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二十七章 圣殇 ...
-
这明媚的阳光简直不像是罗马的天气。台伯河沿岸裹着污秽的薄冰裂开来，露出乌黑的淤泥。风是暖暖的，带着一种焦躁的干涩。卷起一点灰尘。日光灼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圣母百花大堂的台阶上，坐着本应该聆听忏悔的主教。阿布罗狄双手托着腮，就那样坐着。不合礼法，也毫无规矩可言。红色的袍子把缎面的红鞋掩住一半。绸缎的白袜藏在袍子底下，不安分的脚轻轻地用脚尖点着地砖，像在打着什么乐曲的节拍。
“圣母大堂的枢机呀，您为什么坐在这里？”言语间带有点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我在晒太阳。”寒冷阴湿的冬天简直要让他发霉，用手托腮的阿拉贡枢机头也没抬便回答道：“以及，观赏这伟大的罗马。”
“伟大的罗马是否符合您内心的期许？是否带给您惊喜？是否让您聆听到上帝的声音？”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配合着脚步声越发地清晰。
“也许吧。”阿布罗狄模棱两可地回答着。他的手终于从腮边放下，轻轻的摸了自己的膝盖，漫不经心地往后一仰。那红色的袍子停在他脑后。
袍子的主人俯下身，伸手。
阿布罗狄欣欣然抬起手，握住那个人的手。
“清闲得完全不像你啊，卡妙。”阿布罗狄微笑。
卡妙表情不变，道：“我很愿意将这句话还给您，阿拉贡枢机。”
阿布罗狄一脸无趣地撇嘴。烟蓝色的发丝随着微风小幅度地拂动着。
日光落在卡妙青色的发上，使头发的颜色显得更加浅了。就像阳光透过教堂彩色玻璃照进教堂一般晶莹。
“珍妮还好吗？”卡妙并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他这样问着，话题转向阿布罗狄可爱的女儿。
“头发长出来了。是金色的。脸蛋像牛奶一样白皙。长大后一定是个倾倒教皇国的美人。”话题转到女儿身上，阿布罗狄的表情洋溢着与那个“罪恶美神”全然不同的幸福与喜悦。
“愿她健康成长。”卡妙真诚地祝愿。为人父者笑着接下这珍贵的祝福。
躁动的风刮过。带起的尘土迷了阿布罗狄的眼。
“起风了。”来自法国的拉格诺拉斯枢机喃喃。
“风过以后，会是一个温暖的春天。”阿布罗狄闭上眼睛。
“但愿如此。”卡妙听出阿布话中的弦外之音，却也只能这样回答。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哀求。他知道阿布罗狄说的是什么。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什么也不能做。卡妙回头，看着阴影下圣母百花大堂的门楣。撒加和加隆。罗慕斯和罗慕洛斯——如果他们真走上和罗马守护神一样的命运，卡妙会无法克制地用全部的生命去诅咒命运女神。
“卡妙，阿布罗狄。”米罗从马上跳下来。
“米兰公爵。按照规矩，您在刚刚那个拐弯就得下马了！”圣母玛利亚的侍奉者皱起眉头。圣母百花大堂的管理者很不客气地对公爵道。
年轻得令人发指的公爵将马缰丢给随从，也不理会阿布罗狄的抱怨，自顾自地道：“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我便来了。”他笑着，眼角有一些属于古典时代的美感。
阿布罗狄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翡冷翠的珍宝来到罗马了。”米兰公爵这样说道。顺手摘下了自己的鹿皮手套。
“翡冷翠的珍宝？”阿布罗狄撇嘴，“哦，梅蒂奇家族的镇宅之宝不是一直都在罗马吗？”阿布罗狄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责难的成分。卡妙沉默。他知道阿布罗狄指的是穆。在抓到那个名唤巴比隆的法国细作之前，阿布罗狄本身对梅蒂奇家族的穆是没有任何负面评价的——这对美神之子来说其实是件非常稀罕的事情。能让这般挑剔的阿布罗狄肯定之人，放眼大陆，屈指可数。仅仅是一个夜晚，一切都变了样。穆德梅蒂奇将法国细作倒手卖给了神圣罗马。阿布罗狄从来不会强求来自梅蒂奇家的人能对教皇忠心，但这又算什么？！
阿布罗狄确实很不满。他不愿看到撒加与加隆因此而对立的局面。尽管阿布罗狄自己也知道，在这其中恐怕还有他不能去深究的问题，但不满却没有在这种理性思考下被强制删除。
米罗不动声色地用拿着手套的那只手掩住嘴唇。他的瞳中似有什么流动起来。在手套后面，嘴角勾出的弧度无法用良善来形容。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年轻的米兰公爵与来自翡冷翠的梅蒂奇毫无二致。哪怕在所有人眼里，这个喜好奢侈、放达不羁的米兰公爵米罗斯福尔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城府。但他毕竟是米兰斯福尔扎家的当家人，也是那两个哈布斯堡极为亲近的血缘亲属。
卡妙捕捉到了米罗那种令人发寒的异样，他眨了一下眼睛，最终还是强行压下自己内心所有的疑问，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情人。
卡妙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尼德兰的一些事情。
加隆说得没错。
卡妙在心底嘲笑自己。
“你看到的米罗只是你心里认为的那个米罗。”加隆嘲讽的表情穿过时空，近在眼前。即使没有加隆的提醒，卡妙也很清楚这点。但他还是跟着米罗走了。理智在这里毫无用处。就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十六岁的卡妙将手递给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米罗，便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人走了。不管他是什么。米兰佣兵团团长、米兰公爵、臭名昭著的放贷人——或者是在美好的艺术品前如孩童般开心的男人。思至此，卡妙的眼神柔和了起来。
