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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七三六年的夏天。
      屹城同过往的每一年夏都一样的热。
      “哈!——”砰!
      华鸾赤丨裸着身子跳进水中,追逐着数只鲜红锦鲤。翠绿欲滴的树冠如云般层层叠叠。蝉鸣声中,溪流边的大石上胡乱扔着的华服,衣带在微风里轻摇。青年爽快的笑声惊飞了几只雀子。水面忽的炸开一片水花,青年在水中直起身子,水光粼粼的线条在斑驳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动人。他抬手将湿法捋到脑后,丹凤眼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以艳丽色彩拼在一起的毋庸置疑的美男子,不论是衣着光鲜还是坦诚丨赤丨裸;他的出现常常能令周围事物本来的颜色更加鲜艳,如他顾盼之间随意流露出来的不为事人的美丨色。更致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殿下。”马蹄声停下。来人恭恭敬敬地下马行礼,将他裸丨露的身躯视作无物。
      “嗯?”他也不避,大大方方地踢着水。这里是他的封疆,他的行宫,溪水旁恭敬垂首而立的是他的人。他每一次呼吸的就是这辽阔封疆内山川的起伏;他的身体里流淌的就是这广袤土地上潺潺涓涓汩汩滔滔的江河湖海;他丹凤眼眯一眯,就是所有人都心悸的生杀予夺。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支匕首,双手过头呈在华鸾身后:“定泽侯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此物,还交代下官务必面呈给殿下。”
      华鸾伸直双手伸了个懒腰,似是不耐来人的打扰:“知道了。人呢?”
      “正在行宫候着。说要是殿下有了话让下官第一时间告诉他,下官看他模样非同小可,便亲自上山来送。打扰了殿下休息,还请殿下恕罪。”
      “哦,知道了。”华鸾漫不经心应了,走向华服散乱的巨石,一边懒懒穿戴一边回身道,扫了一眼来人呈着的匕首,“你叫他——”
      一大团衣物落在水里。花团锦簇的织物慢慢被清冽溪水染得深沉。
      空山翠微,只听见鸟鸣幽幽,清泉沥沥。
      华鸾僵在原地。
      “微臣也不知为何……他们要将我唤作白虎。”瘦削的青年羞涩地笑了笑。
      丹凤眼眯了眯。
      “殿下有所不知,九殿下亲封的京畿将军,便是微臣的姐姐。”烈日下的青年扭头轻道。
      双手不自觉地握了握。
      “微臣确是只懂带兵打仗的一介莽夫!殿下……殿下若怕养虎贻患,又不愿放虎归山,那就请——”
      那青年这么说着,拔出身携匕首,双手过头呈在华鸾身前。
      与身前近卫的身影渐渐重合。
      就是这把匕首。
      华鸾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这把匕首。他们找到他了。那个,宁折不弯,不解风情,强悍非常又意外纤弱,死心眼的男人。他听见自己胸腔传来的破碎又凝固又再破碎的声音,还有满腔热血燃烧成灰烬再为大风扬起的声音,还有抑制不住的喘丨息声,还有喘丨息声里如同回光返照垂死挣扎一般的如泣如诉的轻笑声。
      轻佻笑容下所有因这男人而来的旧伤就让这一把曾经自己亲赐的匕首轻易挑破。那一年他认识了他。那一年他想方设法靠近他而不得。那一年他多怕自己杀了他。
      他赤丨身丨裸丨体跳上马背拼命向行宫奔去。

      罗衾与璎珞的缘分很奇妙。他们一共只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屹城微雨的青石板小巷中。罗衾是瘦削的书生,璎珞是倾城的花魁。
      第二次,是在城郊珊湖湖心丝竹婉转的画舫上。罗衾是怯懦的恩客,璎珞是悲歌的舞者。
