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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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自头顶而来，折在白雪之上，愈发迷眼。
他在七彩光圈中看到一只手，紧紧握住他流血的腕，将他拉回悬崖之上。
最有效的驯服，第一步从来不是爱。
而是在对方陷入绝望中时，成为他所见的唯一希望与信赖，第一道黑暗中的光。
萧无人有些晕眩地跪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看到的就是一片血色斑驳的雪原之中，白衣红甲英姿勃发的少年，从天而降在他面前。艳红的头发带着炙气飞舞在北昆仑寒冽的朔风中，英武的面庞后，是教人看不真切的，太阳层层叠叠的光晕。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像是个神。
红发的少年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首，哼了一声：“杀手的第一要义是完成任务，忘记的人，活该送命。”
他弯下腰，握住手腕拉起萧无人，薄薄的唇勾出一个让人看不明白的笑。
“不过为了你，也算值得……”
“启禀太子，首恶遁匿无踪，其余皆已伏诛。”一个羽盔铁甲的侍卫跪拜在红发少年的身前。
萧无人回过神，才发现，周遭是重重围着的士兵。
而此前，他都未看到，天地之间，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他者。
“你是黎国荒城萧家的少主？”
“是。”
被唤作太子的红发少年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他低头看去，那人却毫无反应一般。
“叫什么名字？”
“萧无人。”
“无人？有趣的名字……那，你跟不跟我走？”
有力、强健的手，方才于死生边缘救了他一命，连指甲都显得异常好看。从那里传来，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
“好。”
就在萧无人以为红发少年是要一直拉着他的手走下去的时候，他却放开了。
萧无人不习惯地用另一只手护上了被握过的腕子，他被拉上来时，整个体重都附着在这个腕上，方才不觉得，现在意识到，竟是烧灼地疼，直疼得他头皮发麻。
血原来，并没有止住，还在滴滴答答地渗下。
他看着前面在走的人，一头同样烧灼的红发，他拉过他的那只手上，还有他的鲜血，没有拭去。
都是红的。
萧无人跟了上去，几步的距离，在少年背后。
他没有赶上，少年也没有等他，甚至没有回头。
然后就这样，走了很多年。
萧无人推开窗，雪飘了进来落在梅胆瓶上，而外面的石砖地上已是厚厚积了一层。
真是，冷啊。
还是深秋，就已经开始落雪了。
而他的家乡那里，甚至都不是年年能见到雪的。
秋夜游湖赏月，打着圆灯笼吃着桂花糕，还有其他画舫上姑娘和着红牙飘飘渺渺的乡曲传来……再不会有了。
来到这里两个月，他渐渐开始变得沉默。
银鍠朱武府上的人，表面对着他不错，也只是表面而已。。
别说他五伦尽丧已无亲人在世，就算有，不过是邻国被灭门的“逆臣”，又有什么用。
在这个世道里，失了家世，本就是从云端跌到泥淖的事。何况他年少顽皮，学艺不精。
体内是萧家子孙的傲骨，却是旁人看不到的，眼睛能看得到的，唯有他雪族的好皮相。
他甚至听到婢子在以为他听不到的地方说：“这般好摸样，若得个师傅好好调教，养上个两三年，太子现在的陪床奴哪个能比得上？”语调艳羡又轻蔑。
就算他原先不懂，自从夜里睡不着起来闲晃到花园看到银鍠朱武把个少年压在假山石上的样子，也该懂了。
衣衫凌乱的少年在银鍠朱武走后收拾好自己，一瘸一拐地路过墙角看到还默默在那里发呆的萧无人的时候，艳丽地勾唇一笑。
嫉恨又悲悯的样子。
萧无人猛然想起，这是前几日，炎王旱魃家的公子带到酒宴上身边那个少年，据说，还是番王家的质子。
贵胄子弟尚且如此……
他当即不敢想下去，拔腿就跑，然后将自己在房中锁了一天。
这件事，他不知道银鍠朱武知不知道。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提过这个问题。朱武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在房中锁了一整天。
那天开始，他有些躲着朱武。
银鍠朱武却什么都没有说。不回避，也不刻意亲近。
驯服的第二步，就是放回黑暗中的，疏离与观察。
就在萧无人拿定决心要和银鍠朱武请辞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从来不曾被使唤过的他被一个下人拦住，说是他有急事，让萧无人帮忙去给旱魃王爷家的世子奉茶。
“原来，是你啊。”来人看到他，就将他带入怀中，开始搓揉轻薄，“那天见到你开始，我就想着你了……”
萧无人知道这人是自己惹不起的，世子若伤在这里，定是要给银鍠朱武惹上麻烦……承他照顾得久了，这点恩情他还是不能辜负的。旱魃家世子本身也是武人出身，虽然功夫一般，萧无人不施全力也是不能完全制住对方，只能艰难地扭打在一起。
此刻他心中，竟是盼着银鍠朱武来救自己的。
门被哐当一声踹开，萧无人一惊，没控制好手中的力度，竟生生将世子的手臂折得脱了臼。
走进来的恰是银鍠朱武。
世子急忙忙地告状：“你家下人太不懂规矩了！”
“他不是下人，你是知道的，”银鍠朱武居高临下地看着世子，“他是吾的门客，荒城萧家的公子。”
“灭门的荒城出来的还不是条丧家犬……啊！”世子在痛楚中嚎叫起来。
银鍠朱武手中，是被他弯折的另一条手臂，这次可不是脱臼，而是断骨。
脸上的神色，阴狠得半点也不像那个在雪原上救了他的如神少年。
