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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五十二(上) ...

  •   五十二

      延陵蔽月每天都带宫惜攸去探望那些流浪猫狗,宫惜攸也发现延陵蔽月似乎有一种天赋,就是她能跟动物相处得极为融洽,以前在雾常山人已经见识过她跟老虎打交道的情景,现在的流浪猫狗对她而言自是小菜一碟。
      这是看似平凡一天,延陵蔽月正在百子柜旁边把晒乾药材放成一份份方便放进棋里保存,时而偷偷地看宫惜攸,宫惜攸正坐在一旁看书,绝美的脸孔依然是云淡风轻的。
      四周一片宁静,街道的繁华彷佛都被回春堂那两扇古朴的大门锁在外面,药店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角,所谓小隐隐於野,大隐隐於市,大约就是这道理吧,纵使身处繁华之中,但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却是这般宁静有致,不为外界的喧闹所影响。
      多想,就这样陪伴宫惜攸守着这所回春堂一辈子,不需要有绚烂多彩的命途,不需要有贵气逼人的家世,只想平平淡淡,踏踏实实地跟锺离泠歌生活下去。
      不想受朝代兴衰影响,不想受皇朝风云打扰,只想静静地守着自己深爱的人。
      年轻时,互相帮助。
      年老时,互相扶持。
      这就是延陵蔽月理想的生活方式。
      延陵蔽月出神之际,冷不防两扇大门突然被撞开了,血腥的气味迎面扑来,把回春堂浓浓的药香全都掩盖住,可想而知这血腥味有多浓重。
      宫惜攸立时抬起头来,只见几个村夫正扶着一个孕妇飞速奔进来,一个老婆婆正跟在孕妇身後,那孕妇只能靠在别人身上,根本就动不了,却见血沿着她裙子的下摆不断落下,她的脸色极为惨白,紧紧咬着苍白的双唇,满头冷汗涔涔而下,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来人!来人!姑娘救救我娘子吧!」其中一个布衣男子一进来就放声大叫道,连嗓子都沙哑了,可想而知他有多焦急紧张。
      後面跟着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连安静的回春堂变得无比嘈杂,那孕妇的眉毛扭得更紧,五官也扭曲在一起,好像是因为这环境而更痛苦了。
      不消延陵蔽月说话,宫惜攸就转身奔往後堂去找正在後院看书的聂大夫,她在回春堂工作了两个月,从未见过这般血腥恐怖的情景,所以她知道这次的事情必定十分严重。
      延陵蔽月连忙帮忙扶着孕妇到前堂另一边的小房间里,这里专门是让女性病人使用的。
      她一看就知道那老婆婆必定是接生婆,当下让她走进房间,然後就极快地锁上门,把其他人都锁在门外。
      老婆婆让孕妇平躺在床上,延陵蔽月从一旁拿起毛巾放到孕妇嘴里让她咬着,然後望着老婆婆,示意她可以安排自己任何工作。
      延陵蔽月只消看这情景,就知道那孕妇必定是动胎气,准备生孩子了,可是在街边一时回不了家,所以就到最近的回春堂求助,她虽然也懂得如何医治妇人,但却从来没有接生过,毕竟这不属於大夫的工作,所以她压根儿就不懂得该如何让孕妇安全生下孩子,不过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帮一点小忙,聊胜於无。
      老婆婆把她一直抱在怀中的铁盒放在桌上,向延陵蔽月道:「掀起她的裙子,要她张开双腿。」
      延陵蔽月依言去做,只见那孕妇脸容扭曲,泪水滚滚而下,双手紧紧揑着床褥,连床褥也已经被她的汗水湿了一大片。
      「姑娘妳在一旁让她放松下来。」老婆婆下达命令後,随即来到床边拿起钳子等工具,探头进孕妇的裙子里,扬声道:「夫人妳再用力吧!现在还看不见孩子呢!」
      孕妇已经咬不住毛巾了,她张大嘴尖叫起来,尖锐凄厉的叫声令人不忍再听,延陵蔽月却帮不了什麽忙,她唯有拿起另一条毛巾为孕妇抹去汗水,另一手轻轻抚摸着孕妇的手背,希望能让她感到舒服一点。
      「我不行了……啊啊!」孕妇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更尖厉,一声比一声更沙哑,看来她的力气已快将用尽。