      第三次,是在城郊夏夜的一场倾盆大雨中。罗衾是死者,璎珞也是死者。
      “我知你有情有义,但这世上,非自己分内的事,就不要管。”
      轻语转瞬被大雨撕裂消散。说话的人撑着一柄梅红的油纸伞,蹲下身来伸手将罗衾至死不瞑的双目合上。他的手修长有力,一看便是长年持剑。他站起身,伞下露出半张清俊的脸,正是燃烟。
      “走罢。”他对着身后阴影里露出的一角白衣道。顿了顿,将手里的伞扔在地上,似是遮挡了泥水里罗衾与璎珞的面容。
      身后果然传来一声轻笑:“真是多情。”林循撑着一柄天青色油纸伞从阴影里步出,微胧的月光下想一尊落在泥泞里的玉雕。
      燃烟走到他伞下,又将右手伸出伞外,任由大雨冲净手上匕首上的血迹。
      时间退回当日正午。这是七三六年的屹城,一个寻常的夏天。
      “——此事当真十万火急!恳请——”
      守门的老奴看不下去,颤巍巍挪到跪着的青年面前:“衾少爷,回去罢,老爷不愿见您呐。”
      跪在烈日下的青年满脸是汗,穿着寻常的青色衣衫,手中攥着半幅宣纸被手汗晕染了许多。他面色纠结,苦苦相求:“臧叔,您就帮我再求求爹罢!这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璎珞他——”
      臧老头闻言皱皱眉,叹口气:“衾少爷啊,求求您就别再提那个名字啦。老爷可不就是因为您流连于这等烟花——”
      “不是的臧叔!事情很复杂您就帮我再去求求爹——”
      他持着宣纸的左手似在止不住颤抖。宣纸上半幅流光溢彩的美人图,还有龙飞凤舞匆匆写就的大篇字迹。
      “衾少爷见字如面,妾身乃锦月楼歌姬云罗是也。……”
      锦月楼今日开门迎客,依然是花月笑迎,香满笙歌。琴声歌声软语声牵人留步,花香酒香脂粉香沉醉众生。
      顶楼转角较僻静的大房里装点雅致,却凝滞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空气。
      “姐姐,方才谢谢你为我圆了话。下次我会再小心些。”
      “璎珞,出什么事了吗?”
      “此事……姐姐,你知我是官家的内应,但是……”坐在镜子前卸下妆容的女子,不,原来是一名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他面带焦虑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欲言又止。
      “难不成,是你的身份让他们怀疑了?”倚在窗前粉妆玉琢的美貌女子手中纸扇挥也不挥,似已完全忘记周围一切只专注于妆台前骤然开口的弟弟身上。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深入查这□□案算来已有两年,但在越接近真相的如今却越发觉得情况有些怪异……让我——不,可能是我想多了,还是再查查。”年轻的弟弟脱下锦袍换上一身短打,一边束发一边缓缓道。
      云罗从未见过沉稳老成的弟弟露出如此表情,心中顿觉不妙,又是担心又是惧怕,不由得扔了纸扇一步跨来搂了站起身来的男子,语带颤抖:“璎珞,若是情况不妙,你就——你就逃吧!你这份差事如此危险,姐姐虽不曾帮到你甚么,但当初、当初叫你扮作我的模样行事,就是为了万一出了差错,至少——至少可以保你一条性命——”
      “姐姐!”男子闻言一震,回身紧紧抱住姐姐。云罗听得这生性沉稳的孩子声音中难得带上激动,一时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璎珞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松开了姐姐,沉声交代:“姐姐,事到如今我也抽身不得,惟愿不要牵连了你与——与衾少爷。”他的眉头又皱了皱,“我这就走了。你万万当心,如果……风声不对,你即刻随同衾少爷离开屹城,绝不要停留,脱身后我自会去找你们,成么?”
