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秋来九月八》沈翔

5、第四章

　　清晨的阳光爽约了一周后终于重新出现在长泽家的餐桌上，料理散发出的热气在阳光下不断升腾翻滚，仿佛在继续被加热。
　　一杯温热的牛奶下肚，还在睡意盎然的长泽终于觉得清醒了些，她眯着眼夹起一个煎蛋，小口体会着煎得有些微焦的蛋清与舌尖接触的感觉，细细品味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吃高级寿司。因为太过专注，一心无法二用，所以长泽没有注意到还没有落座的妈妈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
　　长泽妈有话要问长泽，而且她觉得女儿也应该有话要说，可俗话只说知子莫过父，却没有知女莫过母，所以长泽妈的想象落了空——从坐到桌边起，长泽就极好的贯彻着进食不言的淑女风范，低垂眼帘一言不发，仿佛一夜过后嘴的功能只剩下了吃这一项。
　　长泽妈又围着桌子转了两圈，把身边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端到了桌上，小小的饭桌无法承载长泽妈的全部期待，盘子们只好往边缘扩张，坐在另一侧看报纸的长泽爸被迫割地赔款，报纸挪得只有一角架在桌子边上。
　　眼看桌子的容量到了极限，长泽妈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她直了直腰，一手掐腰一手按在桌上问道：“雅美，昨天二宫家的儿子和你联系了吧？”
　　长泽妈做的煎蛋非常到位，九分熟的蛋清与舌尖接触时的温润滑腻就仿佛丝绢轻抚过天鹅绒，长泽正半睡半醒的沉迷于这份美味，突然被妈妈一句声音不大威力不小的话吓了一跳，口中一紧，无骨的煎蛋瞬间粉碎，牙齿一下嵌入失去缓冲的舌头，疼得长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长泽疼痛的“啊！”落在妈妈耳中变成了回答的“啊。”，于是她继续追问道：“都说什么了？有没有约时间出来？”
　　完全清醒过来的长泽瞬间就明白大概那个素昧平生的二宫阿姨已和妈妈通过电话，告知她的儿子联系过自己，想混过去看来已是不可能，只好无奈的回答道：“约了明天出来见面。”同时心里给还没见面的二宫狠狠的扣去了一半分数，连相亲约见都和妈妈汇报的男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尽管从前一晚的邮件来看似乎是个懂事理的人。
　　二宫发给长泽的邮件很简洁，只是普通的自我介绍和询问是否有时间出来见面，其中“虽然知道长泽小姐大概不喜欢，但因为是父母之命所以还希望能赏光，这样也好对家里交待”一句让长泽对二宫的印象不错，至少不反感，于是长泽稍稍考虑后便和他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早知如此——长泽郁闷的想——就应该干净立落地拒绝这个还离不开妈妈的男人，不，男孩才对。
　　考虑到长泽近一段时间来对相亲一事的态度，长泽妈还以为需要劝说女儿一番，没想到两个年轻人往来几个邮件便已敲定了见面。喜出望外的长泽妈拉开椅子坐下，和颜悦色地继续问道：“那，你们还有没有说别的？比如见过面后去哪转转什么的？”开心得仿佛第二天长泽就要去订亲而不是相亲。
　　“妈！”长泽嘟起嘴表示不满，“先见了面再说以后的事好不好，这八字还没一撇，有什么好转的啊？”边说边把手里的筷子放在桌上，“我吃饱了。”说完离桌起身去换衣服，身后妈妈追问的声音还在不断传过来“……你们定的去哪里见面啊？要是太远用不用开车送你去哎这孩子你别走啊……”
　　早晨的插曲让长泽一整天郁郁寡欢，上课也没精神，结果没能按教案讲完课文，不得不拖延下课，可无论长泽怎么祈祷时间停滞不前，她也不能拖延第二天到来。眼看夕阳沉彤云散，又到了回家的时间，长泽实在不想回去再听妈妈的“嘱咐”，于是打了个电话给妈妈说约了同事一起吃饭，要晚些回去。
　　但长泽其实没什么同事可以约着一起共赴晚餐，比她年纪大的有家要回，和她年纪相仿的有会要约，往往一到下班时间同事离开的速度就堪比逃难。放学铃声响过，长泽收拾好桌子，去了下洗手间再回来，办公室里便已逃得空无一人，安静得让站在门口的长泽觉得自己进去取包都是对气氛的一种破坏。
