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恋歌》sennatsu

6、5-难波津

　　5-难波津

　　神奈川的春天是从海面上开始的。
　　这是四岁的藤真夏依第一次看到神奈川海面的时候，头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其实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海湾旁春季的樱花已经将近凋谢。残余的落英像是典礼中最后还未用完的彩色碎纸一样，铺天盖地的从天空中落下来。深深浅浅的红色好比从天而降的粉色阵雨，在她看来，那些细小的不知名的花瓣都跑向了大海的深处，蓝色的海面上睡着层层叠叠的粉红色，从深到浅，然后消失不见。
　　“粉红色，海，不是蓝色。美丽。”
　　四岁的夏依在藤真氏的祖宅里最靠近大海的枯山水庭院里安安静静的坐着，因为不够高，所以她努力的伸长了脖子看着离家宅不远处的海面上挂起的层层粉色涟漪。
　　“下雨，粉红色的被子，海上，盖着。”
　　夏依把头脑里有的词汇全部都罗列出来。暮春早上的阳光总有些微寒，她身上穿着淡红，白和萌黄所配的桃色和服，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指头数着已经说出来的词语的个数。
　　“唷，夏依小姐这是在写和歌还是在背俳句啊？”夏依听到背后传来的石狩驹子的声音，她虽然不太明白她的话，但是还是礼貌的回过头去，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家依子还是个诗人呢啊，真了不起。”夏依看到从厅堂里走来的自己的祖父，立刻站了起来，跑过去抓住了他那双年迈而沧桑的手。
　　四岁的孩子原本想要跟他说她觉得粉红色的大海好美，可是她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但是却发现头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
　　“Je trouve que la mer rosée est très belle!”
　　她抬起水绿色的眼睛有些激动的看着自己的祖父，然后伸出小小的手指着海面。
　　“看来夏依小姐是想去海边玩了。”驹子看着夏依晶莹的如同葡萄般的眼眸，不由得笑出声来。驹子是家里面专门照顾夏依而请来的女佣，是个非常细心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藤真氏家宅里的一切都按照藤真幸助的喜好来安排，自然也包括衣食。藤真幸助一直觉得日本传统的文化比西洋的东西要好得多，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穿着传统的和服，住着最传统的和式房间。
　　夏依从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换就上了象征着暮春时节的花山吹配色的丝质和服。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沿着历史的车轴一步步走过来的一样。百年的老房子，整个庭院的枯山水，和式的榻榻米和偶尔响起的和歌弹唱的声音。
　　夏依对此充满了好奇。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陌生的让她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自己爷爷在阳光下捧着茶碗悠然自在的笑容和庭院里淙淙流水的石头上长满的茂密的绿色苔藓，另一处下庭院里有一个红色木拱桥的小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锦鲤。家里到处都是树，郁郁葱葱的，像是山神的家。
　　佣人的衣服也基本都是和式，大家按照身份穿着元禄袖或是振袖的深色和服，步伐轻缓的走在空旷而安静的厅堂里面。
　　夏依的祖母雅子是天*皇的表亲，在嫁过来之前叫一条雅子。藤真氏的祖上曾经做过关白，当时是属于九条氏家族，后来因分家才从京都迁到江户附近的这里定居。夏依还未出生的时候，祖母雅子就因病去世了。幸助给她看过雅子的照片，夏依觉得黑头发黑眼睛的祖母特别的陌生，但是又觉得她的样子跟自己的父亲很像。
　　“不过没想到我们依子穿起和服来也合适得很啊，当初你爸爸给我看照片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想着这金头发绿眼睛的小人儿穿上和服是该有多别扭啊！”幸助双手抱起夏依，小孩子觉得自己像是有了魔法，一瞬间飞起来了一样，开心的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看上去就像是海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一样。
　　“一会儿让你哥哥带你去海边转转，神奈川最美的就是这片海啊！我总觉得这片深沉的海像是爱人的眼睛一样。”夏依搂着幸助的脖子，听他说着自己基本上无法理解的话。她的视线随着老人悠远的目光转向了海面上，夏依也觉得那里睡着许多个故事，只是当时的她完全理解不了跨越半世纪的爱恋是所谓何物。
　　“不过一会儿回来记得要背五十音和学习句子啊，藤真家的孩子说不好日语那可不行！”幸助继而装作很严肃的样子看着夏依，夏依倒是听得懂这句话，她深吸了一口气，信心十足的点了点头。
　　“哈哈，依子真是个好孩子。”幸助开心的一边唱着和歌一边抱着夏依走向厅内。幸助觉得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很喜欢。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样一个混血儿多少有些怪异，但是幸助觉得只要她是藤真家的孩子，就理应得到整个家族的关爱。
