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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江湖归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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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大殿之外,温眉才要开门,温唐羽打了个手势,两人便在门外坐了下来。头顶上落下淡淡的月光——这是真正的月光,木灵樨在山洞中开了不少气孔,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这一缕月光明洁如水晶,落在温眉皎白的脸上,温唐羽一霎时竟觉得她长大了许多。
门内传来弓弦之声,时有叮叮咚咚的短促琴音,显是洛轻在调弦。
二人闭上眼,一片黑暗静寂中,忽然传来金鎏衣低低的哼唱。
他唱的是温唐羽熟悉的那支曲子,也是温眉无数次听过的一支歌,在碧落谷的水边,他将一壶酒倒入寒潭,祭奠远去不归的友人。
江湖风雨早已远去,在寒冷的烬澜峰上,每一次风雪推开了门,我却以为是你。
四十年的时光,将黑发褪成了白雪,将意气磨成了宽容,眉间锋芒渐渐被皱纹所取代。在烬澜峰的青山白水之间,我慢慢老去。
总有什么是不变的,就算山间的风雪吹散了时光。
每一次风雪推开了门,我唱着这首曲子。而你永远是当初的容颜,在碧沉潭底,在烬澜峰上。四十年弹指而过——
“今生竟然还能见到你。”金鎏衣微笑起来。
洛轻不答,调好新换的冰蚕丝弦,弹起了那一支《青玉案》。
“万红梅里幽深处。甚杖履、来何暮。草带湘香穿水树。尘留不住、云留却住。壶内藏今古。独清懒入终南去。有忙事、修花谱。骑省不须重作赋。园中成趣、琴中得趣。酒醒听风雨……”
温唐羽侧过头,看见温眉紧闭的眼中流下了泪水,他伸袖拭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冰魄般的月色下,他无声地唱了起来。
琴声绵绵无息,一直流往天际。
四十年前,他弹着这首曲子,在七月的烬澜峰,月出云海,有人林中长啸而歌。
四十年后,他弹着同样的曲子,身边白衣白发,一池莲花潇潇冷冷。
——容颜未改,琴声如昔,听琴的人已过了半生。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已变作日色,暖融融地照了下来。琴声仍未止歇。
“师父听了一夜琴,定然累了,我扶他去歇息。”温眉站起身来,推开大门。
温唐羽来不及抓住她,一回头,朱颜等人不知何时已来了。苏小七笑道:“洛公子的琴弹得果真不错,我做梦也比往日做得好些。”
朱颜微微笑了笑:“洛先生只怕也累了。”
几人说说笑笑,突然门内传来温眉一声惊叫。
温唐羽霍然推开门,只见温眉伏在金鎏衣脚下,放声痛哭。朝上看去,白衣老者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笑容浅淡而惬意。
他周身一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骤然退去。威名赫赫的沧溟教大明王——竟然就这样去了。
他死在一生的挚友面前,死在钟爱的琴声里;在油尽灯枯之前,他终究还是见到了“那个人”。
还有什么遗憾呢?
洛轻仿佛一无所觉,仍在弹着那首曲子。银白色的琴弦映出一天苍穹,淡蓝色的星光落在他身上,一星一点,尽数被玄色长袍湮没。
温唐羽看看门外,天已大亮,几缕阳光从气孔中落下,明媚鲜妍,温暖如火焰。
阳光照不进门内。包裹着黑衣琴师的,只有一地的莲华,满天的星光,亘古不变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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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的骨灰,我会带去昆仑山。”木灵樨双目通红,温柔却十分坚定。沧溟教以火为尊,教众死后尸身一律火化,再放入昆仑山的“万佛峰”中。
温眉无话可说,师父总归是沧溟教的人,回归昆仑合情合理。她看了看洛轻。
洛轻淡淡道:“我带他走。”
木灵樨微微一怔,却不曾反驳。苏小七大大地叹了口气,皱眉道:“烬澜峰唯一的一座桥已经被叶掌门炸了,我们如何下山去?”
木灵樨冷冷道:“那天我杀了几个人,没想到他们竟把石桥给炸了。叶湛游别的能耐没有,倒是会跟郁离楼勾结!”
温唐羽道:“郁离楼新任的楼主……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木夫人杀不杀他们的人,这桥都一定会断的。不过恐怕他也不曾想到,我们命不该绝,竟有机关之术天下无双的木夫人在此。”
木灵樨微微一笑:“温公子便笃定我有法子?”
