂。
暴风、恶魔,这些词汇不是维也纳的贵族们用来形容他的吗?!多么的……贴切!
他笑着,手指用力地掐着栏杆。
“爸爸,爸爸……”姬蒂斯突然跑上舰桥。她小小的身躯随着狂风和海浪起伏不定,随时都会被抛出船外。
“公主殿下!!!!”朱利安疯狂地喊着。他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在这种暴风天站在这里淋雨,但是公主殿下没必要跟着瞎掺和!!
暴风和倾盆大雨已经糊住了姬蒂斯的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借她异于常人的好听力在这巨大的雨声中寻找父亲的声音。她害怕。呆在船舱里,把自己绑在柱子上,侍女们吓得连连尖叫,她害怕。她害怕这巨大的声音,她害怕风夹杂着雨点从门缝里跑进来的声响。
只要呆在父亲身边,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姬蒂斯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地跑到了随时会卷起巨浪将她吞没的舱外。
加隆浑身已经被雨水浇透,发丝贴在身上,他笑着,抓住看上去马上就要飞出去的姬蒂斯。
“看吧姬蒂斯,这就是暴风雨。”他用臂弯钳住姬蒂斯的腰。姬蒂斯的小手抓上栏杆。
姬蒂斯望着神色疯狂的父亲,想起他过去说过的话。
神圣罗马帝国正处在这样一场暴风雨之中。皇帝就是这艘船。暴风是法兰西,狂雨是西班牙,惊雷是异教的奥斯曼帝国,而这大海,承载着他们所有人的大海是教皇国。最终,神圣罗马会被暴风吹塌吗?会被惊雷劈裂吗?会倾覆在这的大海里吗?现在的姬蒂斯不知道。
朱利安眯着眼睛,雨水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抹了一把脸。
现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掌舵者卡尔五世站在暴风雨中,他想做什么?!
加隆被这冷雨浇透,他觉得自己现在无比地清醒。是的,清醒了。与撒加温存的一个冬天彻底在加隆处成为了过去。现在,他该面对的,是暴风雨。
姬蒂斯白色的裙子被雨浇透,贴在身上。她神色惨白,却睁大了眼睛,企图在这黑洞洞的暴风雨之夜里看到一丝光明。
“姬蒂斯。”加隆搂紧女儿,喃喃。“对不起,姬蒂斯。”对不起,这样的暴风雨,以后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你。加隆仅剩不多的良心在折磨着他。
姬蒂斯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放手让自己独自走上窄小木板的父亲与过去宠爱自己的父亲并无二致。加隆想让姬蒂斯学会的道理只有一个:总有一天,握住船舵的人会是她。残酷的父亲啊……在权力面前献祭了自己,还将献祭他最心爱的女儿。
暴风雨中的姬蒂斯掰开了加隆的手。
她自己抱着栏杆,艰难地站在暴风雨中,随着船颠簸。如果是这样的话,姬蒂斯会乖乖的。乖乖地接受神所给予的宿命。
她在心底念起了祈祷文和赞美诗。
仁慈的主啊,我赞美你。我求你庇佑我和我的父亲。我求你庇佑我和我的臣民。我求你庇佑我和我爱的,我求你庇佑所有,我赞美你。
朱利安在大雨滂沱中注视着身影已经模糊不清的姬蒂斯。
加隆低头,看着姬蒂斯。
雨水打在脸上。将象征着懦弱的泪水——这种不该存在于加隆冯哈布斯堡生命里的东西冲走了。
“陛下!”脸色苍白的教皇内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撒加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德里密羞赧的笑容。
“陛下,西班牙急报!”内侍递上一封信。
撒加脸色瞬间苍白。加隆,加隆出什么事了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撒加拆开了信件。
“……”捏着信纸的手指变得十分僵硬。
“出去吧。”撒加对内侍道。声音底下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隐忍。
内侍带着狐疑的心情,恭敬的行礼,退了出去。
门扉合上的那一瞬间,“砰——”
内侍听到屋内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的声音,他害怕的缩了缩。伴随着教皇一声低低的咆哮:
“加隆!”
听到隐约的咆哮声,艾俄洛斯在走廊的拐角处停下脚步。
西班牙急报,为巩固政权,西班牙王储,神圣罗马帝国卡尔五世皇帝陛下将女继承人、公主姬蒂斯冯哈布斯堡留在西班牙,只身启程返回维也纳。
终于,连姬蒂斯也被搅入了这潭名为政治的浑水里。
艾俄洛斯捏着念珠。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