　　拿了包，长泽边下楼边想着是不是找个人一起出来吃饭，可闺蜜们也许真的就只是在闺中才亲密，出了闺房便难以寻觅，而且周五的晚上突然叫人家出来似乎也不太合适。长泽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去吃饭。她记起前不久去涉谷逛街时路过了一家叫“龙太郎”的拉面店，门外排队的人多得赛过苹果专卖店，想来味道应该不错，她准备去尝尝。虽然这一路过去要穿过小半个市区，但正好有空闲考虑一下明天该如何让那个二宫和也知难而退。长泽打定主意，摸出手机插上耳机戴好，打开音乐，稍微调大音量，沉入了一个人的世界。
　　第二天。
　　长泽来到与二宫商定的咖啡店门前，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咖啡店临街窗子上装着的深褐色单透玻璃干净地阻止了她“装成路人先瞄两眼”的意图。想想此时进去也不算失礼，她踌躇了片刻，怀揣着妈妈说的“不能迟到也不能太早”的矜持，走上两步，推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长泽刚进屋，吧台后便有店员招呼她，长泽点头示意，然后左右环视店内，果然，和邮件里约好的一样，靠窗从里向外数第二个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二人目光相遇，他冲长泽抬了下手：“这边。”
　　长泽略迟疑一下，走过去。那人面相很年轻，只说外貌的话不像比长泽大却像是长泽的学生。没等长泽细看，他便站起身，自我介绍道：“我是二宫和也，这位是长泽小姐吧？”得到长泽肯定的点头后，他笑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同时飞快地从头到脚瞄了长泽一眼，长泽经不住这仿佛面试官的一瞄，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二人落座，店员送上温水和菜单，趁着二宫低头翻看，长泽偷偷的打量了一下他。很显然，二宫并没有特别的打扮过，中等长度的头发被风吹得稍显凌乱，衣服也只是普通的春季夹克配T恤，一副上课到一半被突然叫出来的大学生形象。
　　“这个咖啡。”二宫指指菜单，然后把菜单递给长泽，长泽很淑女地笑笑，对店员说：“一样的就好。”
　　店员领命而去，周围安静下来，两人很有默契地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坐着，彼此都很矜持。身后吧台里传来咖啡机绞碎咖啡豆的轻微咯吱声，无端的让长泽想到了学校生物实验室里老鼠啃木块的声音，这个想象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说句话或做个动作来逃避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数五十个数，如果数到了二宫还不开口，那么自己就主动说话。
　　“呃……”二十还没数到，二宫就开了口，将长泽从不自在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这么突然叫长泽小姐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家母一定要我当着她的面发邮件给你，实在没办法。”
　　自昭和中期，随着经济的复苏，自由恋爱越来越被年轻人所向往和实践，尽管相亲做为传统的通往结婚的手段一直存在，但甘心参与其中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整个相亲市场奄奄一息。可平成后，经济不景气，年轻人根本无心恋爱，为了谋生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社长工作中去，让家长一筹莫展。经济学家们为重振经济，号召政府积极介入市场行为，同时对自由市场理论猛烈开火。自由恋爱因为有自由二字，不幸被火力覆盖，家长们吸取了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也开始积极介入孩子们的恋爱行为。结果国内经济还没复苏，相亲市场却开始复苏，各种规模的相亲会层出不穷，由此带动的就业和产值在经济衰退的大背景下十分抢眼。
