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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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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还记得那一年你在翰水钓鱼,穿着白衣的身影像鸟一样纤细。
那时候你说愿者上钩。
燃烟站在翰水边,默默无言。
烟波浩渺,青山如黛。铁骑四散时扬起的尘沙早已落定,还留粼粼的波光洗着两岸的血迹,轻微的潮声拍打着这虽生犹死少年人的心绪。
数日前,他与三百铁羽卫共同在此目睹了华王朝三殿下困守崖边拔剑自刎后投入翰水深处的身姿。象征皇族的华贵白裘染上血迹,如日光里华都最艳色的牡丹大朵大朵牵动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的自己,不知道还能否再一观那华都花月人人倾倒的盛况。想到这里,燃烟笑得有些自嘲。
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流。呵。
“你是……在哭?”
水面忽而飘来一声问候,声音柔雅。燃烟抬眼,直视那不知几时坐在翰水畔钓鱼的白衣青年,嘴角扯出一抹冷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哭。”
“恕我直言,你笑得,实在不能算是在笑。”钓鱼人也不怒,缓缓绽放一笑,眼波在他脸上身遭一转,“白虎候?”
燃烟扭头看了看右肩上虎头样的铠甲,冷冷眼光一扫算作回答。
眼前这白衣青年,翩翩美貌,气度不凡,连见惯了朝堂上诸世之佳公子的自己也有些目不能移——可其行为举止却颇有些奇特:水畔钓鱼,却不见任何侍从;独钓也罢,那钓钩分明离水面三尺;钩未入水也罢,那直直的针一般的毫光,真能称为钓钩么——燃烟心中升起一股荒诞之感,眼光不由得攀上那青年的脸去。
发现燃烟在打量自己,白衣青年笑意更浓,凤眼眯成一弯新月,忽然轻道:“不追随你的君主去死么,在这汩汩汤汤翰水长涓?”
燃烟的脸猛然一扯,神情扭曲了一下竟无端拉成了一张灿烂而残酷的面具般的笑脸:“他不配。”
白衣青年的眼光徒然升温,双目灼灼像是燃烧起来。半晌,他扬手将长长钓竿径直投入水中,起身抚了抚衣袖,径直走到燃烟身前:“那过来与我林循,共事一君。白虎。”
历史的车轮从平缓转向疾驰,是在七二七年还是七三三年,华帝国的史官各有不同的看法。持前者观点的大都精通野史,认为女帝绮从七二七年便开始布局;他们在业内的聚餐会上畅谈那些风流的传说,揣测白龙将军的美貌,心悸于影侯的叵测谋略,沉醉在凉王子的痴心,饮下美酒时还不忘絮絮叨叨念上一遍那句与边塞烟月有关的诗句。这句诗传到当时年迈、心境尚趋平和的女帝耳中,引起了一场不寻常的杀戮。新上任的太史曲棠当时已经七十五高龄,这位面相忠厚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史部第一次例会上的发言只有一个字:食指立于唇边,“嘘……”
而不可否认的是,七三三年确实发生了很多常识里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比如鸠占鹊巢,比如白龙身死。
春草如碧,正是人间江山四月美景。小丘上灼然一树,桃花开得绚烂,随风四散璨如星雨。
花树下,定泽侯迟日邀了燃烟小酌赏花,林循自然作陪。
“我是不知,”迟日拈起酒盏,含笑瞥一眼之中落英,“铁血沙场,白虎公原来竟是如此年轻,翩翩少年。”
林循自拿了酒壶为燃烟添满,道:“大人说笑了——能令堂堂三殿下火烧华郡只为博之一哂的,岂会是寻常人物?”
迟日朗声大笑,仰头饮尽杯中物,再抬眼时,目光已停在燃烟脸上,散不开:“久闻白虎公文武双全,今日迟某摆下棋局,还请白虎公赐教了。”
燃烟低头饮酒,正要吐出的愧不敢当随着迟日一句“来人,摆子”顿时化作喉间骨鲠。
桃花灼灼地开。丘下的小小平原星散着身着白衣与缁衣的人们,像是为了受辱而生的姿态。当日铁羽卫的残兵病俘老人弱子被他遣散,没想到今日在定泽侯布下的棋局中重逢。带寒的春风拂过,吹动丘上三人的衣袍束带,吹动侍女的扇柄坠饰随从的剑尾丝绦,吹动丘下数人披散的长发。
“以人代子,林某做了这么久的门客,可不知大人如此好情致。”林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淡道。
“林公子取笑我,哈哈,我想着,既然是盘上沙场,那斗子怎比得过真人相搏。”迟日大笑,转眼挑眉,“还是说白虎公不喜欢?”
