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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招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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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呵,好冷的天!”薛隐戎掀起挂在茶亭门上的帘布,看了看天色,天光尚早。其时望乡坪的大雕刚载了轩辕社新兵回来,训鹰人一把拽住水勒缰,那年轻人便稳稳落到地上。薛隐戎冲他点了点头,顺手剥下了在茶亭旁边酩酊大醉的南诏兵衣甲。
待他找了个无人之处换装完毕之时,店家喊他。他紧了紧腰带走上前去,问:“老哥看我这一身打扮,不像中原人了罢?”那店家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伸手揉揉自己迷蒙老眼,赞:“老汉看啊这端的就是一个南诏军爷,没得错!”
“来、来,”老汉招呼他坐下,捧了个茶碗,又舀了一勺糊糊一样的东西一并给他端了上来,道:“薛兄弟看看,是不是这么个做法?”
“哎,我尝尝……”薛隐戎端起糊糊就喝了一大口,被呛得皱起眉头。
“啊呀,薛兄弟,老汉我不会做你们汉人的饭食,可不是毁了兄弟自己带来的好材料么……”店家见薛隐戎这幅模样,急忙叫他喝口茶压一压。他扭头一看那海碗大小的茶碗,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店家不知何故,燥得古铜的脸上竟也飞红,只得将手放在靛青帽子上敲了又敲。
“老哥、老哥……莫急,是隐戎失礼。”薛隐戎连忙起身,拱手赔礼,续道:“先前是我没讲清楚,这冬至天里做赤豆糯米饭本是隐戎家乡习俗,我在南疆数载,南疆风俗和中土不同这道理我也是晓得的。今天隐戎难为老哥煮这一锅饭,却又没说清要得是干饭不是稀饭,这是我的不是。”说着,薛隐戎端起茶碗将碗中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哥也来尝尝这上等的阳羡茶,是我堂兄从西湖托人送来的,好极了!”
老汉一听,方知那茶金贵,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嗫嚅:“先前你给我的是阳羡贡茶……?哎呀,糟了糟了!”薛隐戎见状便又笑了起来:“老哥莫急,听我说完。”说着他便起身踱步到炉边,自顾自捡了个碗,从柜上抄起一大把茶叶铺满碗底,这才将炉上滚烫的水冲到碗中,递给店家。“尝尝吧,好茶。内子第一次跟我学泡茶的时候,放了半碗茶叶。”他说着旧事的时候眼中饱含笑意,左颊上酒窝若隐若现。“后来内子教训我,说:‘你们汉人喝茶还不如喝水,没味道!’所以啊,现在连我泡茶都泡得酽了,还望老哥别见怪。”
他纵马往融天岭擂台奔去,方才闲极无聊还在南诏关卡与南诏军侍从攀谈了几句。那高大妖艳的女人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她说:“像我这样的,白日站岗,夜里暖床,当真苦命。”他眉端耸立,回头望了一眼来路上的茶亭以及延绵通向成都的官道,喃喃:“大抵过段时间就能回去了罢。”
待到日暮西斜的时候,薛隐戎看见了平地里矗立着的融天岭擂台。他找了个碗口粗的小树将照夜白马儿拴好,捡了条小路朝着擂台斜剌剌冲了下去。
斜阳照耀下的擂台披上了赤金的霞披,它的影子被拖得很长,薛隐戎的孤影和它的融到了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哈,南诏一撤军,融天岭擂台倒成了死域。”薛隐戎跳上擂台顶端的时候想起堂兄当时对他的叮嘱——此去南蛮务必小心,若救得出掌门,便是死了也是值当。
