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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言 魏紫姚黄绮罗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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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氏一族,育人之处只有两地,先为初行馆,后为三才院,所授之人,多为月氏旁系嫡系子弟,而其中唯嫡系女儿,亦可进学,外人若是来月家求学,亦不会推拒,只须经过初行馆培养考核,合格者便会由月家教育,直到本人学有所成自愿离去。一般而言,人稚子入馆,少年入院,多于青年离去,所谓十年寒窗,月氏所出之人,几乎皆是如此。
“家主,这个孩子,请恕吾辈无法为师。”老先生对着家主端正一揖后,正色道。他执掌初行馆四十年,指导过的孩子不下数千,为月氏选出了无数良才,辈分之高,乃是家主的上一辈唯一尚在世的老人。
老人身边,跪着一个安静的少年,他没有为即将发生的事有丝毫惊慌,或者说,没有认为会有什么事。
实际上,经不过初行馆的检验,月氏子弟是无法入族谱的。
主座上的中年人目光带过跪着的少年,落在老人紧蹙的眉上,等着老人的回答与解释。
“其一,此子不是月氏子弟,不应接受月家之子弟教育,其二他身份来历实在不明,初行馆有碍,其三”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极其复杂道“家主可自行发觉。”
看着老人,中年的月凛眼光起落,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这个老人,可不是拘泥这些的人,他对潜力非凡的孩子所下的心血往往是人所无法想象的,是什么,让这个唯才是教的老人这提出了一生这样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要求?疑惑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虽出生外貌有异,但这不足以动摇这个老人。
看来,必须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老爷,万花亭的牡丹开了,夫人让奴婢带小少爷前去。”一位婢女止步厅外,传话之人将话传进厅内。
“嗯,去吧。”中年人一句话,让低着头的少年眸中闪过惊喜欣悦的光芒。
听着这孩子轻快的步伐,不难想象他的心情是何等的解脱。中年人心中暗暗摇头,目光转向老人,却惊奇的发现老人并没有半分不悦。不等他开口询问,老人已经近乎急迫的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不知家主欲将这孩子置于何种所在。”
话一说完,惊觉失礼,微微尴尬之间,月凛直奔主题问道:“九叔不愿教他,这是为何?”
老人叹了口气,神色很是复杂:“此子已无可教之处。”
何意?月凛一怔,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月家的初行馆与别处的启蒙教育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主要着力点,不是启蒙学字,而是长达十年的言行锻炼。在此期间,初入学的稚子年龄在六到十六岁之间不等,他们的言行人格还未成形,月家会根据每个孩子情况在纠正言行举止中挖掘他们的天赋与资质,近乎苛刻的要求着每一日的进退,是为锻心锻行,从中发现各自所短所长,施以不同的教育,在达到一定年限及必须的要求后,送入三才院中进一步培养,结合各自的进境调整方案方法,最终培养出各类出类拔萃的人才。初行馆是最初的起点,也是最严厉最难通过的考验。
“如果家主只是将之当成外家子培养,那么他已不需经过初行馆,即可送进三才院学习;如果是作为旁系子弟,只需稍加指正,便可出馆,如果是作为嫡系子弟,那老朽愿辞退初行馆执掌一职!”老人的神色最后已是控制不住的严厉,不惜违逆家族之主。
“请九叔说明。”月凛的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风行雷厉,家主之威,无人能撼动。
请九叔明言!
老人看着这个几乎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布满沧桑的眸中掠过沉痛的神色:“家主,你还不明白啊,月家再也经不起一场内部变动,以这个孩子的天纵之资,一旦位列月家族谱之上,旁系则必夺嫡系之位,嫡系则必被外姓血统侵夺,月氏一门,将不复存焉!”
三年前嫡系继承人出走,月氏上下一片哗然,这古老家族的权力继承构架瞬间崩塌,一些人蠢蠢欲动,甚至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旁系一支为之付出了沉重代价,被剥除家姓,除名族谱,之中甚至牵涉到人命关天,任谁也想不到这样数百年书香之家,竟然也有人在权力驱使下丧心病狂,时隔三年,月家在月凛强制整顿之下方才安定,然而这个时候,那个险些造成月家分崩离析的少女,给月家送回了这样一个少年,何等的天纵奇才,何等的危险以极。月家,将以何种方式教他,将以何种位置定之?
