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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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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宫惜攸霍然转头,定定地看着正向她走来的延陵蔽月。
延陵蔽月没想到她的反应这般快,当下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宫惜攸敛衽一礼,不语。
延陵蔽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对,抬头但见宫惜攸眉目如画,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般闪烁生光,只可惜她的眼眸也像今夜的月光一样,笼罩着一层层细雾,虽然朦胧却也使人看不清她的眸底。
她一下子竟忘了自己走来的目的,口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延陵姑娘真有雅致来赏月,可惜今夜薄雾掩月,恐怕是欣赏不到月光了。」宫惜攸开口为彼此打圆场,唇角扬起像是在微笑,但眼神里却是毫无温度。
「没丶没所谓,反正机会多的是!多的是!」延陵蔽月活像个傻瓜似地说不出不应该说的话,宫惜攸哪会想天天在这里赏月呢?她理应想回家才对。
延陵蔽月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说话错得离谱,犹在一旁傻傻地笑。
宫惜攸轻轻点头道:「延陵姑娘言之有理,那惜攸就先回房休息了,晚安。」
说罢,宫惜攸也不待延陵蔽月回应,就这样盈盈步回房间,延陵蔽月回头目送她的背影,步伐细碎轻柔,背影婀娜多姿,不失为一代大家闰秀的优雅风范。
延陵蔽月咬着嘴唇,她总觉得宫惜攸美则美矣,但总是略嫌清冷,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很喜欢这新朋友的。
笙语很早就起床了,这是她作为婢女的习惯,每天总要早起打水替小姐洗脸,然後替小姐选衣服为她穿上,开始看似忙碌实际上千篇一律的一天。
只见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笙语随手拿起置在昨夜置在椅上的外衣,披上後就踏出客房,向宫惜攸的客房走去。
此时此刻笙语最关心的就是宫惜攸,以前是,现在是,以後大约也是。
推开宫惜攸客房的门,笙奴见宫惜攸依然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不禁松了口气,她心里毕竟还不太信任那老婆婆跟延陵蔽月,幸好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快步走到宫惜攸床边,笙奴蹲下来,凝视着宫惜攸失去血色的脸庞,她想起每次宫惜攸昏迷时她都在担心,担心宫惜攸这麽一昏迷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现在,笙语怀着相同的心情,忐忑不安地守候在床边,纵使於这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宫惜攸微弱的呼吸声声传进耳中,但笙语依然不放心,她要宫惜攸醒来,回复以往淡若轻风的微笑,
笙语方才会放心下来。
笙语找了一张椅子,搬到宫惜攸床边坐下,她倚在床柱旁,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渐渐出现曙光的天空,思绪如泉涌般一发不可收拾……
笙语遇见宫惜攸的时候,她们同样是六岁。
本来是农夫的女儿,却因为农作物连年失收,农夫没有钱上缴税收,所以唯有把自己的女儿卖身为奴,从小就没有名字的笙语就这样给卖进宫家,宫家的人也只把她叫作丫头。
那一天,笙语清楚记得那是来到宫家的第十天,她因为思乡加上多天都饿着的缘故,所以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一直都是半昏迷,但总管哪里会管仆人是有病还是没有病,总之不来工作就一定要责骂,结果总管就带同鞭子走进侍女的房间里,要教训一下这个只是来了不久却敢因病而不工作的小丫头。
走进房间时,只见一大班婢仆都跟在怒气冲冲的总管身後,大部份都只为好奇和同情这丫头的下场,可是总管也没有阻止他们,因为他都想藉惩罚笙语而收杀鸡儆猴之效,让下人知道他是连小女孩都会惩罚。
可怜依然发着高烧说着梦呓的笙语仍然不知大难临头,躺在床上满身汗水,一张小脸热得通红,双目紧闭。
总管看着这小女孩就生气,明明已经成为奴婢,还敢因病而不工作?