那时候他反问:“哥既然叫我抱着必死决心赴南蛮,又叫我小心什么。”
“当心五毒教妖女给你下蛊,误了正事。”
“你去融天岭,别回来了……”她这么说。
“你回西湖去,别再来了……”她这么说。
薛隐戎一时气血上涌,长啸一声。将手中弯刀当做轻剑,就地练起秀水剑法来。
“长虹贯日影直深,破雾穿云斜透林。
棹歌何处泛扁舟,秋凉望断平湖月。
黄龙横空挥金爪,一吐翠色如碧虹。
不知梦僧今何在,犹见灵虎跑翠岩。
……”
玉虹贯日,平湖断月,黄龙吐翠,梦泉虎跑……他便这么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演练,直到最后一招。
东边日出西边雨,印的玉泉跃金鱼。——一招玉泉鱼跃,他从擂台高处跌落,跌在了下一层的战鼓鼓面上。战鼓叫他压成碎片,他自己也受伤不轻。尘埃漫天,挡住他视线。他口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用袖口抹尽唇边血迹,适才发现月已中天。
“隐戎,又不练剑!一会儿名威主管看见了有你好受的!”堂兄的话犹响在耳畔,震得他耳朵生疼。“哥,午后去虎跑泉摸鱼不?”他记得他是这么回答的。后来有谁又说,别管他,他这天资只可惜了他不姓叶。
他想不起那人了,只觉得耳朵嗡嗡直疼。挣扎着起身,才发现整个人都被震得昏昏沉沉。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回到茶亭的,直到老汉的醍醐灌顶的一句话他才清醒过来。
“亏得那鼓接下了你,你要是死了,夫人可怎么办?”
薛隐戎连声对店家说抱歉,老头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千万当心。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早些歇息?”
“稍候一刻,我写一封信给她。”
老汉替他点亮两盏油灯,便蹒跚着离去。
“黎儿吾妻,已出成都,即返师门。勿念。”他匆匆写就,又将信与白日里寄放在店家处的一袋川贝放在一处。
次日清晨,起了薄雾。他脱下一身破烂的南诏军服,换上他的帝恨战衣。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他那门派字号。定了定神,他一声唿哨,待到浑身雪白的马儿奔到眼前,他翻身上马,道:“喜乐,我们走!”
二.
“老板娘,那个小子回来了?”快刀鞑子一刀捅进山羊心口的时候听说他来了,手一抖,热血从刀口喷溅,溅了他满头满脸,他这人倒也有意思得很,擦都不擦就从屋里慌慌忙忙跑了出来,叫金香玉看了直皱眉头。
“回去回去,擦擦干净了再出来,客人要是吓跑了你的月钱也没了!”金香玉用袖子掩住口鼻,叱了一句:“浑身羊膻味,血淋淋的,听见薛家小哥来了你丢了魂了是么?”
薛隐戎跳到龙门客栈塔楼上坐了半天,满眼萧瑟的黄。朔风卷起沙砾,吹得人脸生疼。风卷狂沙过,看不清天地界限。又是一天过去,他想。那一年来的时候这里是盛夏,烈日炎炎,能将老马烤死。他从同行商队兄弟手里接过纱幔,将自己五官埋在纱幔之中。汗从额角滴落就没个间断,他拜入浩气盟业已三载,此刻受命于天玑星到这大漠中唯一客栈来寻玄天鬼谋——李复。
“薛家小哥,二月二,龙抬头。黄豆炒好了,鞑子的手艺你也是知道的,快下来罢。”金香玉用衣袖挡住刺目的天光,冲着薛隐戎喊了一嗓子。
薛隐戎应了一声,便要从塔楼上下来。忽然想起前次和李复大哥斗酒时碰见的那一双侠侣——天策府的将士和纯阳宫的道姑。后来黎儿缠着他直问:“什么是风车啊?”
他那时只嫌自己手笨,不能立时按照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做出模样来。不得已只能搪塞几句:“会转的那种便是了。”
她一把揪住他高马尾,假嗔:“会转的便是,那你也会转,岂不也是个风车么?”
