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起源在稻香村》覺華

2、第二章

　　那三男一女来到稻香村的时候，我和阿奕正在客栈庆祝我们相识满一周年。是的，阿奕现在还住客栈。李大娘看他皮相好，愈看愈欢喜，也就不收他住宿费，充其量偶尔叫他跑跑腿去市集买菜，便任由他白吃白住下来了。一年过去了。李大娘待阿奕之好，简直是将他当了她那早夭的儿子看待。

　　「来来来，你们多吃点，看看大娘烧的素菜有没有进步。」

　　这天，李大娘听闻我们要庆祝，烧了一桌的丰盛佳肴。她说，是该庆祝阿奕来稻香村满一年了。阿奕与我信佛，都吃素。稻香村客栈的客人向来不多，乡下小城镇，常常快一个月才不满五个顾客上门。

　　所以那一天中午，客栈大堂也只有我和阿奕两人面对面吃饭。阿奕喜欢吃豆腐，而且可以只吃豆腐配饭。李大娘遂煮了满满一桌豆腐菜。豆腐汤、豆腐脑、红烧豆腐、清蒸豆腐、炸豆腐、臭豆腐……我吃了差点没大豆中毒。

　　「一年了。稻香村是个好地方。」

　　埋首吃饭的阿奕蓦地抬起头来道。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沉静得不像一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是啊，稻香村是个好地方，你就待下来吧。」

　　「自然，我还想听你说故事。你上次说的那头小黑猫与小白猫的故事，还有后续吗？不如就弄成一个系列吧！我想听。还有，今年多说点猫咪的故事，小猫咪最可爱了……」阿奕边扒着饭边说。他一谈起故事来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我笑着看他发表感言。有这么一个忠实的听众，我说书也说得分外起劲。

　　「对了，小苗说她要听小麻雀的故事，你还记得吧？」
　　「小苗？谁啊？」依依稀稀似乎有点……还是没有印象。

　　「每次坐在第三排右边数来第二个的那个小女孩啊。你果然忘了。」
　　阿奕丢给我一道责备的眼神。

　　「喔喔喔，小苗，扎麻花辫的那个，我记起来了。她想听小麻雀找妈妈的故事……」
　　「今天先讲小麻雀的故事吧。下次再讲小黑猫与小白猫的。」

　　小苗没有妈妈。她爹李二在她娘病逝后就没再娶了。

　　阿奕比她更惨。阿奕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自幼便是个孤儿。他一出生就被遗弃在佛寺门口，很幸运地过了一夜没被冻死，给大清早前来寺门口卖香的老婆子捡了回去。那天是腊月十八，老婆子就把这日子当成了阿奕的生辰，年年过寿，从不例外。

　　老婆子虽然只是卖香的，但也是名有修行的在家居士，不识字，可是懂得每日念千句「南无阿弥陀佛」。阿奕在老婆子的抚养下成长为一名好小孩。

　　五岁时，阿奕与同伴玩捉迷藏时路过私塾，听塾里学童诵千字文的声音听到入迷。他就这么站在窗下，凑巧塾里先生转头一望，看到一位可爱至极的小小孩呆呆站着，禁不住那可爱至极的迷蒙眼神攻势，就把他唤进去免费听了一堂课。

　　听完，私塾先生一考，小阿奕把千字文一字不漏背诵出来，不但能顺着背，倒着背也可以。先生惊为天人，领悟到此子悟性非凡，村子说不定要出有史以来第一位举人了！当下，破例，免束修，招收入学了──阿奕这才获得一个识字的机会。

　　老婆子不识字的，只教他念「南无阿弥陀佛」。

　　遗憾的是，阿奕违背了师长的期待，没有成为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位举人。

　　他自己说：「懂了点事后，明白读圣贤书的人常常不做圣贤事。为官的官场，是一个斗来斗去要斗得你死我活的地方。那太累了，也没意义。想想，我就没参加童试了。天下太平，不缺人才。」

　　阿奕十六岁时，老婆子有一天告诉他她要走了，要他好好照顾自己。隔日一早，老婆子就在睡梦中安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阿奕看到老婆子尸身时没有悲伤，他知道那是好事。当时满室馨香，他知道必是佛菩萨把老婆子接走了。