“你！你好得很！我要告诉父亲去！”
没有人来扶他，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朱武大不了几个月的他还不懂得很好地收敛自己的情绪，眼带怒火地瞄了一眼银鍠朱武，步履蹒跚地跑了出去。
朱武转向萧无人，面色柔和了下来：“你无碍？”
回答他的，却是一句迟疑的：“我想走……”
“为什么？”朱武问萧无人，萧无人只是咬着嘴唇不回答。
可是才十二岁的少年，怎么藏得住情绪。
朱武用手指试图抬起他下巴的时候，他甩开了头：“我不愿意，被人认为是那样的……”
尤其不愿意被你。
朱武叹了口气，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我并不认为你是……那就够了。”
“可是他们……”
“嚼舌根的……后院的枯井和荷花池都大有位置去放。”
“不，莫要伤他们性命……反正……”萧无人说不下去。
“反正外面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朱武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个温柔的大哥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这里，还有吾护着，到了外面，遇上这样的人，你当如何自处，无论是权力、地位还是武力，都是你敌不过的……”似是看穿了萧无人此刻心中所想，“他们也总有办法，不教你死，却让你生不如死。而我救了你，不是教你再去浪费性命一回的。”
“可是身为男儿，当立于世。”萧无人倔强地抬头望着银鍠朱武，拳头紧了又松。
“这自然也是吾对你的希望，可是，你需要时间，和机遇，这些，吾都会给你。”
萧无人望着朱武灿金的眼，再没有说话。
朱武慢慢地笑了，英武的脸是那样好看：“你对于我，是与那些人说的不同的，而我会对你证明。”
驯服的第三步，是恐吓与劝慰，条件反应的反复培养。
机遇很快就到了。
七天后，久悬未决的太子侍读甄选，终于有了结果，银鍠朱武拒绝了点旱魃家世子为侍读的和好的契机。
他提名的、宣告天下成为东宫势力最亲密核心的，恰是名不见经传的萧无人。
“荒城……就是黎国那个被灭门的荒城？”半躺在皇座上双瞳异色的君王懒洋洋地问。
萧无人听到这句话，肩部微微颤抖了一下，垂下了头。
“是。”倒是银鍠朱武代他回答。
是在这一天，萧无人真正见识到了帝王家的威严，和，所谓权臣。
旱魃选择在此时发难：“小儿愚鲁，太子殿下看不上眼，吾自是无话可说。日前的事吾亦有听闻，太子您是龙裔嫡子，惩戒犬子本王自是无话，但是今日点的这小小侍读，那日不过一介白丁，折断吾儿的手臂，可是以卑犯尊上，不敬皇族……不知，太子殿下，要何以示下？”
银鍠朱武微微一笑：“念在萧无人年幼无知，廷杖三十吧。”
“太子殿下未免太偏袒近臣了吧。如此不公，恕臣无礼，当真不贤，非是储君典范。”旱魃果然不肯轻放，进一步发难。
银鍠朱武冷冷一笑，拔出随身匕首，走到炎王世子身边，在身如抖糠的他面前扬了扬雪亮刀刃，然后刺进了自己的左手。刀刃穿掌出，血流不止。
“吾没有教导好萧无人，自然也有吾的责任，臣子之罪终究在牧人者无能，我自是不能逃避。那日萧无人折的是世子的左臂，我赔你一个左手如何？”
旱魃还要说些什么，朱武的方才还笑着的脸却顷刻怒气暴涨，狠戾如狮子：“纵是萧无人有错，也要看看世子做了什么。萧无人亦是荒城少主，是我太子府上的贵客，他今日成了我的臣下自由我管教，但是当日他还不是吾的侍臣，世子便将我府上的客人当做娈童意行狎玩，所为失轨在前，与强抢民女有什么差别？良家女子守贞尚且拼命，他一个世家公子，还容不得人反抗么？这里诸位贵族，有哪个舍得自家子弟，来许你这般作为？他不取你性命已是心善，世子做出那般好事，还想反咬一口？他才一个十二岁的孩童，炎王，三十廷杖尚且不够，汝当真是要他性命么！需知要对一个涉世未深年少无知的孩童灭口容易，可你堵得住天下万民悠悠之口么！”
旱魃张了张嘴，终究低下了头。
倒是弃天帝还在座上懒洋洋地慢慢发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损大不孝。太子，你自刃己身，可有半点将朕放在眼里？”一瞬间语气严厉起来，“不孝不仁，何以立足天地。传令，太子不孝失德，廷杖三十，罚俸一年，圈禁思过三月。”
银鍠朱武只是静默下跪，都没有去管已经流了一地血的左手，恭敬地回答：“儿臣领罚。”
上位者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自己跪拜在地的儿子：“朱武，这就是你的选择？”
帝国年轻的太子抬起头，眼中有只有皇族才能懂得的，不语的野心。
没有人见到，父子彼此相通，隐隐的笑。
萧无人满目所看到的，不过是那把匕首还插在银鍠朱武的手腕中，血沿着刀刃流下。
红发少年的脸上，装作不在意又时而似克制不住昭示他在忍耐巨大疼痛的皱眉，倔强又脆弱，看了教人心疼。
一瞬间萧无人有些弄不清楚，这人究竟是肩负这帝国重任的未来储君，还是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怕疼，却不能叫不能哭。
就像他一样。
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又恰好融合的感觉。
让萧无人的心也抽痛起来。
银鍠朱武，是期待他成长，并给予他成长所需护翼的那个人。
他说到，也做到了。
他于千万人之中，选择了默然的他，不起眼的他，毫无背景帮不了他甚至目前只能成为拖累的他。
他信他。
为了这激赏，只为了这激赏
他萧无人也应当，用性命来回报。
驯服的最后一步，便是信赖与忠诚。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