“我可不是说梅蒂奇家。”米罗开朗地笑了起来。瞬间让阳光洒遍所有人心头。“我说的是米开朗琪罗。”米罗颇为有趣地看着卡妙。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阿布罗狄慢慢瞪大的眼睛。
“米开朗琪罗？！”阿布罗狄敲着自己的脑袋。“天呐我都忘了这件事情了！”
“你该去看看的，他在圣卡特里娜教堂后面租了间房子做工作室。我怎么记得租金都是你放的款呢？”米罗颇为有趣地看着阿布罗狄对自己生气的表情。
“都是最近事情太多，我都忘了！”阿布罗狄道。卡妙知道阿布罗狄和米开朗琪罗私交不错。用迪斯马斯克的话来说就是——两个不同领域的怪人反过来看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我想他来罗马应该是有大工作要做吧。”卡妙问着阿布罗狄。
“啊，教皇陵寝。”阿布罗狄的表情相当干巴，这个话题似乎是他不喜欢的。果不其然，米罗和卡妙马上便听到了他的抱怨，“我一直都在说，陵寝的问题摆在梵蒂冈修缮后面会比较好，可是伟大的教皇，”阿布罗狄顿了一下，表情是相当不恭敬的恶劣。“固执到令人恼火。”
“……”米罗摇了摇头。他自己也觉得撒加这么早开始思考自己的陵寝简直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我在教皇觐见厅遇到他了。”米罗继续道：“他觐见完教皇出来。托我来找你，请你到圣彼得的礼拜堂去看看。”这句话是对卡妙说的。
“我？”卡妙略感奇怪。米开朗琪罗应该和阿布罗狄、穆更熟悉吧？！
“我说……”阿布罗狄用艰难的表情看着卡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委托过米开朗琪罗一个雕像？”还是他从中牵的线。
“抱歉我差点就忘了。”卡妙对自己的记忆力表示遗憾。
米罗依然觉得，提早为自己准备陵墓是一件无法令人愉快的事。撒加如此，卡妙也是如此。“我还是认为，你为自己的陵墓准备大理石雕塑未免太早了。”他不满。
“早比晚好。”卡妙这样说道，走下台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蒙主宠召了。与其到那时让别人手忙脚乱，不如我自己事先准备周全。”撒加是不是也是这个想法呢？卡妙不知道。
“走吧，跟我去看看即将安置于我陵墓之上的杰作。”会是一件杰作的，无端的，卡妙这样相信着。
坏脾气的艺术大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是——皇帝和教皇。艺术家躬身对教皇说着什么，教皇的表情淡漠，却也没掩饰自己的兴趣。皇帝站在一边，微妙的站位似乎与教皇有些疏离。他的眼神是冷的。和兄长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
“朕记得，曾经对你们说过的。”撒加看见向他走来的卡妙等人，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并未进入眼中，就像戴着面具。“比起静止的绘画和雕塑，我们伟大的皇帝更喜欢活着的戏剧和歌咏。”
“这就是朕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加隆无趣地说着。
“既然拉格诺拉斯卿来了，可以让我们一睹您的作品了吗？固执的米开朗琪罗卿？”教皇亲切地笑着。“雇主没有来，即使是教皇也不能进去。”他对卡妙说着，表情终于生动了起来。
“请吧。”艺术家这样对站立于世俗之上的人道。
“按照拉格诺拉斯枢机大人的吩咐，取材于《圣经》。我将它命名为《哀悼基督》，或者是，”艺术家顿了顿，“《圣殇》。”
白色的布被揭下来时，对“死物”无感的加隆也屏住了呼吸。
大理石冰冷而白皙。圣母端坐在那里，她抱着耶稣冰冷的身躯。神情哀恸，却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静。她的臂膀再也温暖不了心爱的儿子，这伟大的救世主，已为人类的罪流出了他全部的血。基督的双眼早已紧闭，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再也听不见母亲的呼唤，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拥抱……圣母的面庞、头巾、衣褶，基督的臂膀、手指、肌肤丰润细腻到令人无法想像，而这一切竟然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
卡妙如同着了魔般，他伸手，触摸基督死去的面庞。他的手指略过基督的发，擦过基督的眼，抚过基督的唇……
阿布罗狄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
大胆的米开朗琪罗啊！
艺术家将雇主卡妙德拉格诺拉斯和他的情人米兰公爵米罗斯福尔扎刻在了这大理石像上！！
那哀恸的圣母玛利亚分明有着与卡妙一模一样的眼角和嘴唇，而他怀中的基督，却以米罗的样子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即使我死了，因为它，我也能永恒。”卡妙微微地笑了起来。眼眶却有些发热。
米罗静静地看着圣母玛利亚白色的面庞。表情是那么温柔。阳光下的圣母散发着圣洁的光。
“卡妙。”米罗轻轻地俯在情人耳边，轻声呢喃，“我发誓。我不会让你经历圣母玛利亚所经历过的，撕裂般的悲痛。”如果可以，所有的悲哀与痛楚，我为你承受；所有的血，我替你流。我做你的基督，我爱你。但是，当有一天我们老去，我愿死在你之后。我的爱会陪伴你直到你生命的尽头，而失去爱人的痛苦，由我一人承受。
卡妙注视着米罗的侧脸。轻轻地牵起他的手。一如当年。
这是一个承诺。
撒加望着那圣洁的玛利亚，深吸一口气——
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杰作！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二十七章 圣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