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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林中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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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前行江岸边的翠竹便越来越多,江水也越来越细。远处的竹林郁郁葱葱,长成一大片。身在其中仿佛周身流动着的不是江水,而是生生不息的绿意。
小船悠悠而行,被竹林静逸之境所感染,行程似乎也不那么赶了。菡心坐在船舱里,掀开竹帘,看着窗外的景致,不经意间,又看见了伫立船头的宇珩飞。
自前日向他倾诉衷肠之后,她便不知道如何面对。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真可算得上意味深长。宇珩飞不给她直截了当的拒绝,却回答得模棱两可,模糊不清。
来日岂止漫长,中间不知会发生多少变故,出现多少意料不到的事。
也许他会爱她,但他爱的会是她吗?也许他会杀她,在这之前,她又是否真会被人控制,首先向他挥剑?她是该放弃,还是继续心存侥幸?
菡心凝视着宇珩飞,玄青色的袍子迎风飘动,流转的银色刺绣华美非常,极好地衬出了他尊贵傲人的气势,长发随风而舞,一举一动都彰显出他的俊逸非凡,宛如流光水月。
先是不可置信,待望得真切,几抹淡淡的笑容便浮现在她素净的脸上,宛若三月桃李。目光沉沉后的心思随着那袍裾在风中翻飞,自由自在而又从容安稳。
菡心低头浅笑,笑纷繁的感情竟会让她忘了自己本是随性之人。活在当下便可,何须顾及以后。他愿意穿上她做的衣,她便已心满意足。
当船即将靠岸之时,林中忽生异样,群鸟一阵惊叫,尖锐凄厉,纷纷从林中振翅而出,逃命似地飞向远处的天际。不仅如此,水底亦发出咕嘟咕嘟的翻滚之声,不一会儿,便水花翻腾,撼动船身。
菡心意识到船外定是出了什么状况,便匆匆起身出舱,舱外的景象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水花翻腾的中央,不知如何显露出五个黑色的莫名物体,长着人一般的头颅和躯干,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深深的两个窟窿,像是被人硬生生将眼珠剜了去,十分骇人。完全露出水面后,它们便伸展活动起四肢,直直向船冲撞而来,速度惊人。只怕不消一撞,这木质小船便会粉身碎骨。
菡心紧紧握住手中的佩剑,做好了博一生死的准备,宇珩飞却显得极为冷静,不慌不忙地按住她手中的剑柄道:“不需我们动手,它们认得这船,会放我们过去。”
果然,当那些鬼魅距离船身不到一尺的时候,它们忽然降下了速度,在船四周徘徊打量,用鼻子嗅着空中的气味。良久,它们相互一望,喉咙一阵颤动,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接着便钻回水底。水花一阵翻腾,不一会儿,水面就恢复了平静,好像那些鬼魅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这,这是什么东西?”菡心从未见过。从它们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妖气,但外相上确实是妖物无疑。
宇珩飞一边继续撑动长篙,将船往岸边靠去,一边解释道:“这些东西名唤土秽,是老鬼造了来阻止外人进入竹林的。”
“老鬼?他是何人?他造的土秽怎么会轻易放我们进去?”
“它们认识这船,也只有凭这只船才能到达岸边的竹林。”
宇珩飞虽这么解释,但菡心还是心存疑惑,难道老鬼就是宇珩飞所说的知晓自己来历的人?她的心不觉咯噔一下,悸动不已,真相就在眼前,反倒叫人不安。
但可以肯定的是,宇珩飞与那老鬼渊源颇深,或许老鬼也认识莲卿,所以这船才会停在菡萏花镜。不管如何,这林中老鬼定非等闲之辈。
往林中走了片刻一座竹楼出现在二人眼前。那楼构建雅致,翠绿逼人,二楼匾上题着“云悠然”三字,字迹清秀,飘逸隽美。一看便知这竹楼主人是个超脱高雅之人,莫非老鬼不老,还是个隐逸仙人?