燃烟看着小丘下方的经纬盘格,低垂着眼并不言语。
“话说这真人棋局杀将起来可非寻常桔中之戏所比拟,自有一种沙场点兵剑戟相见的体会在其中——啊,大概白虎公觉得儿戏了罢,当然了,在征伐无数的诸位武将之间看来,这游戏怕只是我们文人附会的想象而已。不过别看这些棋子瘦弱的样子,他们似乎曾经在三殿下的铁羽卫中服役哟,厮杀起来必定不同凡——”迟日笑着给燃烟添满。
“白虎公兵戎十数载,甚么样的厮杀未曾见过,此种小游戏大概兴味索然,”林循笑得诚恳,“还是林某陪侯爷——”
“——啊,是迟某唐突了,似乎白虎公从前,这铁羽卫,这,这——”
林循感到身旁凌冽的杀气骤然暴起,抬手饮干杯中酒,正要笑着开口,却见燃烟径自拿起酒杯,向着丘下的方向将酒倒在地上。
连绵的春风拂过春草,清冷里环佩叮当。丘下一个个白衣缁衣的瘦癯身影,目光灼然定在少年将军的脸上,缓缓下跪的身姿如铁片般脆弱而刚硬。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侯爷,请罢。”放了酒杯,燃烟开口。
迟日扬眉看着他,方才的局促一丝一毫也不见,笑容更深:“白虎公,也请。”
——说书人的技巧在于不急不缓停于故事的紧要之处。
林循有的时候在想,如此多年来,自己心机重重轨迹奇异的人生,和那人任由暴虐性格牵引而来的大开大合的人生,到底有甚么不同。他很多次领略到那人在朝堂之上凌冽的风采,也很多次为他在战场上的狂暴厮杀感到心悸。他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哪个又是伪装的、演绎出来的他。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也永远不可能看懂他。
——对。回首看看,那男人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甚么时候该进该退,甚么时候该有甚么样的表情;可在经历过的那些命悬一线的情节里,他似乎都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无偏颇却又独具个人色彩地度过。
林循揉揉眉心,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啊,除了那次。那次他本不用那么做的。他——他——
林循苦笑着摇摇头。
林循苦笑着,摇摇头。
小丘上已遍地桃花,像不解风情的细语。丘下的平地上,四散着横竖数具身着缁衣白衣的尸体,上面也零落着星星点点的花瓣。死去的花与死去的年轻人,像是一个唯美至极的引子或者尾声。
“白虎公,你输了。”迟日轻笑道,为自己斟上新一杯酒,“将军。”
丘下,立着寥寥数人,喘息着战栗着,手中刀枪剑戟上的鲜血还未凝固。迟日方两个卒子将燃烟的两车牵制得死死的,任其如何驰骋都终无作为,此刻以蚯蚓降龙之局逼死了主帅。
燃烟随意瞄了一眼棋局,轻咳一声,饮下一杯酒,并不答言。
南边扑啦啦飞来一只鹦哥,赤喙红头绿身色彩夺目,落在地上被较远处的侍女抱了来逗弄,拿了煮酒的青梅引诱它说话。
“鹦哥!鹦哥!”
迟日结发妻韦氏病逝后,最宠爱的姬妾就叫鹦哥。
小丘上和乐融融的席间闪过一道雪亮的寒光。黑衣的少年将军手握的匕首直没入对面华服男子的胸膛。
迟日没有想到他出手这么快。他不知道眼前寡言的少年跳上几来的身姿竟可以如此矫健,而自己的右手只刚扶上腰间刀柄;直到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一丝光亮也透不出的时候,才听见他拔刀时的锵然冷声漾开来,间杂了几上玲珑酒具的碎裂声音。他闭上眼,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还故作风雅地与一只藏起爪牙的老虎斗酒对弈。
“将军。”
他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近在咫尺,同时也听到自己的生命从伤口里汩汩流逝的叹息。
他感到林循平静无波的视线投射过来。他知道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开朗简单,却不知道他的心大到甚么样的境地。于是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张开双眼直视那个白衣翩然的身影,全然罔顾身前少年将军的右手一寸寸用力,要将他的心剜将出来。
——追随着一匹猛虎的话,不知道甚么时候会被吃掉的啊。
迟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道出声,这句话。
林循从吓懵掉的侍女手中接过那鹦哥,用衣袖将它小小的头连喙一起轻擦干净。
好一只通体翠绿的鹦哥。
年轻的跋武王跨刀策马,一骑当先碾压过这片黄沙。风招展着他身后鲜红的辉煌旗帜。大队的人马从天尽头缓缓出现,仿佛一片蕴藏着隆隆雷声,望不到头的蓄势待发的雨云。
“陛下,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与华帝国的疆界了。”
“嗯。”阿汗穆闭了闭眼,凝视着前方。
“前方乃不移关,我国境最西,人口一万,其中一半是华帝国驻军,统领诛心,是个女人。”
“哦?有意思。”
夜。白沙如雪。毡帐内灯火通明。
阿汗穆坐靠在一团纯白狼毛毡里,半眯着眼似睡非睡。侍女在一旁焚香,时不时瞄一眼这位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年轻的王,脸上却殊无表情。
“塔戈,你看,这不移关——”他眯着眼开口,却又倏然停住,手指轻敲着座下的狼头。
下首被换做塔戈的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他,沉稳地开口答道:“陛下,不移关作为华帝国边陲要塞,人口虽不多,多年来却一直未被攻破,属下看来是因为镇守在此的统领诛心的关系。”
“一个女人而已,你们拿不下来,我才亲自来的。”阿汗穆仍未睁眼,淡淡言辞间却发出一股迫人的威压。
“陛下,这个女人是华轩帝手下第一武将战神诛逆的长女,早年在东海一带历练,声名赫赫,从前曾是华轩帝九皇女绮亲封的封都京畿将军,长于以阵法之力以少退多。若不是她于七二七年调任不移关驻军统领,我大凉军早已在那时长驱直入踏平华都了。”
阿汗穆听到此处,微微笑了,双眼睁开来像黑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原来是诛逆的长女。”
低着头的塔戈像被赦免了一样轻轻舒了一口气。
“塔戈,你明日带六千人去。我看看这女人能画出什么花来。”
“遵命。”
众将领一一领命离去,帐内只剩了年轻的王与貌美如花的侍女。
“葛兰娅,你怎么没有混进去呢?”阿汗穆站起身,无声地来到正背对着他换香的侍女身后悄声道,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后颈,她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有暗报说那女人是——”
“请陛下恕罪,当时葛兰娅在风来城被人阻住了。”她回身跪下。
“这样啊……”阿汗穆坐回原地,闭了眼,手指又开始有节奏地轻敲。
南方进贡来的名贵沉香在帐内晕染开来。夜已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