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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人亡花落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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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二十日,微恙,仍是理政。
传过了太医,她见他精神尚好,及至晚间,却辗转了半夜,晨间仍是寻常早起,到了下午,竟是兴致奇好,便携了她去骑马,她看他矫健之姿,英武不输于往日,心才稍稍安了些。
本是暑热天气,憩息后,沿湖堤而行,仍是眉眼徜徉,片刻后后衫濡湿,一双褐眸中更显盈亮如墨晶,她仍执绢子替他拭去额前汗渍。
十里荷波,那一季的红蕖开的酴醾,隐隐落势,粉红瓣瓣跌落,碧色浮萍上便沾满落红,又是另一种郁郁的美丽,她见他长时间迎风而立,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
“至方才就不见了高谙达,皇上差他去做什么?”她奇怪问道。
皇帝听她这样问,也知这女子始终看出了一点端倪:“朕差他去替朕办一件大事,办好了朕大大有赏,办砸了,就大大的罚他!”微侧脸:“但这事你倒提醒了朕,朕也应该问问你才是!”
她更奇,却已听他开口,也知他从不用自己开口问出:“花开,这些年来,朕虽将你留在身边,却并没有对不起十三弟……”
她眉宇一蹙,隐隐不安,十三阿哥的名字多年来再度提起,他话中更有别种深意。
他却终于不肯再说破,只道:“你去吧,高无庸此刻该已在等你,朕……也在等着你!”目光居高落下,内中却是奇异无比,有眷恋不舍,更有离别断绝之意。
她知他自有安排,由不得拂逆,也由不得不遵从,独自先回了九州清晏。
转过甬路,遥遥一回头,此人独站在福海之边,因看不清面目,夕阳残照中却是一个怎生落寂背影,几疑便是一步走近,是否真的能走到了那人的身边?
她这般的目不能凝转,眼见着他仿佛惊觉,这一刻转过脸际,四目相交,竟是给了她个不知不觉的笑,笑意本是薄薄流出,隔了短短距离,微微的颔首,示意她离开。
她本觉察出不寻常来,饶是在这样的笑意下仍是遵从,本能的不能抗拒于他。
垂帘处,风自来,轻幔起,目光落及案上金盘中那一套金线绣成的汉家九重喜红金凤嫁衣,金环带,白玉扣,点凤金缕鞋,双目中大震,这一刻回味起他此刻仍萦绕在耳边的话,却是一个个字都清晰无比。
高无庸领着两个宫女是已经等了片刻,这时上前道:“姑姑,这就更衣梳妆吧……”
花开置若罔闻,呆呆的看高无庸一眼,轻转了身子,便看见临窗那面铜镜中,里面的垂垂老妪华年尽去,怎一个不堪入目而言,便摇了摇头道:“皇上的恩义,花开怕不能领了,还烦请谙达回了皇上!”
语字清冷,有那十里落荷,乱红的凄凉。
高无庸无奈回去禀报。
她待身周安静下来,却是徐徐起身,徐徐去看那上好的凤冠霞帔,思绪便是经年,唇边自有了点点笑意,笑而弥深,想起那个夕阳中身影,却俄而转成了苦涩,听的身后脚步声,难过开口道:“谙达,我怎不知皇上的心意,我只怕自此他再无牵绊,白头的依旧只是我一个人!”
那一声难过的叹如水凝上另一人的袍脚,久久如不能抛开,皇帝便深深的叹出一声。
她赫然转身,却见他一身汉家喜红袍服,映衬着冠玉之脸,面上清冷颜色,褐眸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缱惓:“你原怕的是这个,花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为何这两样,你偏偏占全了,你究竟要待如何才能有今生的欢喜?”
她缓缓摇头:“胤祥也这般说过我,知我今生是难得欢乐了,皇上……”
“朕不能答应你!”他猛的截断她的后半句:“朕明知做不到,便不能给你任何幻想,花开,朕的身子拖不过这几日,朕心里明白的很,朕也要你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不是十三弟,朕不能让你第二次做那无妄的事!”
她冷不丁他铁言冷语直白道出,双眉一冷,双唇哆嗦着,那样无望看着他,本能的去牵扯他的衣袖,触及那滩大红,如涂上两手的红血,冰寒彻骨。
“花开,朕只能允你一日的夫妻之恩,你若答应,朕今日与你结发,你若不答应,朕也不会怪罪你,朕就在外间等着你,一炷香后,朕就不再等你!”
皇帝的褐眸中缱惓依旧,本是汇聚了今生残余的所有,这一刻默默转身,身形孑然如能被风吹断。
那一杯茶,他便饮的极慢,饶是如此,入目各处,已皆是平生浮云尽歇。
九州清晏,那一炉香烧的白灰颓倒,如山之倾,他眉目如怔,些许的叹出口气……黄幔后,便有环佩叮当,裙衣曳地,有人款款而来,却是迟了三十个年头。
于他身前立定,只有的两个宫娥也悄悄退下,这九州清晏一丝无婚的喜庆,高无庸站在二人跟前,悄声道:“皇上,这就行大礼吧?”
他如沉在一个往年之梦,陡然的被人惊破,愣了片刻,点点头,缓缓起身。
一拜天地,他立,她跪。
二拜高堂,他立,她跪。
夫妻对拜,他仍立,她仍跪。
九州清晏飘过这几许声音,随即便被吹的消了,寰宇寂静。
高无庸这时也退了出去。
皇帝走上一步,朝她伸了手,她于大红头盖下望见一双手迎面而来,捉住,知道是今生仅有,只握得指节发白,颤抖不已……
“朕能给你,便只有这些!”他道。
她点点头:“花开已知足”,这厢抬了头,眼见着他伸手揭去了巾帕,本能的垂下头颅,却被他一指勾住下颌,凉凉道:“花开,你又怎会是个知足的人!”
