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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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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唐羽睁开眼,只觉周身酸痛,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来。墙壁上悬着一盏灯火,照得室内亮如白昼,他从黑暗中醒来,被那亮光一煞,不由眯起了双眼。
四下打量,这屋子空空荡荡,没什么装饰,只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毡。身后几人横七竖八地倒着,姿态各异,显然他们从地面上落下之后,便直接跌入了这里。
房门紧闭。洛轻坐在一角,乌木琴在他的膝上。他手指极轻地拂过琴弦,却没发出一丝声响。似乎是察觉到温唐羽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眼神却飘渺如烟云。
“你……没事罢?”
洛轻摇了摇头,仿佛吟咏一般地低声道:“四十年……四十年物是人非,可叹我半生漂泊……弹指琴中!”
他长叹一声,重重捺了下去,一声清响霎时响彻斗室。
朱颜三人相继醒来,几人都不曾受伤,只是浑身酸软,似是中了迷香之类。
“想不到堂堂的木夫人,竟也用迷香这种下作手段。”苏小七勉力站起,口中不免抱怨连连。
“背后指摘他人,乱嚼舌根,难道便不下作了?”一个女声悠悠传来,清和婉转,语声却甚是严厉。
苏小七呆了一呆:“谁!”
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原先的厉色顿时消散了不少:“木灵樨强占了烬澜峰,又用迷香这种下作手段,是也不是?”
苏小七不料方才自己在山上所言也被这女子听了去,颇为尴尬,喃喃道:“啊……我是说过……”
斗室大门突然打开,一个锦衣女子笑吟吟站在门口。只见她约莫四十许年纪,肤色白皙,仍是极有风韵。苏小七本自生气,被那女子沉静如水的目光一扫,怒火顿时无影无踪,心头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是……木夫人?”
那女子看向温唐羽,微一颌首:“贱妾甚少涉足江湖,不料竟还有人记得贱妾的名字。”她容色柔和,微笑中尽是赞许之意。
温唐羽得知这女子便是木灵樨,正犹豫要不要将沈青如之死告知她,忽然衣袖一紧,转过脸去,竟是朱颜。
她泪盈于睫,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显然也想到了扬州的风裳水佩阁。
浮世若酒梦若花,半扇灯火一生忆。
木灵樨饶有兴味地打量众人,忽一眼瞥见洛轻手中的乌木琴,笑容顿时敛去,颤声道:“你是……”
洛轻站起身,淡淡道:“在下洛轻。”
木灵樨直直盯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欢喜是悲哀是恐惧……这个经历过风霜,沉静如水的女子,突然变得无法自持——
“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她匆匆转身,太仓促了些,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几人只得跟上她,越过一扇一扇门,一道一道走廊。这山石的底下竟有如此繁复精巧的布置,却也令众人心中大为赞叹。
“想不到你这般有名,连隐居在此的木夫人都知道了。”苏小七侧着头看看洛轻,却见他神色奇异,目光中混合着期待与热切,却又有深深的惶恐与不安。
莫非等会儿要见的,是个什么非比寻常的魔头?苏小七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在最后一扇门前,洛轻停下了脚步。他一手握着他的琴,握得太紧,指节苍白得有些发青。
他垂下眸光:“我静一静。”
木夫人宽容地笑了一笑,推开了大门。在她转头的刹那,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她温柔的双目间中涌动。
众人踏出大门,几乎被震撼得无法出声——
这是不逊于任何殿堂的一处居所,穹窿宛如星河,闪烁着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光芒。往头顶看去,在那星光闪烁中,垂下一条一条错落有致的钟乳石,色若明霞,形态天生,或瑰丽,或奇诡,衬得满室星光几如梦境。
这里原是一处天生石窟,钟乳石仍在生长,侧耳听去,不时有石汁滴落,落在一池白莲之中,激起层层涟漪。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勾勒出无数朵莲花,在脚下恣意张扬、怒放。这是骤雨与狂风中的白莲,昂首而立,百折不摧!
温唐羽一进门,便看到了轮椅上的那个老人。
一身白衣似雪。只是一袭普通的长袍,穿在他身上,便没来由地散发出高华之气来,仿佛里面不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而是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王者。
掬一捧山巅的月色,在万年不化的雪原上铺展开来;用最炽烈的火,最浓醇的酒、最彻骨的水,加上这云烟深处的白莲色,或许才能熔锻出这样的一身白衣来。隐去了水与火的痕迹,隐去了鲜血、金戈、江湖风雨、眉间霜寒,隐去了冲天一啸,拔剑而出的锋芒,这白衣才如此纯粹,如此洁净。
就像是那一刻敛眉收剑的光华。
老人一头白发,并未笼起,披披拂拂散在衣上,却成一种奇妙的融合。
他脚边的绒毯上坐着一个水绿衫子的少女,少女面孔向内,正在给老人捶腿。
“眉儿!”
