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四】莲为卿开 ...
-
虽说是清晨出发,但天还未亮,宇珩飞与菡心便已动身,前往未知之地。一路上,菡心都央求着宇珩飞收回让她蒙面的命令,但得到的总是拒绝的答复。
“若你不听从我的命令,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清冷的声音环绕耳畔,纵使菡心气恨不已,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周遭的景色中去。蜿蜒曲折的长路尽头,苍茫的天际已经泛出光亮,旭日即将升起。如同混沌中劈出了一道缝隙,隐隐的光从缝隙中透射出来,感染着周边的云彩,产生金光熠熠的共鸣。那沉睡的眼越睁越大,越来越鲜红,最后饱满得像是要胀裂似的,在刹那之间突然喷薄而出。顷刻,光芒万里,盈照人间。
菡心有几刻的愣神,仿佛是被壮观的日出惊艳,竟忘记了说话。好一会儿,才突然回过神,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不住地喊道:“大师兄,大师兄,你看,是日出,是日出!真漂亮!”沉醉于日出美景中的她情不自禁地扯住了宇珩飞的长袖。
宇珩飞瞥了一眼袖子以及兴奋不已的少女,冷冷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前方路途遥远,还不加紧赶路。”
菡心微怔,遂放下僵在空中的手,不满地将头瞥向一边,假装无事继续自顾自地游山玩水。
宇珩飞弃了大路,专挑隐蔽崎岖的小道走。走了许久,他们依旧在坤潼山之内。菡心觉得奇怪,既然是重要任务,为何不直接下山,却要浪费时间特意走小路?
越向前走四周光线便越暗,好像是到了坤潼深处。一般来说,越深邃黑暗的地方,空气便会越浑浊,妖气越浓。但是,在这里,就连泥土腥味、枯叶腐烂之味都闻不到,更不可能有妖物存在——原来坤潼无妖的传说是真的。
菡心不禁想到昨日傍晚殷叡一本正经可笑神情,面色凝重地告诫她千万别惹恼宇珩飞:“坤潼无妖,你可知道,将山内妖物全部斩杀的就是宇珩飞……只有他一人。那时他像着了魔一样,不赶尽杀绝决不罢休。几日内,山内都哀嚎遍野。就因见过他的狠毒残忍,师门上下才对他忌惮不已。”
菡心只是不在意地认为,除妖不就是除害么,又不是杀人放火。坤潼弟子能留在坤潼这清秀地不被妖物所害就已经是大幸,竟然还要诋毁宇珩飞,可见这帮庸人确实鄙薄不堪。
还在默自想着,宇珩飞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到了。”
菡心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他们已行至一洞窟前,洞窟上方题着四个隽秀大字:菡萏花镜。
“这里是……”菡心突觉脚步沉重,不明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宇珩飞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已径自走入洞内,让她不得不急急跟上。
洞内小径入口处幽暗潮湿,水声滴答,清脆发寒,越往前行走甬道便越加宽敞,淡雅清香之气愈来愈浓。快到尽头时,眼前突然亮同白昼,及眼所见,白莲绽放,荷绿满目——那香原来是荷香。
菡心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莲香四溢的仙境。这里,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数十日前她就在误打误撞中到过这里,为宇珩飞做的那碗粥中的莲心正是在这里采摘的。原来还有其他路径连接着这处幽境。
这是菡心首次开始相信“命中注定”这一说法,她刚想问个清楚,宇珩飞却已主动开口:“这里原本住着一位女子,我唤她莲卿。”
他的眼眸是看向整个菡萏花镜的,但并不包括身在花镜中的她。他面部刚毅的线条在提到莲卿时顿时缓和了不少,流露出难得的温存。言语之间,只显示着对女主人的深深眷恋。
宇珩飞面部神情的变化触动了菡心敏感的神经,让她不禁想到那晚他神色忧伤的模样,虽然那时并未听清他唤的是谁的姓名,但此时看来,必定就是这个莲卿。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菡心便断了告诉他自己到过这花镜的念头,赌气似地望着那一片荷池。
莲花能够在此生长已是难得,在三月之末竟能长得这般美艳如在六月,不得不承认是一个奇迹,想必这定是一块仙地。只是池心中央,却突兀得空出一大块来,不知少了何物。
宇珩飞丝毫没有察觉到菡心的忽然沉默,他只是一不小心又坠到了自我世界之中。恍神片刻,他便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只小船前停下脚步。这船停靠在池边,体型虽小,却雕刻精致,漆色鲜亮,让人倍觉雅致。
“上船。”他道。
“上船做什么?”菡心讶异,这里何时多出一条船来。
“出坤潼的路只有这么一条。我要去找人。”
“找谁?”