重重一鞭朝笙语挥去,打在那单薄的衣服上,被打大的衣服瞬即破了,露出那苍白的皮肤,完全可以看见骨头的形状,可见她这有多瘦弱,而此时那惨白肌肤上更多了几道长长的鞭痕,还往外面不断冒血,叫人看着就心惊。
「还敢不起床工作?」总管瞪着床上的笙语怒道。
笙语终於还是被那重重的一鞭给唤醒了,睁开眼睛只见一双本该水灵灵的双目黯然失色,嘴唇微微掀动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快点!」总管要这鞭打奏效了,很快就把第二鞭打在笙语身上,她身子不受控制,整个人从木床上摔倒在地上,一双小手往外面乱抓,似乎想抓到一些东西来辅助她站起来。
笙语双手撑着地面,只是感到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上的鞭痕火辣辣地在发痛,把她整个人的精神都给刺激醒来了,但大病却使她精神依然不太清晰,抬起头勉强能分清方向,可以看见总管的靴子在眼前,也可以看见房外在看热闹的人群。
她正想再努力站起来,冷不防总管一脚踩在她头上,狠狠的一脚逼使她整个头都不得不撞向地上,正脸紧贴着地面,那靴子在她的头上揉来揉去,耳边传来从高处说话的总管声音:「还敢再偷懒吗?」
笙语喘着气,她想抬起头说些话,但无奈总管的脚依然踩在她的头上,一鞭鞭毫不留情地朝她瘦弱的身躯挥下,一下下就像追魂的催命符,笙语感到全身好像要被鞭打得开花一样,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鲜血痕迹在她背上出现,纵横交错着叫人惨不忍睹。
可是笙语什麽都看不见,她的脸朝着地面,只能感受着身上传来那令人崩溃的痛楚,每一下都是刺骨锥心的痛苦,因为屈辱而落下的泪水在眼睛和地面相贴的位置流出来。
她只是觉得自己痛得快呼吸不了,那缠扰不去的痛楚在脑海中不断放大,大得令她承受不了……
「你们在做什麽?」此时,一把稚嫩的女声从不远处响起来,笙语却已经痛苦得分不清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感到踩在头上的靴子突然移开,鞭子没有再落下,笙语一时之间感到轻松不少,轻易就能站起来。
站起来却看见总管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全部在外面围观看热闹的婢仆都垂手肃立在门外两边,一个华衣锦服的女孩站在门前,和笙奴面对面站立着。
笙语的视线早被泪水模糊,她伸手随便抹去泪水,只见那女孩年龄与自己相若,衣着装饰却比自己华丽精致得多,而且有一副白生生的小脸,让人看着就想亲一亲。
就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秋日的早晨,站在门外,静静地凝视着笙奴。
温暖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户照耀进来,照亮了一室的凌乱破烂,笙语一头乱发,身上没有一处是没鲜血的,穿着本来已经满是补钉,此时更是破烂得无以复加的衣服,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个女孩。
阳光再次模糊了笙语的视线,此刻在她看来,那女孩像仙子般美丽可爱。
枯萎的落叶飘下,满地都是那失去生命的落叶,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
刹那间,世间彷佛只有那美丽的女孩是存在着,在她的光芒照射下,一切东西都跟死物无异。
笙语突然好想找一处躲起来,她觉得自己太肮脏了,不配和这女孩面对面站着,更不配和她有视线接触,更别说是回应她的话。
女孩很快就察觉到笙语有意的视线转移,她淡淡地道:「总管,妳告诉我到底发生活什麽事?」
「禀告小姐,这贱婢躲懒不工作,所以我决定惩罚她,让她知道宫家不是让她白吃白住的。」
白吃白住?笙语来了这里那麽多天,每天尽力完成工作,得到的食物却只足够填她小半的胃,每天凌晨时份,天尚未破晓就要起床工作,这算是白吃白住吗?
女孩望了总管一眼,又看着笙语道:「这婢女……好像病了。」
说着,女孩一步步走近笙语,笙语垂下头不敢面对这看起来多麽纯洁无邪的女孩,刚想退後几步却碰到床边,整个人摔倒在床上,身上的鞭痕火辣辣地在发痛,逼使她保持清醒。
女孩把一手放在自己洁白如玉的额上,再把一手置在笙语脏兮兮的额上,笙语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身上穿的衣服也破了好几处,上面满是她工作时流出的汗水,和刚才流出的鲜血混合,发出一阵强烈的酸臭气味。
「她真的病了。」女孩转过身,满脸担忧地看着总管,问道:「总管,你还要惩罚吗?」
总管一怔,他似乎从未想过这娇贵的小姐会为一个区区婢女求情。
女孩认真地道:「要不然这样吧,爹说过要分发一个婢女给我当近身侍女,那个侍女该打该罚全权由我处置,现在就把这婢女配给我,那我应该就可以决定她是否要继续受罚吧。」
笙语蓦然抬起头看着女孩,女孩正好回头望着她,二人四目相对,女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白嫩的小手放在笙语肩上,微笑道:「来,快点跟我走,这地方很脏,不适合让妳养病。」
「嗯。」笙语重重点头,这一刻女孩的身影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头上,比那些鞭痕还要深刻百倍,从此以後再也不能从心上抹掉。
「对了,你叫什麽名字?」女孩突然问道。
「我……我没有名字。」笙语垂下头轻声道,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父母的野丫头,从来没有人会像这女孩般温柔对待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笙乃是喜乐,我希望妳以後也会平安喜乐,如同吹笙发出的声音般快乐无忧……妳可介意我唤妳为笙语?」女孩柔柔地道。
笙语根本听不懂女孩在说什麽,只知道她嘴里说出的一定是好话,当下拚命地点头。
从此以後,她不再是没有名字的野丫头,而是拥有美丽名字的笙语。
後来笙语才知道,女孩当天会来婢仆居住的後院,是因为她放飞的风筝缠到後院的树上,所以女孩才会过来拿风筝,看见一大班人围在房间的门口,挤进来发现受辱的笙语。
後来笙语才知道,女孩是宫家的小姐,名字叫作宫惜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