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醉》茶茶不饮茶

4、3

　　自从那日宝珠娘来与她说了那些有关阿集、阿集的表姐、阿集表姐的相公的姐姐是宝珠她娘的嫂子所以阿集人品有保证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儿之后，邵书龄就没睡过一天的好觉。有一天夜里她居然梦见自己穿着大红嫁衣，上了花轿，进了洞房，有人掀开了她的盖头，一抬头，却发现本该是她夫君的那个人竟然没有脸。醒来之后浑身冷汗，再一看，自己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都被吓得显了型。

　　喝了两口茶，又想到反正她爹娘尚未归家，旁人也不能做主她的婚事，心情这才平复了些。而且，即便爹娘回来了，那个叫阿鸡还是阿鸭的，管他再好再优秀，只要是人类，爹爹都不会同意的。

　　只要是人类，爹爹都不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天色不早，也该开门了，便脚步轻快地去后院将神仙醉灌入酒坛里。那天邵书龄发现酒缸明目张胆地跑到后窗下偷听她与宝珠娘的对话之后，就大发脾气狠狠地训斥了它一顿，说它缺乏作为一只酒缸的基本操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满院子乱跑，简直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不思进取、一无是处。酒缸被她骂了之后也很生气，接连几天都不理她，大约是在生闷气。邵书龄倒是无所谓，她一向嫌弃酒缸聒噪，正好过几天清净日子。不和她说话无妨，只要继续酿酒就成。

　　这两日一直下雨，天色阴沉，今天终于放了晴。邵书龄打开神仙醉的大门，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打算思考思考人生。刚刚坐下来，沈宝珠“噌”地一下跳了出来，看了眼神仙醉的大门又看了眼邵书龄，朝她暧昧地笑了笑，又跑了回去。

　　邵书龄皱皱眉头，心知不好，还没来得及有所反映，就见宝珠娘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宝珠在她身边，她两人身后还跟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低着头，身上穿着件明显是新作的青布衣裳，一走一顿，脚步有些犹豫。

　　宝珠娘熟门熟路地坐下，夸张地赞美起自己手中拿着的菜刀来：“你看这菜刀打地多好，刀口多锋利，刀身还不重，打磨得又光亮、又平整。阿集的手艺真不错。”说着别有意味地看了邵书龄一眼，又指着站在他身后的阿集说道：“他就是阿集，是我娘家嫂子家的亲戚，在城里的铁匠铺做学徒。为人老实，手艺也好。家里的菜刀坏了，上次进城的时候请阿集帮我打一把新的，本想着有空去拿，谁知这孩子心眼这么好，竟然专门跑一趟给送来了。这么远的路，真是辛苦了。”

　　那个阿集站在宝珠娘身后，听了夸奖，头低得更低了。

　　“这菜刀是真不错，看着我都爱不释手，我家那口子也一个劲地夸。我记得你家也好几年没换过菜刀了吧，专门带来给你看看。若是有个什么铁器要打磨，也只管和阿集说，反正他来都来了。”

　　宝珠坐在一旁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使劲捂着嘴，脸都憋红了。邵书龄一个劲在心里翻白眼，对一把菜刀爱不释手，宝珠娘可真会找借口！

　　宝珠娘见她坐得八风不动，对她的话根本就无动于衷，有些着急，眼珠子一转，一推阿集道：“你不是说想给你表姐夫买坛神仙醉尝尝嘛？”

　　阿集原地踯躅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我要……一壶酒。”声音小得仿若蚊虫在低吟。说罢抬起头，用眼角偷偷看向邵书龄。一看之下就呆了，阿集在城里生活了快两年，也算见过点世面了，可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头发黑若重漆，皮肤白似初雪，一双眼睛灵动如清泉。

　　瞧阿集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被开水煮过刚出锅的大虾一样，目光又有些痴痴的，邵书龄也觉得好笑，人长得高高壮壮的，却这般害羞。起身去柜台后面拿酒，偶一回头瞟了一眼后院，自家酒缸居然没有在后窗下面偷听，看来上一次的教训是有作用的，成了精怪的酒缸是懂得反省的，再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顿时觉得很是欣慰。

　　阿集恋恋不舍得抱着酒走了。宝珠娘见邵书龄脸色不善，急忙赔笑解释道：“按说呢，你爹娘还没回来，婶子是不该这么急安排你和阿集见面的。不过你年纪实在是不小了，婶子是想着让你们先相看相看，若是互相能看上……”

　　她话尚未说完，宝珠就笑嘻嘻地截断她的话：“这怎么能看的上！娘，您瞧您选的这个人，我书龄姐多白，那个阿集多黑；书龄姐这么苗条，阿集壮得和头牛一样；还有书龄姐长得那么漂亮，阿集长得也太粗糙了些……哎呦！”

　　她娘一巴掌拍在宝珠的头上，训斥她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个什么！男人嘛，要那么白干什么！再说了，身体壮实才干地动活。”又转向邵书龄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家都免不了喜欢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你听婶子一句，男人啊光长得好看是没用的，老实、本分、勤快、知道疼人才最重要。”她也觉得在个姑娘家面前说这些不大合适，又唠叨了两句便识趣地领着宝珠回家了。

　　沈家母女走了之后，邵书龄有些失神地坐在太阳底下发呆，她一点不认同宝珠娘的话。长得好看当然重要。若是不重要，她娘怎么可能在明知道他爹是狐狸的情况下还嫁过来，并且愿意和他爹一起到飞龙镇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隐居；若是不重要，那个人又怎么会在她心里住了快十年，想忘都忘不掉。

