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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曲棠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坐在风来城的客栈里,正喝着一碗酒,忽然碗碎了。碎片从他指间漏下去,同时漏下去的还有刚闻着味儿的女儿红。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鞭响传来的方向。
      始作俑者看起来是个马贩子,正和一个着灰衣的年轻人在大堂里争执着。马贩子手执马鞭,正忿忿不平:“——这女娃定了人家了,你给钱也买不走!”
      “你不说我本来还想给钱的——哪户人家要的她?说出来,老子上门去抢!”年轻人毫不示弱地嚷嚷,面上一道狭长的刀疤分外醒目。他身后,一个凉国打扮、手上戴着镣铐的女子昂首立着,像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
      这年头,马贩子也贩人了。
      “——是——是陆城守府上大公子点名要的!你敢抢么!”
      “陆提辖正在驹守城巡查马匹状况,哪有空跟你买女人!”
      “——二公子的小妾——”
      “诬陷宜容城守,重罪!”
      “三、三公子——”
      “陆顺是老子的侍卫!”
      马贩子汗如雨下,先前那一丝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清晰。眼前的年轻人绝非寻常百姓,且不提脸上恐怖的刀疤和腰间一看就不是俗物的短剑,此人对边塞驻军的了解程度不同寻常。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产生一丝悔意,面前年轻人明亮的眼睛也让他无所适从。
      “要买便买,何须赘言。”被挡在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了,声音冷冷的,不带一点怨恨或感激。
      马贩子觉得自己缓回了一丝底气,胡乱挥了下手中马鞭,骂骂咧咧地要推开灰衣年轻人拽过凉国女子。
      曲棠觉得自己忍无可忍,手里的第二碗酒被打碎了。正要出声,却听得一声镣铐响,只见那女子寻机忽然十分敏捷地拔出年轻人腰间的短剑,就向自己颈项刺去。年轻人还未来得及回头。曲棠就得手中酒碗碎片一掷,当的一声将那剑尖打斜,擦着女子耳际而过,没有见血。年轻人趁得这空挡扭转身来,擒住她纤细手腕一扭,短剑便掉在地上。
      马贩子惊得面色灰黄,正要开口,客栈门口忽然扬了大片尘埃,如隆隆鼓声由远及近的马嘶声伴着街面上人声惊呼“马惊了马惊了!”声音未落一匹棕马一头撞进了客栈大门,掌柜闪躲不及被撞飞出去。曲棠皱了皱眉,将就手边的木桌直接扔了过去,似是砸在了马头上。还来不及动身,就见满是尘沙的大厅里,那年轻人矫若游龙的身姿几个闪转之间便出现在那一片喧嚣里。曲棠转脸想护一下那位凉国女子,烟尘弥漫,她却已不再之前的位置上。
      尘埃落定,客栈里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一边咳嗽。那年轻人骑在倒地不起的马身上,马吐着白沫,脖子被他扭断了。掌柜的从门口街边爬起,哭丧着脸说腰扭了。
      曲棠等小二哥重新置好桌椅板凳,上好酒菜,坐了下来。眼光没从那灰衣年轻人身上挪开半分。那人平息了事情,拍拍衣上尘土,大咧咧过来坐在曲棠身边。
      “走了哟。”
      “嗯?”他眨眼看看曲棠,然后才回过味来,笑笑,“哦,我知道。”
      那马贩子趁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凉国女子也不知去向。曲棠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主动提醒那人这件事情,只觉得自己应当这么做。
      反正,在那人面前做过的莫名其妙的事已经够多了。曲棠耸耸肩,饮下一碗酒。
      不过我也不知道,阻止她自杀是不是对的。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声。
      “喂,你叫甚么名字?”年轻人叫住他,露齿一笑。
      “在下曲棠。”
      “身手不错啊反应也很快,我记住你了。对了,你识字不?”
      “诗词歌赋,略通而已。”
      “识字就行。明天到我军中报到。”
      “……?!”这。曲棠诧异地抬头,正对上年轻人明亮的眼。
      “他们要是不让你进来,你就说,找统领诛心。”年轻人说完,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牛肉,转身走了。曲棠听见他在门口含混不清地大声问小二哥自己的马喂了没。
      曲棠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他已经认出那年轻人了。尽管他清俊的脸上多出了那么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我从东海跟随你到了这边塞,你还不认得我么。”
      他听见自己嘀嘀咕咕,将心里的话和着酒咽了下去。