金香玉正张罗着一桌好菜,见薛隐戎走了进来,不知想些什么傻乎乎笑。便抱手而立,挑眉看着。
“哟,小哥儿,便是又在想你那好妹妹了是么?”金香玉虽一边笑话他,却也动作起来,将桌子收拾利索了,便叫他坐下。“苗族好妹妹,勾走了薛家小哥的心呐。这迷心蛊,啧啧。”
他只是笑,并不答话。
“薛隐戎,我的刀呢?!还不还我?!”快刀鞑子使得一手好刀——当然是宰牲口的刀——金香玉和薛隐戎才互相敬了一杯酒,那家伙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气势汹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薛隐戎还没开口,金香玉已经挡住了这个煞神。“大呼小叫的没规没矩也不怕人看了笑话去,说我金香玉管教厨子不力。”她扭头又和薛隐戎说:“你呀,还不快回去休息,我听你说要回西湖去的嘛,山高路远的,速速养精蓄锐为上。”金香玉不等薛隐戎答话,便将薛隐戎推上了二楼。
末了,薛隐戎没来得及和鞑子道歉,只得推而求其次问金香玉:“金老板可还有见到那对侠侣?”
“你说的是谁?我这里进进出出人太多,不讲清楚些,怎能答你?”
“那个军爷,好像有个花名叫残花的。”
“噢,你说的那个背上挂了一个什么、什么风车的那个啊?回中原去了,和那女冠。”
薛隐戎见金香玉笑容晏然,便知二人已有好归宿。他回了一句:“那倒太好了。”便进了屋。
终得闲暇,薛隐戎便开始写信。他写的一手极妙的楷书,堂兄看了他这字曾说:“我要是习得隐戎这绝妙笔法八分,便也不会叫那贼道士笑了。”
他捻湿笔尖,运笔如飞,写道:黎儿吾妻,今于龙门得故人消息,经年不见,他二人伉俪情深携手江湖,幸矣。惟盼速与卿相会。
寥寥数语他便搁笔,待墨干了之后便将信收进信封。又将信封收进一个黄棕牛皮袋子,和他白日里采来的满满一袋防风放到了一起。
三.
“不如抛却洛阳花,任它烟柳好韶华。”洛阳餐霞楼中那歌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容颜姣好,身段娉婷。薛隐戎拉过小二哥来,往他手心放了一片真银叶子。低声道:“你家那厨子换了没?没换叫他来我要一道特别的菜。”
餐霞楼那厨子姓杨,八岁起便跟着师傅在餐霞楼做菜了,现而今二十多年过去,师傅也死了,他不仅将师傅的亲传手艺练得炉火纯青,更自创了不少菜色,餐霞楼客人往来络绎不绝,想来他的功劳也不小。
老杨听小二说有人找他,心里想,莫非哪道菜出了岔子?问过小二,才知道客人要他做一道特别的菜。老杨口里不说,心里想,近来想要刁难老子的人也不少了,莫非又是长安来的同行么?等见到薛隐戎第一眼的时候,老杨破口大骂:“小王八蛋,你还敢来?!”
后来,老杨去做了这一道特别的菜。
小二趁客人少的空当钻到厨房里问了杨大厨:“大哥,作甚你骂了他还心甘情愿给他做菜?”
老杨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这小子匀了半袋麦冬给我,孙子才帮他做菜。”
小二被他这句话噎了一噎,半晌才想起来问:“他叫你做啥啊?”
老杨脸都绿了,脖颈上青筋直蹦,一字一顿地答道:“白灼蜈蚣!”
