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大王秋刀鱼

57、孤灯未成眠

　　雍正十三年，二月。
　　夜露深重，皇帝以手枕眉。

　　自他登基，已是第十三个年头，自此之后，他眉宇间便没有真正松过，眼见着一袭貂氅徐徐落在肩上，微一仰头，那张容颜已老便落进褐瞳中。
　　这样一个养心殿中的老嬷嬷，并没有引起多少揣测，始终一身清爽，这一刻悄悄的退下龙御，走回了养心殿东暖阁内，于那张靠窗的炕几上磨开了冻墨，铺了宣纸，便小心翼翼誊抄着佛经。

　　养心殿中，安静如无人。

　　三更天过，皇帝搁了御笔，自宝座上缓缓起身，目光微□□，东暖阁内，那女子也搁了笔，清整了几案，此刻过来静候。
　　高无庸便静静退出暖帘外。

　　她伺候他净脸净手，宽衣，躺上龙榻，缓身吹灭了那几根最近最亮的烛光，高无庸这时才跪了进来，她于高无庸点了点头，掖了掖被角，皇帝的指尖拂过她的手背：“你也早些歇着！”他道。
　　花开点点头。

　　及至走到抱厦外间，寝殿中的那盏烛光仍是微弱，依稀看见窗棱上虚晃的烛影。

　　这一日，及至他批完奏折，却并不像往日般就寝，高无庸退了出去，她跪在他脚边，小心替他捶着双膝。
　　“花开，朕是真的老了！”他于是低缓道。
　　她捶着的手不自觉地慢了些，并不抬头，只微微的摇了摇头。

　　他的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目光移至她脸颊上：“花开，这三年来，朕幸留下了你！”

　　她这一刻抬了头，看清面前的这男子，鬓边催生华发，却依旧清矍的面容，以手指封了他的唇，仍是微微的摇了头。
　　他便缓缓的笑出，一手抚过她鬓发，却是稍后异常起身，仍是往前殿走去，于龙案上执朱笔，凝神写下几字，她本跟随在他身后，也是无意看到他朱笔所写，一经触及，眼神大震，当中更有另一种深重悲恸不可说出。

　　他本无意避讳她，这刻亲自折好御笔所写，唤道：“高无庸！”那一纸传位诏书便被封在楠木盒子中，啪嗒上了锁，高无庸目光战战兢兢，她脸色苍白。
　　夜半深，人至静，他将一枚木兰花簪子插进她的发髻，眼见着当中也是隐隐花白，恍惚笑开口道：“花开，未知与你白头的人，竟还会是朕啊！”
　　她眼中愈苦，垂头，黯然。

　　第二日，皇帝便当着众臣之面，将传位诏书请在了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后。
　　及至晚间入寝，他看她仍如往常安静，待她跪着替他宽衣，他一及目便见那只木兰簪子在烛光中晶莹剔透，微叹，将她笼在怀中，她怔怔如石塑，徐徐的抬了手，抚上皇帝的脸颊，眼中便有泪水丝丝渗出：“莫轻言丢下我！”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徐徐的点了点头，将她那张脸贴在自己面颊边，褐目望着这殿外的深茫夜色。

　　雍正十三年，八月。
　　京师自入了夏便酷热难当，他为政十三年却从未去过承德避暑山庄，今年也是如往常的去了圆明园。

　　湖风送爽，荷香暗来，蛙声一片，月光半垂，月色如水洗过世间。
　　皇帝一身轻衣长衫，此刻踞坐在湖畔流月亭中，双目微阖，倒似有无限畅意，待自己的四皇子细细的汇报了苗疆事理，点了点头，慢道：“退下吧！”
　　弘历便躬身揖退，及至退出流月亭，目光不经意瞟过那始终伺候在一旁的长年熟悉宫人，同样秉承父亲的一双褐眸，当中的颜色却淡了许多，这一刻不无揣测之意，却是迎面与她一点头，迅即的离开。
　　皇帝耳听着一阵轻的脚步声走远，唇角微垂，低而笑出。

　　“皇上如今终于放心了四皇子？”那女子这刻才敢走近，低低道，却微微有些不安，皇四子目光中的探究她是看的清清楚楚。
　　他面色不掩，仍是笑意微漾出。

　　花开不由得叹出一口气：“只是这番，皇上这几年想要瞒住外间的，岂不是枉费了？”
　　“朕如今便是要弘历知道！”皇帝这一刻倏然睁开了眼，望住这女子，今夜似笑的颇多，多过以往数月：“有些事既不能开口说的清楚，但他心里却必须明白的，朕既然不能给你什么，必定要为你今后做另一番保全！”
　　她心中訇然酸苦，微叱道：“皇上答应过我的，不许说这些事！”语声激烈，也是这三年中从未有过的。

　　他仿佛也是被惊，怔仲片刻，却更是笑出，大笑了几声，眉目却突转成黯，低低喊了几声：“花开……花开啊……朕多想再活十年，朕真的觉得与你所有的这段时间是如此的少啊！”
　　她眉心再度大戚，不顾身后高无庸正走来，屈身跪抱住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双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