少女转过头来,脸色乍惊乍喜,欢然叫道:“大哥!”
温唐羽快步走了过去:“眉儿,你怎会在这里?”
温眉微笑道:“大哥,这是我师父。”她站起来,指指温唐羽,柔声道:“师父,这是我哥哥。”
温唐羽大惊,这人竟是温眉的师父!他怎会出现在烬澜峰,他到底是不是沧溟教的大明王?
正思绪烦乱之际,老人向他微微一笑:“老夫金鎏衣,是眉儿的师父。”
大明王金鎏衣。
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名字,他……果然是沧溟教的人。
金鎏衣向他看了过来,隔着苍苍风烟、陌陌红尘,那双眼竟如此澄明温煦。他含笑道:“你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你,没料到转眼便这么大了。”
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过碧落谷。那时候,或许金鎏衣也在罢?遥远的记忆慢慢回涌而来,仿佛在那个冰冷的寒潭畔,有人久久伫立,那时正是初春,杜若盛开如云……
木灵樨站在轮椅之侧,俯下身子低低说了句什么,金鎏衣面色忽变。顺着他的目光,几人纷纷回头,往来处看去。
洛轻衣衫如墨,抱琴而立。一地莲花张扬肆虐,烈火般延伸、展开,一直绽放到他的足下。他顿了一顿,终于慢慢走了进来。
半生弹指琴中。果真是一弹指啊!少年子弟江湖老——
而他仍是初识时的容颜,割裂了时光,弹着当年的那一支曲。
金鎏衣微笑起来:“你穿了黑衣,也很好看。”
洛轻在他对面坐下,将乌木琴放在膝上。“铮——”琴声响彻,一穹星芒似乎也微微颤动,光华流烁不定。
隔了四十年,他已老去,连双眼也不复当日的锋芒。
洛轻沉沉地呜咽了一声,忽而俯身埋在琴上,漆黑如墨的长发流泻一地,仿佛怒放的白莲生出了黑夜的蕊。
温唐羽眼中有些发酸,他从未见过洛轻有这样的一面,从扬州的初识,他身上便有一层无法捉摸的迷雾,宛如烬澜峰上无处不在的云烟。
而这一刻,见到了那个叫做金鎏衣的人,从此——云烟散尽,身如琉璃。
他忽然有些疲倦,因此当木夫人款款走来,温柔问道“要不要歇一歇”的时候,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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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灵樨将四人安排了住处,一排小小的竹屋。
“温公子,这山上也没什么好地方,你且将就罢。”她眼中犹有泪痕,刚要离开,温唐羽叫住了她。
他取出一枚赤金色的圆环,交给木灵樨。
“沈姑娘遗愿,让我把风影环带来终南山,交给木夫人。”
木灵樨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青如遗愿……”
温唐羽叹了口气,将风裳水佩阁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木灵樨惨然道:“为了一个风影环,青如她大可不必……”她再也说不下去,慢慢摇了摇头。
温唐羽道:“沈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木夫人当年救过她,她便是拼却性命,也要报答此恩。在下听说因为失了风影环之故,大明王受罚甚重。若是木夫人交还了风影环,请……沧溟教主拔去那什么钉,只怕还来得及。”
他心中想着眉儿好容易找到师父,若是金鎏衣沉疴得愈,温眉自然极是高兴。
木灵樨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冰魄骨钉毒性入心,就算现在拔出,也是救不得了。大明王如今,不过是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
因此她才从遥远的扬州,赶来这荒冷的终南山,这个老人,也曾经于她有恩。
温唐羽哑然,看她低低叹了口气,走出门去。
胡乱睡了几个时辰,温眉雀跃着过来,笑靥如花,一进门便叫道:“大哥!洛公子跟师父竟然认识!你说奇不奇?”
温唐羽揉揉酸痛的双眼:“那时他还是蜀僧呢。”
温眉笑道:“蜀僧也好,洛轻也罢,我从没见过师父这样开心。”她看着温唐羽,笑意在眼中弥漫开来:“师父受了很多苦,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以后要好好孝顺他才是。这里这么冷,又没有人烟……我带师父去江南好不好?”
温唐羽心中酸楚,见她一团高兴,那酸楚便哽在喉中,无法言明——他微微一笑道:“碧落谷就很好。”
碧落谷四时温煦,有海棠、杜若、藤萝花……
“师父可以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洛公子弹琴给他听。”
她转过头来,脸上满是期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温唐羽的手:“木夫人取来了冰蚕丝,我们去听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