      “璎珞,你……你千万要小心行事。”云罗精致面容上已是泪痕阑干。沉默的男子忽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开口:“若我……若情况终是难有转圜的余地,你就——你就告诉衾少爷,就说我——就说我——”他咬咬牙,“你就说璎珞我,跟了郭员外,享尽荣华富贵去,从此与他一刀两断!”话毕从窗口一个闪身便不见了。
      云罗听了他别时剜心之语,心中疼痛哭得不能自已。半晌哽咽得好转了些,细细想了一想,终是不能心安,便寻出笔墨扯下墙上半幅美人图来,游龙走笔写了许多,又急急唤了心腹丫鬟送了出去。
      “衾少爷见字如面,妾身乃锦月楼歌姬云罗是也。或许您也可以叫我作,璎珞。……舍弟原为定泽侯府内策应,受府中林大人派遣入屹城调查□□案。……而今事恐有变,情势危急,万望少爷念舍弟情深至此,想法救舍弟性命,云罗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以报大人恩情。再拜。”

      屹城外六十里的玉浮山就坐落在二殿下行宫玉浮宫的后院,山明水秀。
      华鸾骑在马上狂奔着。身后稍远处,传递消息的侍从抱了大团衣物飞马在后追赶。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狂风从他赤丨裸的胸膛直穿而过,带出负伤野兽一般的喘丨息声。华鸾拼命打马,只恨这血统优良的宝马没有背生双翼将自己转瞬带回到行宫大殿内。他已经等了五年,再多一刻也不想等待了。
      五年前,自己骤然起兵,以华都大祭火烧华郡之事为由,撰写《讨三皇檄》,声讨了七三零年三殿下火烧华郡为博白虎公一笑这世人皆知的失格,逼迫其自刎于翰水畔。自此,白虎便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中,任凭自己费尽了心力与手段也寻不得一丝一毫的踪迹。
      早知道。华鸾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眯了眯。早知道,起事之前,就该把他锁在栖梧宫地牢中,缴了兵符罢了兵权,剥了盔甲和衣衫,教他此生只能听到自己一人的声音,只能看到自己一人的身影,只能在自己一人面前,衣衫尽褪,肤如凝脂,辗转罗衾。
      华鸾深吸了一口气,见面后那个男人被自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艳丽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血脉愤张。他又缓缓露出一丝苦笑,只嘲弄自己这期待万千的心绪,曝露在这烈日骄阳下,幼稚得可笑。他用力打马,加急再加急,闯过猎场的围栏,闯过洞开的宫门,闯过曲水流觞池,闯过——
      轰!——
      一声巨响。伴随着地面微微颤动,嘎剌剌裂开道道大口,隐隐还有机簧响动之声。华鸾座下骏马飞奔中踩上碎石一个趔趄,连人带马摔出十数步,赤丨裸白皙一看便知养尊处优的躯体霎时满是尘埃与血痕。
      烟尘还未落定。脚步声。金铁声。马蹄声。华鸾听到身后传来的重物落地声便知之前传信的侍从也行路不畅摔倒在地,那厮清醒过来后慌乱中仍挣扎着扑将过来,将手中袍服盖在自己赤丨裸的身体上。之前隐而不现的人流大批大批地涌动,看服饰却并非自己麾下的铁羽卫。
      玉浮宫正殿前的空地被火药炸出了一个极大的裂口,碎石坍塌下去后竟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像是大规模的地下密室的情形。
      华鸾顿了顿,在尘埃中缓缓站起身,轻轻拂开周围几乎指到自己颜面上的刀戟,从容得一如既往。乌压压的铁流中,如同骤然绽开的花团锦簇,在这日头下鲜艳明媚得晃眼。他抬头望向深坑对面玉阶上,一个银盔亮甲的身影伸手将另一个人从地下拉出。
      那个人。
      华鸾不知是日光太亮,还是根本就是那人的身影太过耀眼,丹凤眼眯了眯,漾起一抹笑。
      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眯眼,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宫中嫔妃侍妾幸得一见的,都惊为天人,说自己是千百世的冤家,丹凤眼微微一眯已教人醉了。
      被从黑暗地下拉出来的那个瘦削的男人拿出一份金灿灿的文书开始宣读。华鸾听不清他念了什么,也没心思听。他随意地披着花团锦簇的袍服,站在刀林剑戟中,忍耐着尘埃与周身的擦伤,在烈日下微微眯起眼睛。
      “……犹复包藏祸心,藐视华轩帝威,伪制金铢,天下重罪。绮,帝之九女,性本温良,祈手足之情谊,念先帝之成业,不动兵戈;难解天之昭昭……华都大祭,八皇身死;华郡宫闱,火舐斗虚;翰水之滨,兄弟相残。屠戮手足之举,神人之所共裁,天地之所不容。今……”
      那个人。那个人站在玉阶之上宣檄人旁,垂首而立。仍然是这么瘦削,挺拔,纤细而不可战胜。华鸾眯着眼看着,笑意更浓。

      林循念完了九殿下的檄文,想了想,唤来左右。不多时,抬了两具新死的尸身上来。
      “二殿下鸾,你可认得此二人?”