趁老杨准备白灼蜈蚣这间隙,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掏出笔来捻湿笔尖又开始写:
以雄鸡为引,待蜈蚣尽数钻入。将雄鸡引放入滚热水中,待一炷香。破开鸡腹……
“哪,汉人你看好了,就这么样用小刀从大公鸡肚子里把蜈蚣挖出来。”她一手按住死了的公鸡,一手把挖出来的蜈蚣扔到旁边备好了的盘子里,还不忘回头对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杨大厨做个鬼脸。“然后你就去掉蜈蚣头尾咯,”她说着手也不闲着,轻轻一捏没了头尾的蜈蚣,那壳子应手而落,露出蜈蚣肉来,雪白有如煮熟了的大虾。她又顺手将蜈蚣扔到另一锅滚热的水中烫了两次。用筷子将它们捞了出来,这才交给杨大厨。
“用作料炒了就是啦。”她笑,有种长在九曲十八涧深处百里香的清香。
薛隐戎不记得当时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了,只记得那白灼蜈蚣被他吃了个精光,连勾芡的汁他也没放过。
一个时辰后薛隐戎才吃上他心心念念的好菜。狼吞虎咽之后,他又叫来了杨大厨。“杨大哥,这蜈蚣你还是一点都不尝尝?”
“兔崽子……”老杨骂道:“看蜈蚣钻到雄鸡肚里那景状你还吃得下?!”
薛隐戎长身而起,朝杨大厨抱拳,神情恭肃:“杨大哥,我替内子向大哥说声抱歉,那次把大哥吓得够戗真是对不住了。”
“啥?!你讨了那个蛮子姑娘当媳妇儿啊?”老杨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脖子——项上人头还在着——不禁松了一口气:“小子你……唉,我能说啥?祝你们百年好合。”
“多谢大哥了。”
薛隐戎走出餐霞楼的时候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跌坐在地上的时候仰头看了薛隐戎一眼,惊呼:“啊!是你!”
薛隐戎也觉得面前人眼熟无比,伸手将她搀起来的同时细细思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女冠是谁。
“你不记得我啦,我记得你,在天策府凌烟阁,我和我师父你记不记得?我师父姓秦的!”姑娘急急忙忙说了许多出来,薛隐戎这才想起来,那是更早的时候,他到天策府拜访杨宁将军,但见两个女子匆匆往凌烟阁赶去,恰逢他闲暇,便跟去一看。
“凌烟阁那么高,你一下子就跳上去了。枉我学了那么多年梯云纵……”姑娘还在絮絮,薛隐戎一眼瞥见姑娘背上背着的物件。
“你!你背着的、可是风车?!”
“咦?是啊。”
“能教我做一个么?”
姑娘见薛隐戎着急,便将背上风车摘下来递给了他:“没材料也不好做,我把这个先给你,然后我再抄录一份配方给你可好?”
薛隐戎想了想,把先前写好的白灼蜈蚣菜谱递给了姑娘,道:“我不好受姑娘重礼,只得将这菜谱先与姑娘且做个交换。愿姑娘莫嫌。”
“当然不嫌,对了你回藏剑么?路过七秀的时候帮我带个东西给我师傅好不?”
“不,我正是要去七秀,不知姑娘要带什么?”
那姑娘从包裹里拿出一把素净的纸伞,恭恭敬敬递给薛隐戎:“有劳大哥把这念师恩交给我师父。”
薛隐戎点了点头,接过纸伞将它背到了背上。末了忽想起来补问了一句:“姑娘姓尹是么?”
“嗯!”
薛隐戎笑道:“尹姑娘请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我定将这伞送到你语筝师父手里。”
福威镖局大门上的朱漆掉了一块。薛隐戎弓身用手捻了捻。只听得李放冲他喊了一嗓子:“薛兄弟!我等你好久了!”
李放叫人给薛隐戎上茶,必须是好茶。薛隐戎坐在镖局大厅主客位,有点不习惯。
“怎么?还是老毛病,就是看不得这些繁文缛节?”李放大笑:“若不是你跟着你堂哥拜入了藏剑山庄学艺,我看你啊,就是一块上好的走镖的料子!”