“你错了九叔。”
中年家主的目光深沉而有深意,带着洞悉世事的透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用嫡系的教法去管教这个孩子,甚至没想过要让他在初行馆处受教。”
老人眸中叹了一口气,语气比之来时,更显沉重,听家主之意,这孩子,怕是要荒废了,然而,那样的天资,他实在很是不舍,眉目间不禁掠过殇感,就在他惋惜之际,家主声音缓缓而坚定的响起,“我要让你用比嫡系继承人更严格的方法,磨砺出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老人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家主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而自己无法控制地激动无比,他想,他明白家主的意思了。
万花亭中内外,中年妇人慈爱而笑,看着亭外静静观察着牡丹花开的少年,手中飞针走线,穿金丝而绣,百年天蚕丝织就的雪白绮罗衣上,繁复独特的花纹化为不世奇花之卷,隐散开袖口襟间,名甲天下的金针凝丝法重现,月家的女主人、天下织造之宗韩氏最后之女,轻轻将最后一针接上第一处金丝,无结之结的刺绣终于完成,她对着少年轻轻招了招手,少年听话的走进亭中,月韩氏带着满足宠溺的温柔,在少年惊艳的眸光中,展开了用尽数月而成的绮罗衣。
三日之后,洛阳月家主母月夫人,为韩氏认下了一位义子。
韩家早已不存于世,月韩氏是那曾经显赫一时家族唯一的传承,烟消云散的历史早已不存,却能庇佑这个传说之下的每一个人。当织就金丝的绮罗衣轻轻披在那个孩子的身上,整个洛阳、乃至整个中原都为之震动。
幽山藏古观,极境隐仙人。
小小的道童将书有那个孩子生辰八字的帖恭敬的拜呈给那位中年道者,他的年龄辨不清楚,乍一看背影,神韵仿佛百年沉淀,再一看分明是不惑之年,若是与之对面,却又无疑而立之人,但不知不觉,却又不由自主的将之视为长者。
“月韩氏为其义子,求师父赐名。”
道者仍是在掂量着手里的药物,不疾不徐地往里平稳的加着,那炉底不知是何处的火焰,不见柴火,却能长燃不灭,紫中现出雪一般的至寒火心。他看了一眼道童手中玉盘上的生辰贴,眸中掠过一丝惊诧,转瞬而逝。
沉寂片刻,这位道者终于开口。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福缘深厚,未必有命去享;这孩子注定一生顺遂,却暗藏杀机,随时有可能折于大道,如此,便取女子之名绮罗,以求避灾厄,书香之家,全名之绮罗生,承其昌隆家运,厚其命理为佳。
当绮罗生第一次推开那位老人的门的时候,他就明白,老人待他是不同的,尽管他很严厉,甚至对他有着某种原因不明的敌意,他也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者支拙,他感觉得到,这位老人内心的矛盾与挣扎,所以他乖乖的跪在那个男人的面前,等着别人做出关于自己的决定,而没有任何紧张感,或者说,他本身,就不是一个会为别人对自己的观点而紧张的人,甚至是他还未真正形成那种意识。
除了他的阿姐,他好像内心并不会畏惧任何人,但是还是会亲近一些人,比如说善意的月夫人。后来,他成了月夫人的义子,尽管他还不是很明白义子是一种怎样的意义的词。
那位雍容的中年美妇温柔地摩挲着少年的雪发这样告诉他,绮罗生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他不明白很多事,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还会再见到那位老人。
当他第二次推开那扇门的时候,看到老人正对着墙上一幅字,不语。那副书法字迹隽永而深刻,下笔之间,入木三分,令人一见便如临高山一般。
老人回过头,他一贯严肃的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孩子,今天你学会这十二字,就可以离开了。”
吾会。在老人惊诧的目光中,少年缓缓念道:长胜而不狂骄,居高而不临下。
噢,那你懂它们的意思吗?老人的眼神柔和下来。
少年看着自己的老师,满目好奇,摇摇头示意不知。
寒霜没有教你吗。老人微露惊诧。
“阿姐解释了,但是小、绮罗生并未领会。”少年轻轻回答道。
老人抚着下颚长长的白须,点点头,那今日,咱们就学学这一句话、、、、、、
当家主将这个孩子交给自己的时候,九叔很是激动,却也紧张,这些日子下来,对那个孩子,他也有了一定的认识,这个孩子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可塑性,即无限可能的未来,他询问家主,究竟想把这个孩子培养成怎样的人。
家主挥毫写下这幅字交到他手中。
不要用那些俗世道理约束他,而是要让他掌握并能自己决定自己。主母这样嘱咐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