　　处理完老婆子的后事，阿奕告别村里师友，开始他游历大江南北的旅程。阿奕一直有个游方梦。游历了五年，阿奕来到稻香村，脚步停了一年。

　　我可以为小苗说一个小麻雀找妈妈的故事，但是为阿奕，我要说什么故事呢？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呆了？菜要吃啊。」
　　一回神，阿奕有点担忧地皱着眉望着我。我赶紧低头猛扒几口饭。

　　「要吃也别吃那么快，你可别噎到了。你和你说的故事中的那些呆呆的小猫咪小兔子倒还真是很像。」

　　我抬起头。「有这回事吗？我可是成年男性，讲故事也从来没照着自己讲的。」

　　阿奕这话若换成男人对女人讲肯定是十足暧昧，但我知道他没那个意思。他那脑袋里没装那些东西的。

　　「人精明与否与年龄没关系的。你在稻香村这样没关系，稻香村人都很好，在大一点的城镇会被整死的。我这几年来旅行下来才知道，这世间有一些人行事是很残酷的。别出门啊，小猫。」阿奕面无表情说道。

　　「我不担心这个，反正我本来就没有离开稻香村的打算。不过，你也别小看我了……」

　　我含含糊糊地说，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即使是知己，但我还是没办法挑明了话对阿奕说出「你可别小看我了！爷爷我来稻香村之前吃过的米比你多上不知道几百倍哩！」人生在世，委实有很多很多狗屁倒灶的不得已。

　　「下个月就是七夕了，说个动物版的牛郎织女传说吧。我一直想听你讲，想听听看这故事你会怎么说。」

　　「不行，那故事小孩儿不适合听，结局太惨了，活生生拆散一家人，害得那家人每年只能相见一次，简直没天理。谈恋爱，哪有什么人神差距呢？儿童不宜。还是像去年一样，中元一到，说目犍连救母的故事吧。」

　　「目犍连尊者救母的故事，小孩儿听不懂的，别忘了去年他们睡倒成一片。你常在做一些徒劳的事，学佛不见得早点学就能熏习多。因缘没到，种下去的种子不会开花，只是洒一粒种子而已。这方法太笨了。不如等他们大了一点，等他们懂事后，再好好讲一些道理给他们听。那时候，他们就能吸收了。因缘一到，熏习起来自然事半功倍。当然，因缘什么时候到，那就要观察了。」阿奕酷酷地咧起嘴角笑了一笑。

　　我一惊。「我可没叫他们学佛啊，只是自然而然讲一些故事而已。」

　　「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不过，反正我只是听故事的，怎样都行。」
　　阿奕抬眼盯着天花板道。我低下头专心吃饭，仔细品尝起这道道豆腐菜的滋味了。

　　「有人吗？掌柜，三间上等厢房，顺便备一桌菜──不要大鱼大肉，素菜就好。」

　　冷不防地，一道官话腔调字正腔圆标准无比的响亮男声传遍客栈大堂。

　　我与阿奕双双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门口站了四个人，三男一女，腰间配剑，风尘仆仆，似是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这……有些古怪。

　　我放下筷子打量这一行人，李大娘也赶紧走上前招呼客人。

　　为首的是一名穿着鹅黄衣衫的高大男子，他面容英挺，隐隐有些胡人轮廓，没有穿金戴银，但那衣料看得出是上等丝绸。后方跟着的是一名紫衣男子，披散着长发，风流倜傥，摇着纸扇，没有束冠，怎么看都不合常规。

　　中间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穿着粉色衣裳的年轻女性，国色天香，气质凛然，面容柔美动人偏偏气势不让须眉，那刚柔并济得恰到好处的神态比我当年见过的武林第一美人秦雨潇还要美上几分──出现在稻香村这乡下到不能再乡下的小城镇无疑是超现实。

　　最后殿尾的是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儒雅青年，眉目如画，看来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走在京城大街上丝毫不奇怪，包不准还是翰林院跑出来溜达的，可是在稻香村……这……不对劲，很不对劲！这四个人根本和稻香村格格不入啊！

