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华未浓》他年爱

14、【十三】轻殇薄怨

　　留在紫流城的几日，不时会与周毓遇见。
　　周毓这人，外表虽狂放不羁，但相处久了，菡心便觉得他倒算是个性情中人，不知不觉中减少了对他的戒心。
　　周毓放出大话，要捉住妖物。对此菡心大为不解，若真有其他妖物，那日杀了花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打草惊蛇之后，那妖物还会自投罗网吗？
　　“周毓，你是做什么的？”她问道，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周毓手握酒盅，饮得正欢。
　　他迷离的眼底泛着醉意，薄薄的唇瓣如血殷红，晚风掠动着他额前凌乱的发，在金色的夕阳之下，他的面容被染上一层好看的黄晕。
　　本想在屋檐上观察动静，他倒喝起酒来，姿态从容，果真不怕一不小心坠楼而死。
　　“放心，你大可信我。”周毓还能听清她的问话，自信满满地答道：“捉妖、除怪，都是我的强项。”
　　“你是捉妖师？”
　　“是，但也不是。”周毓笑了，兀自勾起的笑意在逐渐灰暗的视野里显得朦胧。他又饮了一杯酒水，看着没落的夕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把我当成谁，我便是谁咯。”
　　菡心郁闷地哼了一声，早该猜到他没有几句正经的话。既然他不愿如实相告，那她就不再多问。
　　只是已在城中观察了几日，妖物的踪迹丝毫都未发现，她的耐心在这般无尽的等待里就要消耗殆尽。
　　像是看穿菡心所想，周毓伸直了身子，打了一个懒散的哈欠，便说道：“别急呀，妖物今晚便会现身。”
　　“真的么？你如何确定？”菡心觉得惊奇，守株待兔的伎俩难不成真有用处。
　　周毓已经站起身来，身形摇晃，脚步显得虚浮，身边的酒瓶酒坛早已空空如也。他纵身跃下房去，稳稳地落在平地上，对着菡心叫道：“你若不信，今晚到城外树林，我捉了那妖给你看。”
　　是夜，菡心就随着周毓来到了树林。此处人迹罕至，幽暗荒凉，又因着了一层月色，更显得凄清诡异。
　　二人在草丛中埋伏许久，仍不见有任何动静。
　　“你确定妖物会出现？等了这么久，怎么什么影子都没有？”倦意逐渐袭来，菡心只当周毓失策，便小声埋怨道。
　　周毓诡异一笑，环顾了四周的林子，缓缓说道：“他已经来了好久，难道你没发现吗？”
　　菡心还未会意，忽觉杀意从身后而来。转身看时，却见周毓面目狰狞，不知何时已绕到她的身后，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向她刺来。
　　“你……”来不及躲闪，她的袖口被刀锋划开一道口子。
　　周毓舔了舔刀口，扭曲的脸上布满阴郁，在昏暗中，只看得清刀口森冷的银光。他诡笑着说道：“费了我多少心机，才将你与那男人分开，骗得你的信任。今晚，你是逃不掉的。”鬼魅一般的模样，他再也不是白天戏谑荒诞的少年公子。
　　菡心只得拔剑相刺，却被周毓轻松躲过，只几招，他便轻易地制住了她的手脚。
　　周毓在她耳畔深吸一口气，顾自陶醉：“我说过的，你是一朵美丽的花……这是清新的莲香。”
　　“你，让我作呕。枉我这么信任你。原来，你才是妖！”菡心撇过头，颈边被他温热的气息激起的寒意让她觉得头皮发麻，她何时受过这般侮辱？悔意和恨意在心中交错，无奈功力不济，险境之下，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来吧，让我吸取你的精血吧……”说罢，他便向菡心颈部咬去。菡心紧闭双目，着实不甘心就此丧命。
　　危急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条粉色缎带打向周毓，措手不及的他顾着闪躲，只得松开了对菡心的束缚。菡心急忙跳开一段距离，带着无比的怒意握着利剑，指向周毓。
　　周毓对她的剑却视若无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收回狰狞狡诈的面目，用力一跃，便追缎带而去。菡心以为他想逃遁，便也向前追去。待菡心赶到时，却见他正用折扇指着一着粉衣的女子，女子显然受到重创，跪卧在地，不能行动。
　　菡心误以为是周毓又要残害他人，顾不得许多便举剑刺向周毓，却仍旧被他以扇轻松挡住。
　　“大小姐，刀剑无眼，莫误伤无辜。”还是调笑的语调，还是最初的清秀眉目，周毓竟又是周毓了。
　　若非方才的事件历历在目，她定会被他再次糊弄过去。
　　“还想狡辩，看剑！”菡心冷笑，秀眉一挑，凌厉的剑锋便呼啸而过。几招过后，锋利的剑刃竟被周毓稳稳地夹在两指之间。
　　“莫要扰了逝者安宁，兴师问罪，换个场所也不迟啊。”
　　闻言，菡心四下一看，发现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竟有一座墓碑，更令她惊奇的是，那墓不是别人的，正是前不久被宇珩飞杀死的花影之墓。
　　“不应该啊，所有人都以为花影是妖，不会有人……”疑惑中，菡心猛然想起被周毓打伤的女子。