“李大哥又在笑我……”薛隐戎坐立不安的样子叫李放一眼看穿后反而没那么束手束脚了,神情松弛下来之后他就爱笑,笑起来左颊酒窝若隐若现。
“呐,兄弟,你放在我这里的宝贝你这次可来拿走了?”下人端上来一壶热茶,李放示意先给薛隐戎倒上。
“嗯,我便是来拿那箱子的。”薛隐戎抿了一口,是阳羡茶。
“唉,这么说……兄弟是打定主意了?”李放忽然叹息,眉头皱起便在眉心形成几道锁眉纹,他续道:“值得吗?”
“没想那么多。”薛隐戎一口将清茶喝干,见李放面露诧异,便解释道:“在五毒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慢品茶也忘得差不多了。”说着他便叫人给他续了一杯。
李放再没说什么。
只是李放将薛隐戎送出门来的时候,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真觉得镖头衫比帝恨战衣适合你。”
四.
七秀剑舞动四方,水云仙乐演宫商。莲步笙歌相知起,一船星月坐听香。黎儿没来过七秀坊,但她很向往。薛隐戎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画圣林白轩的妙手——能将整个绣坊画下来交给她。奈何他这双手握的是剑不是笔,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他在忆盈楼底见到了秦语筝。
“七秀坊我这是头一回来,听我堂兄说,忆盈楼二层有一个香炉?”将念师恩交付与秦语筝之后,他这么问了一句。秦语筝听薛隐戎这问题提得奇怪,心下几分纳罕,顺口答道:“有……不过薛公子要作甚?”
“恰逢清明,我祭拜一下故人。”薛隐戎说着从马鞍旁边的小匣子里取出了火折子和檀香。“这……我本不当多问,但毕竟是秀坊姐妹,薛公子要祭拜的是谁?”秦语筝看不穿来人用意,是以问了这么一句。
薛隐戎便又笑了起来,他说:“我受内子之托,来祭拜昭秀和孙飞亮。”
“你……”秦语筝怔了一怔,理清头绪了才继续问:“我记得你是碎星门下,怎么和五毒教好上了?!”
秦语筝语气不善,薛隐戎倒也不恼,淡淡解释:“内子火鲤门下,曲掌门也这么问过内子。”
“唉……”听得秦语筝叹息一声,薛隐戎只摇摇头,问道:“不知孙婆婆在何处?”秦语筝再不言语,用手指了忆盈楼下一处地方,便欠身向薛隐戎告辞了。薛隐戎从二楼跃下恰好落在正在交代新入门的孩子们日常守则的孙婆婆身边。他这一跃惊动了老妇人,老妇人眯起老眼看清了来人,道:“西湖来的少爷,休要在秀坊中喧哗,惊扰了旁人,老身第一个不饶你。”
薛隐戎抱拳道:“在下薛隐戎,乃是受人所托送信给婆婆。惊扰了婆婆还望见谅。”
“你是……?”
“在下薛隐戎。”
“谁叫你来的?”
“五毒德夯。”
老妇人听到这里忽然双腿一软,薛隐戎眼疾手快掺住了她。
“飞亮……飞亮不是已经死了么?”老妇人喃喃,忽然间老泪纵横。“他和昭秀去了南蛮,他历经痛苦,成了大毒尸……他死了,不是么?!”
“是……”薛隐戎有些迟疑,还是同意了孙婆婆的观点,可他又说:“孙飞亮是死了,德夯还活着。”
老妇人教了一辈子秀坊姑娘,此刻虽震惊于薛隐戎所言,但心念一转,玲珑心思便已领会薛隐戎言下之意。“昭秀……写了信给我?”
薛隐戎点了点头,将信递给孙婆婆。孙婆婆接过信想了很久,终于说:“替我向曲云教主问好。”
五.
在扬州驶往藏剑山庄的小舟上,薛隐戎思绪不受控制地翻飞。那时候堂兄和那个贼道士打了一架。道士说他是清虚门下只修紫霞,便不用太虚剑意欺负堂兄了。堂兄当那道士托大,提起他的醉吟剑照着那贼道士头颅就是一招鹤归孤山,没曾想真被号称从来没用过谢云流太虚剑意的贼道士放倒了。那时廉郊大哥还是浩气盟中坚砥柱,他站在一旁看贼道士用一把紫霞悲华剑欺负堂兄,二话不说上马便是一个断魂刺。谁想到廉郊大哥也被道士放倒了呢?