　　我和阿奕对看了一眼。

　　「别盯那几个人为妙。」阿奕的眼神显然是这意思。

　　我暗叹口气别过头继续专心吃饭。出现这种摆明像是大人物的人，意味着可能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我现下只希望平日烧香拜佛有用，这群人只是路过投宿，稻香村不会出什么大事，也没有半个人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小玥，我这才注意到今日是十五，看来我们总算早一步赶到了。迟半日，说不准就出事了。」

　　「你不要乌鸦嘴。现下风平浪静，我看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缓冲。三天后，大概才会有动静。」

　　「小玥说得不错。按我手边情报，就算是距离最近的风隐堡也起码要再赶两、三天路才会到。这个节骨眼，应该烦恼的是如何说服他们迁村。文德，你没办法用强吗？飞鸽传书，调人过来，事情应暂时能平止。」

　　「办不到。这有政治的问题。一旦那边介入了，对这边的势力板块分布会有大影响，牵一发动全身。即使残酷，但这个小小的村子还没有重要到要调人保的地步。只能靠我们四个人了。」

　　「唉，怎么每次都要这样冒险犯难！都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不入江湖，也要被你们拖着入江湖啊！」

　　「我们四个人聚首，不就是为了为他人所不能为吗？别感叹了，常无，这可是救人。」

　　「小玥说得是，哈哈哈哈哈。」

　　我得声明，并不是我耳朵长太长能伸那么远，是那四个人讲话声音没刻意压低，我耳力又比常人好上一些，所以不想听都听得一清二楚。

　　倒霉透顶，真真是倒霉透顶。看来是遇上那些对善良纯朴的平民百姓来讲恶名昭彰的江湖人士，看来稻香村还要迁村了。但三天，三天是能迁什么村？稻香村过半数是老弱妇孺，行动力迟缓，三天的时间怕仍走不到邻村。

　　而且，稻香村……为何会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根据我这些年月在稻香村生活的见闻与观察，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村民也是一群很普通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称得上异常的地方，至少我察觉不出异状。唯一勉强算古怪的地方……不行，我想不出半个，根本没有啊。

　　我想破头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无可奈何之下，我格外留神聆听起那四个人的对谈，再也无半分食欲。

　　「想不到都改朝换代这么久了，前朝的藏宝图这才被挖出来鞭尸。这村子，也是池鱼之殃。」听这声音，这话是那名黄衣男子说的。他的腔调特别好认，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官话讲那么标准了。

　　「那宝藏一旦被挖出来，这整座山能说话的只怕都会被灭口。文德，那东西你们当初就该销毁的。」清澈的女声语气沉重谴责道。纵然情境不对，我仍是由衷地感到这姑娘的声音真动听。

　　「怕是要留着那东西，才能钓出一些一直不死心的人吧。这是政治，小玥。」黄衣男子淡淡回道。

　　「不是政治，是镇压平逆，不要美化。」女子语气依然沉重地反驳。黄衣男子不作声了。

　　前朝的藏宝图，前朝的……玉玺！？

　　意识至此，我惊呆了。我作梦也想不到这座天天看，看到腻的不起眼山间里会藏有这种惹祸的东西。

　　稻香村的人都是好人。

　　人生有很多很多狗屁倒灶的不得已，不过必要时再不得已也要咬着牙干。我下定决心，正打算站起身上前和那四个人攀谈，阿奕就先一步起身隔桌按住我肩头。

　　「别动，小猫，这不是你能介入的。我们等之后帮忙迁村就好。」

　　我苦涩地抬眼看他。「这会是动乱，阿奕。山雨欲来风满楼。」

　　阿奕望入我眼底。「你难道不是只想当天桥底下的说书人吗？」

　　我一呆。阿奕连忙道：「不用担心，我不清楚你底细，我也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那我也是。」我勉强扯起一道苦笑。「你会武的程度倒比我想象中深。」

　　「不是，小猫，我没骗你，我真的只是普通人，那是随便练练的──喂！」阿奕慌慌张张张嘴解释，我趁这空隙运劲拂开他手，一个箭步来到斜对角那四人桌前。

　　「四位大侠，冒昧打扰，小人林时，可否借个空档说话？」
　　我弯下身拱起手，堆起满面的笑说道。

　　四人玩味的目光霎时疾疾扫过来，如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