　　做为被带动者之一的长泽，因为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对于自己的行为促进了经济发展并没什么觉悟，但她却听出了二宫话中的意思：邮件是当着自己妈妈面被逼着发的，他也并不愿意相亲，或者至少不想这么快见面。长泽记起昨天早上妈妈的问话，方才明白大概是那边二宫阿姨见自己的儿子发了邮件，等不及反馈的结果，于是直接给自家妈妈打了电话。想到这里，长泽心里把昨天扣掉的分数重又给二宫和也加了回去，毕竟到目前为止，眼前的二宫无论说话做事都很得体，虽然没什么让长泽心动的地方，但比起前两次相亲坐在同样位置上的人明显档次要高些。
　　没了先入为主的反感，抵触也便少了许多，稍稍考虑了一下，长泽开口回答道：“嗯，不要紧，通常家人都比较急，我家里也是这样。”——潜台词是，我并不急，所以请不要觉得我出来和你见面便有和你发展的倾向。
　　听长泽这么说，二宫笑了笑：“你也是被逼着出来相亲？那就好办了。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把咖啡喝完，然后各回各家交差说没眼缘就行了。”正说话间咖啡端了上来，二宫示意长泽尝尝，然后端起自己那杯品了一口，身子向后靠了靠，仿佛重担卸下，满脸掩饰不住的轻松愉快。
　　长泽没想到二宫如此直率，一句话便把此次相亲由进行时变成了过去时，想着省去了很多麻烦，心里也一阵轻松。但二宫的态度却让长泽颇为不悦——前两次相亲时，对面的男人见到长泽后便拼命献殷勤，激动得好像从小长大头一次单独面对异性。这倒是符合闺蜜的理论，相亲对男人来说就等同于猎艳，对面的女人只要不是丑到看一眼吓一跳，他们都会想尽办法搭讪。长泽忽略了闺蜜不可能与全天下所有男人相过亲，把未经充分验证的理论当成了真理，以为二宫和前两人也差不多，所以昨晚在拉面店里便打定主意，如果二宫成熟稳重她就扮脑残，如果二宫风趣幽默她就装面瘫，却没想到二宫不近女色，完全无视了自己——现代人都很自负，相亲时彼此看不上当然可以，但只能是我先看不上你，而不能是你先看不上我，于是先说出拒绝一方的人便占据了主动。二宫也许只是单纯的不想相亲，倒未必是出于拒绝，但这就仿佛过失伤人，虽非本意可客观上还是让长泽落了下风，这让一直自认优秀的长泽产生了英雄无人识般的失落。她没有应二宫的话，只是小口品着咖啡，一边暗暗抱怨咖啡太烫不能很快喝完，一边恶趣味地想这个二宫会不会喜欢的是男人。
　　一般来说，相亲时点热咖啡乃是经验不足的表现，因为热饮不比冰水，能咬着牙一口喝下然后起身走人，咖啡不喝完就离开总不太礼貌，而且是在打介绍人、也就是双方家长的脸。家长的脸当然不能打，至少不能太过明显的打——这就是为什么婚介要发展成第三方服务业，亲人客串媒人，往往要求买卖不成仁义在，可爱情不能买卖，仁义也往往只在男人间存在，所以若相亲后还要保持仁义，那就只好天下有情人皆成兄弟。职业婚介便不存在这个问题，介绍来的人若不靠谱，尽管拂袖而去，反正有钱收，所以介绍人也不在乎自己的脸偶尔客串鼓——为了钱被打脸总比为了钱不要脸来得高尚些。二宫与长泽喝过的咖啡不能换，既有的介绍人也不能换，因此两人都坐着没有动，专注于桌上的饮料，耐着性子熬时间。但时间不是粥，熬久了不能变得可口而只会让人难受，男人很少会熬粥，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便是熬的功力不如女人，二宫首先熬不住，开了口：
　　“其实是这样的，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聊得来的女同事，想努力试试看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可现在进展不大，告诉家里的话如果以后表白被拒，那么肯定会被家人说早知如此不如相亲。就是没想到连累了长泽小姐，实在抱歉。”他这么说，除去找话题避免太过尴尬，也是觉出刚才那句话太过生硬，所以换个方式再说一次，虽然仍是拒绝，但就好比噪音如果整理一下也能当成摇滚乐，听上去顺耳了许多。