倒是只有他和那贼道士过招百招,那道士笑说:“恶人谷是个好所在啊,小子别和你这愣头愣脑的哥哥混了,来找道爷吧,道爷不会亏待你。”
他到现在仍记得道士眉眼间藏不住的桀骜。后来,道士一骑绝尘,廉郊大哥还说,总有一日他要亲手砍死这小贼。谁知道,后来的后来,他二人竟合伙在北邙山下开了一个茶亭?
“真是世事难料。”薛隐戎对自己说。
薛隐戎虽这么对自己说,但他已预见自己返回师门下场。
西子湖畔西子情,楼外楼中雨铃霖。画廊秀坊霓裳舞,小桥流水叶娉婷。从他甫一入门的时候起,他就知道曲云这个人了。他知道曲云是七秀之末——昭秀;他知道曲云喜欢师父也知道师父倾心于她;他知道师父为人耿直周正,恰好曲云又是如水一般的女子,和师父是天作之合。他一直以为“西子湖畔西子情,楼外楼中雨铃霖”这首诗写得便是曲云和他的师父——石中剑叶晖。
他没见过昭秀曲云,但他能从师父的举动中窥出个端倪:只要曲姐姐来了,就不用练剑了,他便去虎跑泉摸鱼,摸了鱼回来仍能见到笑呵呵的师父。这在他七年的藏剑生活里是一个很典型标志。
他明知师父是稳重端正之人,但只有曲云,能打破这个惯例。所以他认定,曲云和师父是一对璧人,就像三少和柳夕一样。
原来不是啊,原来所谓璧人都不是旁人说的那样美满啊。
他长身跪在楼外楼中,抬头和师父对视。他忽然间有些恍惚,仿佛楼外楼的穹顶被什么撼动,刺耳杀声在耳畔响起。
叶晖并不说话,只是一双冷眼打量他。
他想起融天岭震天的杀声,他一身帝恨战衣也被染得鲜红。他答应过堂兄,势要救出掌门。他答应过的事情,从来没忘记过。
黎儿和他说:“你去融天岭,别回来了……”他的确去了;黎儿又和他说:“回西湖去吧,别再来了……”所以他回到了中原。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再度踏上去往五毒的道路。
“薛隐戎。”他听见师父喊他全名,师父眼中隐隐藏着怒色,他说:“你要退出我藏剑?可笑!”师父似乎长长吸了一口气,薛隐戎只听见他说:“你被那妖女勾去了魂魄么?逆徒,我还没将你逐出门派,你竟胆敢来和我说从此不做藏剑弟子!?”
薛隐戎看着暴怒的师父,只是笑。他说:“宝剑碎星,神器化成,阳文阴缦;流绮星连,浮采泛发;飞光碎星,穷理尽现……”他顿了顿,问道:“师父当真觉得一把宝剑便能斩尽黑白是非?师父当真觉得,母亲是魔教教主的昭秀配不上浩然藏剑?”
“你好大的胆子!”薛隐戎的师父叶晖只一巴掌便将他扇得半边面颊肿的老高。
“我认识一个叫做德夯的人……”薛隐戎半边脸麻木,他仍僵直着舌头说话:“他叫孙飞亮,是七秀坊和昭秀一起长大的人,师父你认不认得他?……”
“住口!”叶晖一把将薛隐戎提起,薛隐戎一时之间喘不上气,脸色发赤,可他却还喋喋不休:“徒儿没见过昭秀啊……可徒儿见过曲云教主了……师父你见过了吗?”他拼命用手比划:“她才这么一丁点儿呵,比刚入门的小师侄还矮了半个头呢……而且啊,她不会老了,咳、师父你知道吗?当师父面对满堂儿女的时候,曲云她还是这么一丁点儿。是曲云,不是昭秀呵,咳……”
叶晖一弗手将薛隐戎扔到了楼外楼门外,叱道:“滚!滚出藏剑!”他脸色铁青,喃喃,仿佛在复述薛隐戎说过的话:“是曲云,不是昭秀……”
六.