　　“爷爷早安！”幸助一边抱着夏依在厅堂里踏着能剧的舞步一边哼唱的时候，看到健司小小的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已经换好了运动装，小小的手里托着篮球。看到了自己的爷爷，立刻恭敬的低头问安。
　　五岁的健司明年就要到了上小学了。按照藤真家的习惯，孩子在上小学前都是家里专门的老师学习知识和礼节，健司三年来的生活就是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可以跟周围的小朋友去玩耍，晚饭吃好之后也要学习一会儿，然后睡觉。虽然一般都是孤单的一个人，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的漫长，但是一想到下午可以去自由的玩耍的时候，他总是充满的动力和干劲。
　　幸助记得有一天健司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比他脸还要打的篮球，后来才知道那天下午他跟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看到街边的篮球场有人在打篮球。球场上的人虽然并不如职业运动员来的高大矫健，但是健司觉得他们脸上写着同样一种表情，那就是快乐。
　　几个小孩子很是好奇的偷偷的询问了一下，原本还认为对方会拒绝他们想要玩篮球的心愿，却没想到几个大男孩开心的点了点头，并且热心的告诉他们最基础的动作和要领，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要张大手，因为这手里抓着的不只是篮球，而是快乐和梦想。
　　从那天下午开始幸助就发现自己唯一的孙子对篮球特别的热爱，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幸助三天后看着健司认真的问他为什么喜欢篮球，四岁的孩子想了想，然后扬起了灿烂的笑脸。
　　“因为再也没有比开心着打篮球更快乐的事情了啊！”
　　“既然健司那么喜欢，就好好的打吧，爷爷支持你！”幸助看着孩子开心的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第二天健司就发现爷爷给他准备了打篮球所需的一切，当然还有专门的教练。
　　健司觉得自己长大后那么喜欢篮球，甚至为了这项运动可以流血受伤，有很大原因是因为自己的爷爷说过的这句话。
　　幸助看着自己的孙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放下怀里的夏依，伸手揉了揉健司栗子色的短发。
　　“唷，小运动员健司，这是准备要出发了么？”
　　“嗯，北山他们在等我，池代木教练说我们今天下午有练习赛，我要好好表现呢！”健司笑了笑，指了指身上球衣的号码，自豪的表情写着喜悦，在他年幼的脸上熠熠发光。
　　“好好打，记得玩开心一点，对了，给你带个小观众过去。”幸助低头看着夏依，然后又看向健司。健司点了点头，几乎是本能性的伸出手去，拉起夏依。
　　“走吧，依子。”
　　“嗯。”
　　幸助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孩子的影子消失在玄关外层层树影之后的阳光里。他记得那年的暮春比往年要冷，可是他却觉得那时的阳光是一生中少有的明媚。多年之后他头脑中还是可以清晰的浮现出两个孩子的背影，浅棕色短发的男孩子穿着蓝白相间的篮球衫走在左边，左手轻快的拍着篮球。金色长发的女孩子身着浅红色的桃色和服，随着篮球的节奏哼唱着歌谣。他们的双手牵在一起，慢慢的向前走着，阳光在他们背后投下的影子连成一片，跟地上的树影交错，染上一层初夏才有的通透明亮的金绿色。
　　幸助觉得这是比春天看到千万朵花朵盛开还要令他舒心的景象，就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却让他觉得似乎有些事情可以无限的延展，最终连成广袤无边的金色，像是生命中最本质的颜色一样。

　　“辽阔难波津，寂寞冬眠花，和煦阳春玉，香艳满枝桠。”

　　他突然间想起了和歌集中的这首《难波津之歌》，然后转身自顾自的哼唱起来。他觉得自从雅子走后，这个家宅里有太多太多的平静让他默认时间和感情都已经在记忆这片大海上冬眠了一样。两个孩子的到来似乎像是小阳春天的光芒一般，在他独自一人居住的世界里，铺满了细小明亮的希望，他想起来今年下庭院里那颗百年的八重樱，等到他发现的时候，老旧的树枝上已经开满了含苞待放的粉色花朵。

　　好多时候渴望的东西或许难以言喻，但等到他姗姗来迟的脚步初一乍现的时候，总有一种本能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它在万千世界里辨认抽离出来。像是冥冥之中交错在手掌之中缠绕的命运之线一般，是被称作“奇迹”的东西。

　　年过花甲的老人就这样看着远处一片明媚无边的视野，即便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却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发热。他感觉阳光从在身上蔓延着，又从他的双脚向厅堂的四周延展开来。在他看来现在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曚曚然的渡上了一层金光。

作者有话说

　　终于找回密码了，开心。
之前写的旧文，继续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