      站在下面的那个满身是伤的男人动了动,眼光却瞬也不瞬盯住燃烟。
      “此二人,一为屹城罗员外庶出之子,一为城中锦月楼花魁之幼弟。我奉九殿下之命,派此二人暗中探查良久,方才掌握了你伪造金铢的罪证,而你顾忌消息走漏,派人于昨夜将此二人杀死于城郊。……”
      林循说着,忽然觉得有点累了。按照预想的情境他应该还有很多话必须要说,关于二殿下鸾这些年来的种种罪状,比如刺杀八皇,比如火烧斗虚宫,又比如逼死三皇,还有伪造金铢的重罪。他明白不论是对于自己,燃烟,还是九殿下,这一刻,二殿下华鸾束手就缚的这一刻,都是非常重要非常具有意义的一刻,但——他按了按眉心。但为何,自己忽然感觉如此疲惫。
      杀死定泽侯迟日偷梁换柱借尸还魂之计似乎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请命修建城郊行宫玉浮宫似乎也是前一世发生的事了。在玉浮宫下暗度陈仓修建密室假造金铢,再派遣得力手下前去探查,接近真相时率兵起事栽赃陷害——一桩桩见不得天光的、让人难以相信的事件在自己的安排下次第发生。到这一刻,终于完成了。
      九殿下华绮一统了江山的一刻。
      而他只觉得疲惫。
      “你为甚么不笑?”
      林循睁开眼,扭头正对上燃烟泠然无波的双目。他略微弯弯嘴角,想了想,道:“你是从甚么时候起知晓我并非效力于二殿下的?”
      “刚刚。”燃烟说着,拔出了雪亮的腰刀。
      “刚刚?怎么可能?”林循被他气得笑了,看他拔刀走下玉阶,觉得疑惑,“你做甚么——!!”
      话音未落,林循倏然收声,方才流出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燃烟抽刀步下玉阶时回头的那一瞥,寒冷得令他心悸。五年来他都没有流露过这种眼神。那不是人的眼神。
      燃烟在众人的注视下步下玉阶,站在那个又大又深黑暗得惊人的深坑面前,隔着与华鸾遥遥相望。
      铁灰色的洪流中此刻悄然无声。林循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方才的火药量太大,将时间都炸出了一条裂缝。裂缝的这一边,是银盔亮甲的冷肃男人;裂缝的那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俊美男人。他和他的中间,是时间。连绵不绝又凝滞不动的时间。

      燃烟抬头,与华鸾对视。
      华鸾终于从正面看清了他的脸。狭长的美眸中,眼瞳微缩。
      “方才叫人送来这匕首的,是你?”他立在原地,赤足在地面碎石里翻了翻。
      燃烟瞥也不瞥地上的匕首一眼:“是我。”
      “修这玉浮宫的迟日,是否已被你杀了?”
      “修这玉浮宫的人,是我。”
      半晌。
      华鸾轻笑:“好。”轻轻张开了手臂,从容一如往日,又像迎接久别的恋人。宽大的衣袖展开,在夏日的风里微微荡漾,繁花欲燃,惹人迷醉。
      燃烟提起了刀,一声清啸。炫目的日光下,只看到一匹白虎咆哮着以气吞万里之势而来。

      锦月楼里,花月笑迎,香满笙歌。
      玉浮宫荷塘里的锦鲤,摆动着金红的尾鳍,消失在接天莲叶之中。已是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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