　　长泽不是乖张的人，二宫三句话两道歉也让她不好意思再冷着脸，由其是他话里包含的信息一下激活了长泽的好奇心兼八卦心。但和二宫相亲不比和闺蜜们相见，听到八卦可以马上扑过去抓住对方的领子要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所以表面上长泽只是笑了笑，很同情的说道：“原来是这样。如果那姑娘也对你有想法，那她知道你出来相亲，肯定也会很郁闷。”她一边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往八卦的方向引，一边不停地压抑自己想要大八特八的心，就像在压制一只精力充沛的小猫。
　　“大概……吧。”二宫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一口，“看来应该早点和她说明，省得以后再出来相亲，让她产生不好的误会。”话里倒是对自己颇有信心，就像长泽的假设已经被落实了一样。
　　“稍主动些应该没什么坏处，以二宫君你的条件，应该不会有什么女孩会拒绝吧。”长泽继续引导着话题。想让谈话继续进行下去的技巧之一是让说话的人高兴，所以长泽也巧妙的赞美了一下二宫。
　　二宫很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摇摇头道：“这个因人而异，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掺杂了感情就要更复杂些，所以，很多时候是运气问题。这样，就只能走走看喽。”
　　二宫的想法与长泽的观点不谋而合，长泽没觉得开心反而有些遗憾，如果她和二宫不是在相亲的前提下相识，那应该会是很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而且就短暂的接触来看，二宫也算得上是彬彬有礼，好过许多自以为是的同龄人。这样想着，长泽继续说道：“其实很多时候，男人主动些也很重要，毕竟日常生活和电视剧里不一样，没那么多的巧合和机会。如果就这样下去，万一错过岂不可惜。”
　　“这倒是真的。”二宫很认真的点点头，看了看窗外，“看来我有必要今天晚上回去就告白。”说完看了眼长泽笑笑，“让长泽小姐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长泽笑笑，表示不要紧。
　　两个人年纪相仿，虽然二宫大了长泽几岁，但毕竟算同一时代的人，很容易便能找到共同话题，就好像同一批次生产的零件配合起来也更容易。在长泽的努力下，话题继续围绕二宫的爱情故事展开，她很快便听明白身在公路工程公司的二宫心仪的姑娘是投资方的现场监督人员，而投资方往往是强势一方，这让二宫的恋情展开相当缓慢，每每有一种下克上般的艰难。二宫平日只能借着送资料和进度报表时去和那女孩说上几句话，虽然那女孩对二宫态度甚至好过二宫对她的态度，但她对二宫越是友好，投资方的其它人员对二宫便越不友好——这其实很容易解释，女人们在工地出现的机率往往比男人出现在厨房的机率还低，投资方好不容易招到一个肯为工地添加亮色的女孩，怎么能容忍她落在他人——由其是施工方一名小工程师手里，所以二宫每次去找那女孩都压力山大，就像是从一群狼嘴里抢一只羊。
　　又聊了一会儿，咖啡终于喝得差不多，二宫叫来店员买单，长泽忙拿出钱包表示要各自付帐，二宫坚持说如果这样回去会被骂，长泽只好作罢。临到离开，二宫对长泽表示如果她有兴趣，他可以介绍自己一个还在单身的朋友给长泽认识，并担保那人不比自己差。长泽婉拒，有家人当媒人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真可惜，那我就只能为他遗憾了。毕竟像长泽小姐这么好的女孩平时很难遇到。”道别时二宫的这句话让长泽有些小开心，这表示二宫对她没兴趣并不是因为自己魅力不足，而是他心有所属，好比吃饱了的人再吃不下新端上来的菜便不能怪那菜不好吃。虽然从对话来看二宫还饿着，不过对于卯足劲想去吃饭团的人来说，对寿司视而不见也可以理解。
　　最终，长泽的自信心得以保留，好奇心也得以满足，如果不考虑相亲未果和长泽妈可以预见到的失望，那么可以说此次与二宫和也的见面算是成功的——成功的又一次证明了相亲的不靠谱。准备回家汇报结果的长泽期待妈妈知难而退，放弃做介绍人这份没前途的工作，也好让自己身边清静些，反正自己也不急谈恋爱。而且所谓爱情，碰到合适的才算，如果碰不到，那暂时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