薛隐戎并没有离开藏剑,他在剑庐待了五个月。
当日恩师将他扔出楼外楼让他滚出藏剑,他在地上滚了几滚,挣扎着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闪耀着水晶光芒的金属,他说:“飞仙玄晶。我有资格在剑庐铸剑,直到神兵练成。”
持玄晶者自由出入山庄,这是叶孟秋定下的死规矩。
只是叶晖没想到这逆徒竟用这一块飞仙玄晶来钳制住了自己。
五个月后,薛隐戎自动离开藏剑。他打马离开,再没留恋。
重九夜,北邙山下小茶亭。
廉郊唱够了他要唱的歌,拿锣锤敲了敲薛溯砚的高马尾说:“你那堂弟呢?可是九州大侠了?”
薛溯砚笑笑,只道:“世事难料。融天岭一役后,他便再没回过浩气盟。”
在礼给自己斟了一杯菊花酒,抿了半杯后问道:“怎么,莫非真相信道爷我的话,去了昆仑了?”
“这怎么可能!”薛溯砚急忙辩白:“他去五毒了……”话没说完就被廉郊抢着打断:“哎哎!你骗我,他师父是石中剑哪……就算他师父肯,曲云难道不会为难他么?”
“你管他那么许多呢,反正他是不回来了。”薛溯砚也喝了一口菊花酒,顿觉一股苦涩的滋味漫上舌尖。
“为什么?”楚香渠凑近了问他。
“因为我也不在藏剑了呀,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去枫华……”又是话没说话就被打断,楚香渠用扇子挡住他的嘴,笑:“别说了,我知道你要去,今后都不要说了哟。”
第二日,廉郊与司空在礼出来送行。他俩本想挽留众人多待几日,奈何众人皆身不由己。巧的是楚香渠和薛溯砚同行了一段。
“我不明白呵。”楚香渠微微偏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什么?”
“我不明白隐戎啊……”
“什么啊?”
“那个叫黎儿的五毒姑娘不是死了么?他回五毒去不怕睹物思人愈发伤心么?”
“……”
回到五圣教的时候重九已经过了。薛隐戎将他一路上采来的珍贵药材都给艾黎长老送了去。
他去了女娲神殿,在殿外二里结庐而居。
曲云和德夯来看过他一次。
那时候他正在草庐后一方小小的坟地上一封封烧他给黎儿写的信。那坟包上斜插着一只风车,坟前供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坐在失了神智的大毒尸德夯肩上的曲云问他,声音甜甜:“小子,你回来不怕睹物思人么?”
“教主,我怕的是有朝一日我再想不起她来。”
那一瞬间曲云并没接话,她想了想才又说:“盒子里的碧蕊白莲别浪费了。明天拿上它,到我这里来,入我五圣教。”
那一晚,他脱下了他的帝恨战衣,摩挲着上面耀眼的菊纹,忍了太久,终于落泪。
他压根没和黎儿成婚。
他和黎儿从洛阳分别,复又在成都会面。
他去了融天岭,与中原义士一道和血眼龙王决一死战。
后来他回了中原,一去经年。他始终以为黎儿说的只是耍性子的气话。
哪知再返五毒,艾黎长老告诉他:“她有三阴绝脉。比你那藏剑叶婧衣三阴逆脉更加无药可治。”
他悔不当初,在她墓前泣不成声。
后来他一直住在女娲神殿外,年轻的五圣教众不知道他的名,便都叫他:火鲤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