温唐羽道:“那天石桥崩断,只怕木夫人也听到了。不过夫人当时不曾出面阻止,这两日下来,也丝毫不见忧愁之色。若不是夫人不在乎被困山上,便是早已有了对付的法子。现在夫人要送大明王回昆仑,应当已有下山之策了罢。”
木灵樨闻言笑了起来:“法子倒是有,只是还须仰仗诸位才成。”
“烬澜峰壁立千仞,无所依倚,唯一一条通路便是那座石桥。叶湛游恐怕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一定要炸掉石桥,困我们于此。峰上覆土不过丈许,往下俱是坚硬山石,若要挖出一条地道来,怕是绝无可能。”
她蹙起眉来,慕浪却道:“夫人有恃无恐,自是早有安排。”
木灵樨笑道:“我来山上多日,自然不会白白干坐着。烬澜峰虽是岩石所生,东南方向却石质松软,若是去掉浮土,或可出现一条较为和缓的山坡。”
温唐羽疑道:“木夫人的意思,便是要我们从东南方下山?”
木灵樨叹道:“适才我说要仰仗诸位,便是此意。从悬崖下去二十丈,有一山洞,洞中有一池,满注硝磺之液。若是将此珠放入——”她摊开手,掌中赫然出现一颗赤色大珠。珠身焰纹缭绕,竟似有火焰在其中隐隐燃烧。
“炸去东南方位的石块,山下自然有人接应。不过须得一人经由悬崖下去,放置火炎珠后,沿洞口垂下的绳索离开。山势陡峻,万一又会有什么诡谲之事发生,因此必须此人轻功极高,胆识过人。”
众人相视,温唐羽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正要开口——
洛轻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去。”
他笑得苍凉,温眉脱口而出:“还是我去罢!”她无端地觉得,若是洛轻一去,只怕从此行迹杳杳,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从此……再也看不见他了。
洛轻接过木灵樨手中的火炎珠,只问道:“从哪里下去?”木灵樨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跟我来。”
众人站在悬崖边,俯首看去,崖壁宛若被刀削成,纵使生满碧草,却也不能稍减那冷峭孤峻之意。木灵樨将长绳结在一根树上,向崖下扔了过去。山风枭枭一如鬼哭,只见黑色的绳索在一片碧色中晃动,仿佛惊涛巨浪中的一艘小船起没。
“就是这里。”木灵樨眼中有淡淡的忧虑,“若是有什么顾虑,还请洛公子明言。”
洛轻摇了摇头,将乌木琴缚在身后。
他带走了琴,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罢?温眉容色苍白,垂眸看向地面。她怕她会落下泪来——碧沉潭边,白衣的琴师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或许就是三月里初遇的那一眼,她在漫天的杜若清香中,第一次隐藏起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惆怅而寂寞,流连着淡淡的温柔——犹如碧落谷中独自绽放,又独自凋落的郁郁芳华,温眉这一生中,最初的爱恋。
洛轻突然朝她走来,将一只碧色的簪子交给了她。碧琉璃通体澄澈,光华明灭,在淡淡的日色下,与普通的簪子却也没什么不同。
他重生之时,日色也是淡淡,在碧落谷中遇到了水蓝衫子的少女,她脸上有着明媚的天真与清浅的忧伤。白海棠落得她一头一身,他恍惚看去,竟似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多谢。”
洛轻苍白的手指凉得像终南的雪,轻轻碰到温眉手背,竟令她周身颤抖起来。她眼中一直停留着这样的一双手,一直到玄裳身影消失在了生满碧草的悬崖下——这样苍白得几乎透明的一双手,寂寞得宛如是从亘古不变的黑夜中长出来的一般……
阳光照得人渐渐发冷,她紧紧握住手,掌心忽然一痛,有鲜血沁了出来。
“温姑娘,温姑娘?”
她惶然抬头,眼前芳草萋萋,白云舒卷,晴空如洗——可是那扇门扉,却已重合深锁。
木灵樨叹了口气,打开她的手心,碧琉璃在她掌中断作三截,断口处割破了肌肤。这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如今也不过是根碎裂的琉璃发簪罢了。
温眉握起手,藏住掌心,忽然笑道:“碧琉璃倒是重情,主人一去,竟然自己碎了。”
木灵樨抚慰地看着她,柔声道:“俗话说得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万事莫不如此。温姑娘莫急,碧琉璃虽断了,我也能将它粘合起来,保管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温眉听到她说“彩云易散琉璃碎”,突然觉得心底什么东西猛然被戳中,一时竟然怔住。
彩云散去,琉璃易碎,什么都留不住挽不回,就像是那些……不能重来的过往与流年。立在青雾弥漫的烬澜峰上,她脚下的江湖,不过一场虚空大梦罢了。
江湖归梦……从此祛机。温眉伸手覆住脸,忽然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