菡心还在猜想,宇珩飞却对着竹楼大声喊道:“鬼老头,既然没有死,就出来相见。”言语中,盛气凌人之气丝毫不减。
你是来求人的吧。这么有失礼数,他不帮该如何是好?菡心默默想着,也不动声色,集中注意力,想看看从楼中出来的究竟会是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隔了半响,方听见楼内有走动之声。那脚步声极缓,忽重忽轻,行走的人定有腿疾。果然,缓缓推门而出的是一个左腿残疾的风烛老人。
菡心又惊又奇,那老者须发灰中带白,双颊瘦削,眼窝深陷,眼底发青,似是常年不见天日之人。又一身灰色短衣,身形佝偻,加上残疾的左脚,远远看着着实是个鬼魅,被称为老鬼,果然名副其实。
真是可惜了这雅致的竹楼,被一个老怪物占了去。菡心暗想,不明白宇珩飞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怪人。
老者走到宇珩飞面前,抬起眉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干枯的喉咙里发出,让人听着十分不适。“没想到,你还是来了。”老鬼飘忽的眼里透出一丝阴郁,毫不掩饰眼里全在意料之中的得意之色。
宇珩飞面无表情地对着这张枯槁的脸,不发一言。
老鬼觉得无趣,但当他转头望向菡心时,眼神中分明闪出了惊奇的色彩,原本灰暗的面部短短一瞬竟突然罩上了几分神色。“你,你是……”他浑浊的眼布满血丝,情绪激动下,那眼珠胀得通红,说话也不由变得颤抖。
老鬼急急望向宇珩飞,喘息着道:“你成功了?你把她复活了?这禁术,你……”
“她不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宇珩飞冷冷打断。
老鬼带着狐疑的目光又看了菡心几眼,面部的神色也灰败了下去。他摇摇头,又恢复了阴鸷诡异的面容,干瘪的嘴一咧,露出阴森森的尖牙,嘲讽地说道:“我就想,凭你怎么可能让一个已经去了阴阳道的人死而复生呢?果然还是高估你了啊。”
第一次听到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宇珩飞说话,菡心觉得奇异,又觉得甚是有趣。照宇珩飞素日性情,怕是早已将这老不死的送往阎王殿了,此刻竟还能屏息凝神,忍受这老怪物的大肆嘲讽。
“你就是那个知道我来历的人?快将真相告诉我们,否则……”她故意做出一副威胁恐吓的样子,甚至还提起手中的剑加以要挟。
老鬼显得分外从容,既然眼前女子不是初云,在他眼里这个女人便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露出轻蔑的诡笑,对宇珩飞说道:“你就是为此事而来?也罢,随我进去吧。”说着,便转身一颠一跛地进了竹楼。
菡心一怔,自然气不过老鬼目中无人的态度,刚想发作,宇珩飞却说道:“我和老鬼有事相谈,你在这竹楼外好好看守。”说罢,便和老鬼走进了竹楼。
菡心没料到他竟会向着那个不可一世的老鬼,反倒支开了她。这竹林地处偏僻,林外又有土秽阻挡,谁会来闯,这分明是宇珩飞的说辞,不让她涉入此事。既查的是她的来历,又不让她知道,这是何等可笑。
菡心心有不甘,又想早日知晓实情,便轻功一跃,进了竹楼。在楼上楼下寻了一遍后,竟未看到宇珩飞和老鬼的一丝踪影。不甘心的她又在楼内巡视了几遍,但仍旧一无所获。既没有暗格,又没有机关,宇珩飞和老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她最终放弃,暗自恼恨宇珩飞什么事都瞒着她。
静坐于二楼,菡心不由被房中布景所吸引。这楼的内设实在雅致,青罗飘逸,白纱轻荡,温婉中带着几分灵动,灵动中又透出几分脱俗。这楼的主人分明是位女子,怎会是那身形丑陋的老鬼。
莲卿。不知为何,菡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莲卿。这竹楼与菡萏花镜甚至是那性情古怪的老鬼一样,与莲卿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老鬼阴郁的眼又浮现在她眼前,他初见她时眼中的惊讶,他说莲卿已经死了的话语……菡心不禁摸着心口自问道:“那我和莲卿真有什么关联吗……我是谁,我应该是谁?”