　　邵书龄的娘年轻时最爱看些精怪鬼神的传奇，可她爹觉得那些都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的，有了女儿之后，为了孩子能够健康成长，不许她娘讲这些故事给她听，也不许她看。小孩子逆反心理重，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就越是好奇。邵书龄就常常趁她爹娘不注意溜进书房翻看那些话本、传奇看。大约运气不好，那些神仙下凡与人类成了佳偶、眷侣的一本没摸着，看的全是些什么高僧怒打蜈蚣精、道士勇斗黑熊怪之类的暴力故事，再加上无良作者惨不忍睹的配图，邵书龄幼小的心灵中就被埋下了“除了她们天狐一族之外，其它妖怪都是又丑又坏的”，在加上个特别看不惯神仙的大酒缸，从小就在她耳朵唠叨神仙是多么的性情凉薄、个性骄傲、好吃难做、多疑善变，所以在邵书龄看来，三界之中，除了天狐之外，也就只有人类才是温和、善良、谦逊、可靠的。谁知等邵书龄年满十六岁的那一年，他爹居然定了新的家规：绝对不能爱上人类。

　　她爹这个新家规定得有些晚了。天狐的女儿早慧，开智开得早，从小就懂得分辨美丑好恶。十一岁那一年，邵书龄在家门口的大街上玩球。那一天天阴得厉害，可雨就是下不下来。她拍着娘亲给她新买的小皮球，忽然一阵大风刮过，风沙吹来，她伸手去档眼睛，球就没拿住滚了出去。她急忙顶着风去追球，那个人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当她看到那个人脸的一瞬间，风停了、云散了、天晴了。那个人好看得如同月下海棠、风华无双。她看得连球都忘了追。那个人到是好心，帮她把球捡了回来，弯下身递还给她。那个时候他离她那么近，他的眉、他的眼、他好看的鼻梁弧线就这样印在了小邵书龄的心里。虽然现在邵书龄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是怎么出现在大街上、又是怎么离开的了，但是那人的模样却一直记在脑子里，只因为这些年来，她再也没见过比那人长得更好看的男子了。而且她坚信，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好心，绝无可能是什么蜘蛛精、白虎精之类的上不得台面的妖怪的；又依着神仙们那种高贵冷艳的性格，根本不会下凡到飞龙镇这种山洼洼里的小镇子里来的，即便来了也不会屈尊帮她一个小狐狸捡球的，所以那个人必定是个人类。

　　自从她爹严禁她“爱上人类”并且开始张罗着给他选一个妖气充沛的夫君之后，邵书龄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飞龙镇，去外面看一看。如果有缘分或者上天眷顾她，也许还可以再见到那个人也说不定。没成想，她还没走，她爹娘就先打包行李外出云游了，将神仙醉和酒缸统统丢给她照看了。

　　按说现在父母不在家，真是离家出走的好时机。可邵书龄还是有些顾虑的。她天生性子急，脾气一上来就很容易冲动，一冲动她爹施加在她身上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耳朵和尾巴藏不住就会露出来。作为一个二十一年来从未离开过家门的人，她自己也很担心，如果在外面一不小心露了馅可怎么办。按照小时候看的那些传奇、话本的说法，作为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下场不是被道士打死就是被和尚抓起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某个神仙收了带回天庭当个坐骑或是宠物，太没尊严了。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皮发麻，于是也就一次次打消了离开飞龙镇的念头。

　　但是邵书龄知道，除了障眼法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隐藏她的耳朵和尾巴。她爹作为一只尊贵的天狐，经常有遇到生活困难或者感情问题的小妖精跑上门来寻求帮助。小时候，她偷听过一次她爹和一只山猫精的对话。倒不是她好奇心重，而是因为那只山猫精打扮得太过花枝招展、又哭得梨花带雨，小书龄觉得此妖大有可疑，于是便偷偷摸摸地溜到她爹书房的窗下去监视他们。谁知偷听了半天，却发现原来这只山猫精大约戏文看多了，脑子搭错了筋爱上个文弱书生，大老远地跑过来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彻头彻尾地变成人类，好和那书生长相厮守。

　　她爹当然恨铁不成钢了，狠狠地教训了山猫精一通，大意就是劝她不要为了个百无一用的男人放弃好几百年的修为，再修炼几年熬过了天劫便可化妖成仙了，这才是光耀山猫一族的正道。那些大道理让年幼的邵书龄听得打起了哈欠，直起身来打算回房睡觉。临走前模模糊糊听她爹说了句：“这飞龙山中的寒水涧里，生有一种果子，叫做连降果。你若有本事摘了它来，做人还是做仙便全由你了。”

　　许多年之后的一天，邵书龄突然想起这件事，顿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她认为连降果必定是一种充满魔力的果子，妖怪吃下去之后就可以自由选择是做人还是成仙。像她这样的半妖，若是有办法得了连降果来，吃了之后尾巴和耳朵一定会彻底不见的。

　　只是在她爹娘离开家四处云游之后，她将她爹书房里的书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连降果的内容。有时候也不禁怀疑，是不是当时太困了所以听岔了？还是根本就记错了？她也曾大着胆子去过寒水涧一次，可从上面望下去那谭寒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旁边的山石也长满了苔藓，又陡又滑。她站在上面望了半天，没有找到爬下去看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