      曲棠的一生很长,直到他以七十五高龄当上太史后,他仍然热爱游历于山水之间。他热衷于乘船游于东海之上,焚香煮酒,吃夫人亲手做的小黄鱼。据说曲夫人有凉国血统,年轻时身姿婀娜能歌善舞;夫人病逝后他为了缅怀当年的相遇相知你侬我侬,辗转在华凉边塞,不返华都,终卒于点将台。女帝感怀其忠善长情,依其临终所言葬之于不移山下。
      民间野史记载,这位出身东海的曲大人在风来城初遇当时身为女奴的曲夫人时便惊为天人,不惜大打出手救其得还自由身,终获夫人芳心,从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夫人亦随大人出生入死,不离不弃,直至女帝绮登基后方赐大婚。此故事流传甚广,被后世无数文学家戏曲家小说家演绎成无数版本,曲夫人在各种故事中大显身手,时而化作流落民间的凉国公主,时而成为侠肝义胆的女飞贼。
      不论世人如何演绎忠善的曲大人也不会再从坟墓里跳出来指责。与后来的影侯私交甚好的他必定从这位传奇般的人物那里听过更多隐秘、夸张、怪诞、曲折、荒唐的真实历史。
      比如就在这七三零年,他被任命为不移关统领诛心手下参军的这一年。
      华都大祭。

      华都大祭。春夏交汇之时。
      “正值花月,牡丹竞放,姚黄魏紫,美不胜收。”金碧辉煌的高台上,传来青年的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本王真真爱死了这都城,只盼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留在这温柔乡中。”
      “殿下,先从石栏上下来可以么?”身后不远处,身穿白衣的青年淡淡开口。
      坐在石栏上的殿下回身一笑,俊美得仿佛华都最绚烂的牡丹开放:“白虎,有你在,还怕我摔了不成?”
      “怕只怕二皇兄你,不想摔下去,这倾国名花的温柔乡,却想把你永远留住。”一声轻唤,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间杂着沙沙的裙裾声,还有环佩相碰的轻响。
      被唤作白虎的青年转身行礼:“八殿下。”
      俊美的华服青年眨眨眼,嘴角掀起更大的弧度:“皇妹,别来无恙。”
      着花鸟纹样袍服的娇小女子纸扇掩口,微微一礼:“阿罗见过皇兄。想必这位就是先帝麾下战神诛将军家的公子了,百闻不如一见,果真相貌堂堂。”
      “八殿下谬赞了。”白虎礼毕双眼点在地面上,不理会对面考量的眼光。
      “皇妹看上了?”衣袖一展,二殿下伸手挡在两人之间笑得玩味,“不好意思,白虎将军是我华鸾的人,不打算出让,皇妹莫非想要夺人所好?”
      白虎低垂的眼睛烁了烁,并不出声。
      “皇兄,慢些。”清亮悦耳的女声。白虎扬了扬眉。一位华服少女挽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步上石阶。“春夏交汇,偶然风寒而已,哪有这么病弱了。”少年轻咳一声,歪头对少女笑笑,笑容和煦,“为何没见你那位威风凛凛的京畿将军呐,阿绮?”
      华绮还未答言,石栏处以传来一声娇笑:“三皇兄,诛心将军调任不移关统领,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哟。”
      少年闻言滞了滞:“阿罗——”“八皇姐!好久不见!”华绮惊喜地睁大眼睛,几步走上前去握住华罗的手,“猎场一别,又是六年了。”华罗看她神情激动,眼中也蒙生一层雾气:“阿绮,近年来过得可好?你那封疆不比华都鱼美稻梁肥,诛心姑娘又不在,我常常跟二皇兄叨念要接你来玳都小住,又总是被那些俗事耽搁了。”“还好屹城那里离我近些,二皇兄温和良善,常差人来照应我。”
      被提到的少年方走近,轻轻咳着笑了,摆摆手:“哪里,阿绮念情,老把这些挂在嘴边。当年先帝太帝时族中如何繁盛,如今华都大祭,只我们四个,血脉凋零至此,自然彼此珍惜。”
      白虎抬头看看说话的人。
      这少年有瘦削的手,上面持剑而生的薄茧,给他的双手添了一丝英武而无损他纤弱的气质。手上的指甲修剪得深浅合度,既不妖媚也不粗鲁,手指微蜷如未开的兰花,时而因畏寒而往衣袖里缩缩。
      这个人是这么天真。白虎对自己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看一个男人的手看呆了。
      “啊——”华鸾忽然出声,身形一晃便消失在石栏边。
      “殿下!”
      “皇兄!”
      叮!一柄镶着玛瑙的未出鞘的剑卡在石栏间隔里。扑在栏边,见是白虎身手如电以剑为支点跳下高台,另一手稳稳揽住华鸾腰间,三人方松了一口气。
      华鸾落在白虎怀中,神色丝毫未变。白虎叹口气低头:“殿下,这样的玩笑开得么。”说话间手上用力脚尖轻点,衣带飘飞间将两人带过石栏重新落在台上。华鸾笑意更浓,伏在白狐肩头,微微一句,白虎脸色顿时凝住,再不出声。
      “我看不得你看别人看得入神,你的眼光只要看着我就好。”
      华鸾笑得俊美无双,眼角眉梢映了这华都纷繁的艳色,尽是风情。
      “二皇兄,切莫再这般玩耍。你这万金之体,若出了一点差池,岂不是要白虎将军万死不辞了?”华罗忙过来搀了他,声音微颤。在她身后,少年边咳嗽边安抚着怀中华绮;少女刚从惊吓中回神,眼圈微红。