双手无力地垂下,不慎触到烛台,机关轻启,一副画卷从屏风背后徐徐展开,画上之人,明眸皓齿,眼波潋滟,身后红莲盛然怒放,除了莲卿,还能是谁?
菡心望着这张与自己一摸一样的脸,直视带来的震撼让她实在难以控制心中早已泛滥的纷繁情绪。她仿佛能从画里看出莲卿的灵动美丽,超凡脱俗。一致的面容,莲卿周身所散发出的如莲般清雅高洁的气质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比拟的。
原来,宇珩飞爱的你,是这个模样。而不是我的模样。
有些黯然神伤,她不禁用手抚上画卷,看到画的右侧题着几行诗句:云影梦方破,莲华墨未浓。
字迹隽秀,显然是女子手笔。诗句末却有两个字迹不同的落款。一个写着初云,另一个她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洛”字,便被突然而至的宇珩飞打断。
“不是让你在楼外守候,怎么还是进来了?”一如既往的冷声态度,菡心早已习惯。她抚着自己的脸,指着画中的人说道:“她,是莲卿?”
宇珩飞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并刻意转过头去避开画中人物,走到烛台前按动机关,收起了画轴。
这反常的举动让菡心觉得奇怪,见了心爱之人的画像,他怎还会如此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但他只是看着她犹疑的眼睛说道:“上船,回坤潼。”
菡心一愣,即刻明白此次下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拦在他身前,焦急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对吗?告诉我,我是谁?”
“这与你无关。”几个冷硬的字让菡心一时无法反应,又觉得荒唐。虽然知道宇珩飞说话一向冷淡,但直觉告诉她,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真相就在眼前,菡心不愿就此罢手,一再质问:“与我无关?你此行的目的不就为此而来。那是我的来历,我的过去,凭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不是早已有言在先,根本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你的来历,现在又急着想知道做什么?”宇珩飞眯起眼睛,星眸里阴霾遍布,深沉的冰冷目光像看着陌生人般将她推向千里之外。
菡心第一次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关系如此陌生。即使是陌生人,他也不该用这般伤人的眼神看她。
“我只想弄清我想知道的事,至于你本身也与我无关。”他又说下一句狠话,转身便走。
菡心彻底愣住了。
她不懂,当初一直以为他选择与她同行是故意的。虽入门不久,聪颖如她,怎会不知坤潼门下弟子均是贪生怕死之辈,宇珩飞怎会与他们同行。只有她,只有她,是真心实意想陪他去的。而一路上,她对他关怀备至,付出颇多,他亦穿上了她所做的衣……
可是现在,他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往常更为冷淡。
“师兄。”她握紧了拳头,心底生出一个令人绝望的假设。她直视他冷峻的眼,隐忍着问道:“你早有预料我会同行,是不是?”
“是,这是我的计划。”宇珩飞毫不避讳地答道,眼眸中闪动着若有似无的戏谑之意,“老鬼必须见了你,才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吗?”
宇珩飞看了她一眼,全然不为她眼中的愤怒和失望所动,简短说道:“是。”
一个字,让菡心全部的希望破灭,虽有所预料,但这么坦率的回答,比委婉的解释还叫人难受。她真诚的付出,原来抵不过一个被利用的价值。自己何时这般卑微,投怀送抱不成反而跌入了圈套。
“有时候,为了某个人,一些人就只剩利用价值。残忍与否,我并不在乎。”她想到自己曾经说出的话,不想原来自己就是那个被利用的人,这就是她肆意利用他人的报应吗?
“我去问老鬼。”她无法接受,正欲从窗口一跃而下,却听见宇珩飞平静地说道:“他回答不了你了。他,已经死了。”
身形一僵,菡心险些摔下楼去,她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宇珩飞说道:“他不是与你在一起,怎么就死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与你无关。老鬼的事,你更无须知道。”
“宇珩飞……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一定是的,你杀了老鬼,难道只是为了不让我知晓事情的真相吗?!”想到殷叡对她的告诫,菡心不得不把老鬼的死和宇珩飞联系在一起。
“即使是,那他也只是还了我一条命。”宇珩飞如同默认,低沉着脸,阴影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不再多说一句,径直走出竹楼,向河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