说着,竟是虚弱一笑:“但今日是朕与你的大婚之夜,朕必不会忘!”
这夜是如此静,水风袭来,远处的人声隔的遥遥,他和她是唯独的一次远离世人,远离了纷纷清扰,莲舟一荡,碧水分两行,这小舟款款行入当中,碧波飘摇,漫天繁星入目,银河如练。
执浆的人是她。
一袭黑氅挡住微凉的夜风,他半倚窗舷,抿唇,那一管紫玉箫于指尖悠悠,便是清音流出,微停,侧首,问她:“当年朕吹的可是这一支?”眉目间多少一些惘然和局促。
她停浆,从未见他这种不措神色,强颜点头,道:“四爷的记性果真是好!”
这话若是细细品来极是言不由衷,他也由得她,看她也是当年的红衣,红色纱带结了半头灰白发色,他看她的眼中却是欢喜的,那停了片刻的箫声续起,续的是她七岁时候的情义。
他是这样一个人,欠她的,他务必今生都还给了她,她却未必有他的绝情,于他唇间音色起伏,独自痴呆看住他背影,只看的泪影模糊身影。
这小舟便停在水泊中,随风驻波,一次次的打着圈儿,无法触及彼岸,等以超度。
“花开,朕要你不能忘了朕!”她身边便有人轻道,声低如咽,独的一次。
偌大的福海,那行行重重的碧柳上遍挂红灯笼,仿若指明世间的灯,薄薄光晕,缥缈叠影,她拥他遥遥四看,那样一片天地绯红中,行云划开,那清凌凌的一片月色便洒下,直如天地神抵自上窥下的一双目色。
子更时分,九州清晏仍是四处无人,静如单单只余他二人的一个世界。
红烛高燃,红泪不息,褐瞳中依旧有烛光点点跳跃,目光柔柔,看着她将他的发与自己的发相结,两股发丝,一股已是灰白,一股更是雪色之白。
红烛滴泪。
“汉人有云,结发为夫妻,相与约白头,朕一生,得雅兰,得你,上天不亏我!”他侧了脸际,轻吻如啄,唇翼寒凉。
她攥住他十指,轻轻摩挲着,侧脸,对上他弱了的目光:“花开今日是真的高兴,此生不忘今日,不忘你!”一字一字的,说给他听。
他应声抬头,褐眸微润。
“傻丫头,我十四岁与雅兰奉旨成婚,琴瑟相和……这一生所遇之事颇多,不如意□□,但总给我存了一丝希冀腾挪到如今……行至如今,是非功过自有春秋定论,朕俯仰不愧天地……遑论最后,至少还有一个你是我可以保有的!”他似终于乏了,目光终是微弱了些,靠着她肩头昏昏睡了过去。
红烛滴泪。
她在他一生之事中徐徐听出渐起渐落,耳听着身畔的鼻息渐弱,一手扣住薄衾下他的手脉,丝毫不肯放过半分微弱跳动,怒目金刚般瞪定这注定只有一日的夫君。
她本是贪嗔之人,他本是寂寞帝王,她的一生,更岂非是因他牵引支离,怎生的看的够,怎生的舍得下,她目中千种情愫,他却即便看见了,他也是不肯再管了。
不得不一拍两散,余了各自安生!
目中涌出痛楚,却不能再去叨扰他的最后宁静,便是贴他之躯,强自落下沉沉两道眼睑,怎一个无能为力……这一分分渴望停驻不前的奢望里,天下居中,九州清晏,朝晖升起,薄而柔,那道晨光便是射透……
他一贯早起,此刻已然负手站在长窗边,及她猝然醒转自身后走近,沉声道:“花开,朕虽打定主意来生不再与你碰面,但恐若还是不幸之外,朕需给你些东西,如真等到了它日,你便将它给朕吧!”
蹒跚走回龙案前,迅即提笔,猝手写成,便递给她道:“好好收着,它生若有此生的际遇,便给他看!”
红衣触目如只是一夜一场无梦,他是了过无痕,她将那一纸明黄圣旨收在手心,便如握住一枚蘸了毒的铁蒺藜,毒不能解,哽咽硬道:“花开明白了!只是……”她轻轻的凑了过去,闻及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道。
他只觉得肩上一阵吃痛,褐眸中同等吃痛,伸手抚了这女子的后背,忍痛道:“以此身,受你之痛,本也是应该的……花开,你我今生的缘分已尽,就在这一刻别过吧!”
她只觉眼前之人毕生可恨,却紧紧揽住了那具腰身,冷硬撑出最后一句:“胤禛,百丈红尘,我等着你回来,花开的这一生,才是开始,你尽管负我!”
说完这最后一句,知道便是打了他的七寸!九州清晏外的晨光却已落在她目中,金黄刺目,目中再不可视,她猝然放开怀中之人,一步步徙出这大清朝的正中所在,天下之中所在,一步步走向那一道门之外……
及走出那道锦屏隔断之外,耳听得身后的皇帝道:“花开,你不要怕!”
那个女子的身影微停……皇帝徐徐的抬起头,入目,四处的金光乱窜在这清寂的大殿中,那女子的一张身影如被压迫的弓,不知负了多少重,但终是一分分的离的远了……并,如他所愿,如他心中所求,再也没有回头。
悬于壁上的西洋自鸣钟冷不丁的铛铛铛敲起,仿佛将这九州清晏中的阳光些些都敲碎了,而被碎裂的光影落在暗处,便开出一朵朵黯淡的花来。
是夜,病加重。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崩。
庙号“世宗”;有秘储遗诏:“弘历即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