　　粉衣女子面容苍白，略显憔悴，但也掩盖不了眉宇间透出的清丽。她低着头，长发遮住半张脸，纤弱的身躯颤抖着。她，竟在哭泣。
　　妖，原来也是有眼泪的。
　　菡心愣住了，怔怔地收回了剑，看向一旁的周毓。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对她狡黠一笑，走到粉衣女子跟前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桃妖，对么？”
　　女子闻言，身子虚弱，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来问你。为花影保持美貌的是你，弹琴作赋的是你，甚至帮城中百姓诊治的也是你，对么？”他始终挂着满意的笑容，继续说道：“你性本纯良，所以当我假意要害人性命时，你才会在情急之下现身救人。我苦寻你不得，唯有如此，才能让你主动落网。”
　　桃妖沉默不语，十指紧握，露出青白的指关节。“杀了我吧，为民除害。”她低低地说道，绝望中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菡心了解真相后，倒有些于心不忍，问道：“你既救人，为何又要帮花影害人？”
　　似是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桃妖开口道：“我也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可是，却不得不帮。
　　“二十年前，我还未化成人形，只是庭院里一棵苍老的古树。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了多少年，在那座院子里存在了多久，也忘记了最初的主人是什么模样。身旁花花草草有的枯死，有的幻化成精离院而去，只有我，独自活着。
　　“被遗忘，真的好可怕，不知穷尽的孤独侵蚀着我的心灵，多少次我都希望生命能够就此终止。可是，我却是日复一日地活了下来。直到，我遇见了花影。
　　“花影本该是个活泼快乐的孩子，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享受父母的疼爱。可是私生子的不堪身份却让她在家庭里蒙受了太多屈辱。她对着我的花枝、树叶哭诉，也愿意把围墙外发生的事告诉我，不经意间，她陪伴了太过孤独的我。
　　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我怎能不帮她？”
　　“可是，你却害了别人。”菡心既同情又气恼。
　　花妖面露愧色，低下头道：“我知道。花影最终逃不了悲剧的命运，被逐出家门，成了青楼女子——容貌对这样的她来说有多重要，姑娘可会知道？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生长的这座院子竟会是她容身的醉月轩……我只是希望尽一点力，让她过得好一些。
　　一开始，我输给她我的精气，但毕竟人妖殊途，我的妖气只会加速她的衰老。”
　　“于是你为她采集人的精气？”
　　“是。”桃妖无力地点点头，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她吸□□气，我便救治那些被采了精气的人。她对我说，她不想做人。勾心斗角、笑脸相迎的生活她已经受够了……做人，太痛苦。可是，我不曾想，她竟下定了决心要做妖，更想不到她会盗走我的内丹。”
　　“你……”不只菡心，连周毓也吃了一惊，“没了内丹，你岂不是……”
　　“桃树已枯，我知道我会灰飞烟灭，但是我不后悔，千年无味的时光终究比不上有人相伴的岁月，即使它如此短暂。”言尽，一抹清泪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桃妖的身体已逐渐透明，神形俱散的痛苦折磨着她虚弱的身体。
　　“这……”菡心想救她，却毫无办法，但见周毓从袖中取出一粒树种。
　　他伸出右掌，用法力凝住桃妖的精魄，幽蓝色的清辉锁紧她的魂魄，逐渐让她的身形凝拢起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不一般的温柔，款款说道：“我现在救你，等到来年春日，你便会重生。那时，我就是你的主人，你可愿意？”
　　桃妖痛苦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她微微睁眼，吃力地抬起眼眉，感恩地望着周毓说道：“好……温暖，我再也不会独自一人了。”遂化作一道白光融进了树种之中。
　　小心地收好树种，周毓故意用力拍了一下菡心的头说道：“张着嘴巴的小姐，妖已除，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如此，便是除妖？”菡心还未缓过神，仍在呢喃自语，周毓却已远走。
　　她只能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惊异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