“知道你是谁的人。”漆黑的星眸扫过她的脸庞,眼底起伏的深意令菡心不觉感到一阵惶惑,被他目光触及的光滑肌肤似受了凉似的生出阵阵颤意。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怕了,怕他心思缜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察觉到了她的秘密。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能随他登船。
小船顺水而行,轻舟逍遥,不到几刻,已行至千里之外。
几句交谈,菡心方得知,此行并非师命,哪有什么师命,都是宇珩飞杜撰出来作为离开坤潼的理由。
“你不怕师傅降罪于你。”还笨到在众人面前大肆宣布奉命出山。菡心努努嘴,眼前这个面容清冷,却闲适恣意的他着实让她有些不懂了,“擅离坤潼,处罚可不轻。”
“你怕?”
“当然不,被逐出师门也吓不倒我。”菡心淡淡看了他一眼,用手舀起江中的清水,冰冰凉凉,煞是舒适。
“你才入的门,坤潼可不是那么好入的。”
“那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手握长篙的手一紧,等着她的回答。
“哼,你在套我话。”眉眼一动,俏丽可爱。她倔强地撇过头去,赌气般说道:“你不就是去调查我的底细的吗?既然对我心存怀疑,何必与我多费唇舌?”
“我看你是根本记不得。”
一语中的,菡心不知他是随口说道,还是确实知晓,但他的话语已经在心里激起不少涟漪,难以平静。
是的,她早已记不得是怎么入的门,早些时日,甚至连周围师兄的面容也记不起,昨日见过,下一次见面就会忘记他是何人。
因为她从来就是一个不善记忆的人,甚至可以说毫无记忆。入山前的一切,哪怕自己的来历,她都已经遗忘了。
这样的缺陷一度让她苦恼不已,记忆的缺失如同心口被宛去了一大块,没有流血,没有疼痛,只有赤裸裸的孤独。她要的是阳光,是光明,这样的黑暗她一辈子都不想回顾、不想再经历。
菡心不禁看向宇珩飞,眼波闪动,略带苍白的脸上带着焦虑和犹豫,心中挣扎涌动他又能明白几分?
她惶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他,她的记忆从见他那晚开始才变得真真切切。起初只记得他一个,他的脸、他说的话、他的身影。后来竟能准确记忆周围发生的一切。这更加让她确信,宇珩飞对她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初见时的惶惑恐惧在短短几日的相处之中已被莫名情愫取代,且早已泛滥不止。
宇珩飞见菡心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正因她蒙着半张脸,她的眼睛便集中地表现出她所有的感情,既是顾虑又有感激,隐隐中还带着几分惊喜。下意识地,他转过脸去,躲开她灼灼的目光。
菡心坐直了身子,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改平日娇蛮,对宇珩飞正色道:“你说的不错,我早已忘了,就连自己是谁,我都忘了。”
淡淡的柔声中透出些许疲惫,这般诚恳让宇珩飞不禁诧异地转过头看向她。她的面容平静,眼中思绪无限,不经意产生的几分少女柔情像极了初见时的初云。
“但是,我不在乎我是谁,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已经没关系了,只要……只要我能记得你就好。”她决定对他坦诚心意。
宇珩飞闻言,不由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说,她只要记得他便好?
“只要记得我?”他觉得可笑,遂故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反问,等着菡心如何回答。
菡心自知一时失语,但既然话已出口,哪有收回之理,便撞着胆子说道:“是的,我只想记得你。其他人在我眼里一无是处,根本没有被记得的价值。”
“价值?”宇珩飞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那每日殷切地伺候着他们又吃又喝的是谁?”
菡心闻言一怔,脸上的笑意随即无限扩大,梨涡深深,煞是可爱。难不成他是在记恨这件事,原来他也有妒意。她不由分外愉悦,站起身来缓缓说道:“还不是为你。若不与他们打好交情,如何胁迫你将我留下?说不定还能助你当上坤潼的掌门。”
果是如此,却也将我与那些庸碌之辈混作一谈,真是可笑。宇珩飞心中暗想,又说道:“那你又何须与他们挣破了脸,最后关头倒向我来?”
“因为我后来才发现你是对的啊。”菡心一脸正经,又叹下一口气说道:“这坤潼弟子每个都平庸短浅,鄙薄不堪,真做了这群窝囊废的掌门,可不得把自己累死。好处全无,还得搭上自己的前程,实在不划算。”
“而且,我在他们面前不戴面纱,殷勤相待,对你,却蒙面相见,进而远之。是因为我料定,只要这么做你自然便会注意到我。与坤潼弟子反目,也是想你证明我其实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其他人我都不在乎。”
这就是她的理由,意料之外,但的确合乎情理,更有着许多他也没有想到的细节。他不禁垂下眼帘,淡淡说道:“这么做对他们不是很残忍么?”
“有时候,为了某个人,一些人就只剩利用价值。残忍与否,我并不在乎。”说出这句话时菡心语带苦涩,突然感到的寒意不由让她声音沙哑。
“利用价值……么?”宇珩飞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神情涣散,竟抬起手来亲手取下了菡心脸上的面纱。冰冷的指尖触碰着脸颊,让她浑身一颤,不禁惊愕地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双漆黑的眼。
他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夕阳已经逐渐低沉,昏暗的江面泛着殷红的血色。宇珩飞的声音是这般浓稠、干涩,他在诉说着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你不是她……却那么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