      “皇姐!!!!”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打碎了深夜花海行宫中的宁谧。
      华鸾踏入玓怡殿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侍女簇拥中吓得不轻的华绮。少女披头散发,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手上身上还沾染着些许血迹,连往日明亮的眼瞳似乎都失去了焦距。
      “皇姐——皇姐她——”华绮抬眼看到了华鸾,神志渐渐清醒,推开扶着自己的众侍女,一头扑进皇兄的怀中,嘤嘤哭泣。华鸾见状,知是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丹凤眼微眯,低声安抚了几句,便向内走。怀中华绮似是极其畏惧,搂住兄长的手圈得更紧了。
      锦帐轻垂,罗衾凌乱。华罗双目圆睁,仰卧于榻上,浑身血染,胸前尚插着一柄短剑。

      史书记载,七三零年,华都大祭前夜,八殿下罗于九殿下绮行宫遇刺身亡;所率一千护卫闻风而暴动,为二殿下鸾派兵镇压。
      城郊的百姓大祭之日清晨在门口撒上干燥沙土以扫除血迹。

      女帝绮晚年再逢华都大祭,于天坛匐拜天地,立拜神祇,饮三江五湖之水。花月之中群芳争艳姹紫嫣红,女帝一身素白银发如雪,风华绝代。
      年迈的太史曲棠从东海行至华都赶赴盛典,女帝甚喜,在行宫设下家宴与其秉烛夜谈,话至天明。
      “殿下,世事变迁,这毓秀宫也可以换个名字了罢。”
      “呵呵,换甚么。这毓秀宫里的事可从未改变过。”
      “微臣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讲——”
      女帝靠近了烛火,也靠近了太史,火光幽幽将她眼里的聪慧狡黠连同岁月刻下的累累皱纹都模糊:“就比如八皇遇刺,比如火烧华郡,都是一回事。不管正史野史。”
      曲棠急忙闭口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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