      延陵蔽月不禁皱眉,她一听这孕妇的叫声就知道她底气不足,身体本来就虚弱,根本不适合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只会使她的气血更虚弱,生过孩子後能不能活下去也成问题,再看她的脸色呈煞白,双唇薄无血色,眉毛头发稀疏而微微发黄,这一切都在说明她大约自小就体弱多病,生孩子对她而言实在太辛苦了。
      老婆婆终於从裙子里抬起头来,只见她也已经忙得满头大汗,钳子和剪刀上已经沾满鲜血,触目惊心的鲜红令人望而生畏。
      「问她的丈夫,要大的还是要小的。」老婆婆微微喘气道。
      延陵蔽月一怔,老婆婆却已经催促道:「快快快!再迟半刻就两个也保不住了!」
      她连忙站起来跑出去,只是脑袋里依然是一片浑浑噩噩,行医多年也不是说没有见过生死之事,但要在妇人和孩子中选一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亲身看见。
      对延陵蔽月而言,这是一个极度残酷的选择,每一条生命皆是这般珍贵,不论是妇人还是孩子,他们的生命都是值得珍而重之的,但现在偏生却要二选一,一者生一者死,丈夫的选择竟然可以使一对血浓於水的母子阴阳相隔,这是一段长得不能跨越的距离,而且每一个选择都会毁去一条生命,没有人想做这样残忍的选择,可是情况却逼使丈夫去选择。
      走出房间,延陵蔽月感到夏风吹来,身上阵阵冰凉,原来在刚才的过程中,自己早已经汗湿重衣了。
      她来不及整理自己,就向回春里那班密密麻麻站着的人道:「谁是妇人的丈夫?」
      「我!」刚才一进来就大嚷大叫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只见他也是满脸焦急。
      延陵蔽月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她立即问道:「你要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孩子?」
      男子呆住了,他自然是明白延陵蔽月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那麽快就要作出选择,时间已经由不得他再去思考了。
      「我……」男子望了望身後的那群人,看来他们都是男子的亲戚,男子想起刚才亲戚们跟自己说的话,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孩子没了却是很难再有一个,当下咬一咬牙道:「要孩子!」
      延陵蔽月来不及去思考这个答案,只是本能地接收了这个答案,然後转身回到房间关上门,她没有叫来聂大夫,因为她知道聂大夫再是医术高明也代替不了一个接生婆。
      回到血腥气味弥漫的房间里,延陵蔽月有点想呕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床上和地上的一滩滩鲜血还是因为房里压抑得令人想逃走的气氛。
      「要孩子。」延陵蔽月抚着额头坐在木椅上,声音低沉地道,她不忍再看妇人,因为她知道妇人是听见自己的话,也明白丈夫人的答案--准备牺牲自己的妻子去换来自己的孩子。
      而她延陵蔽月,却成为这个传达死讯的使者,亲口把这般残酷的答案说出口,连她自己也有点负罪感。
      老婆婆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几颗药丸,递给锺离泠歌道:「让这夫人服下。」
      延陵蔽月知道她掌心那几颗明黄色的药丸是可以增强力气的药丸,能使妇人顺利生下孩子,但代价却是妇人将会筋疲力尽而死。
      以一命,换一命。
      延陵蔽月咬着唇,把药丸喂到妇人的嘴里,静静地看着妇人用力咬碎药丸服下,看到她的喉咙抖动来把药丸吞咽,心中竟然不由自主有种戚戚然的感觉。
      她从出生到现在只有救人,何曾有杀过人?只是此刻她却要亲手杀死一条生命,换来另一条生命的诞生。
      她,是一个杀人凶手吧。
      把药丸喂下後,延陵蔽月坐在妇人身边,继续轻抚着妇人的手臂来安抚她,眼见妇人的脸色由惨白转为绯红,依然汗流如浆却开始有力气去生孩子,延陵蔽月明白此刻的有力跟回光反照无异。
      只是,她延陵蔽月又能做什麽呢?她再是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她没有大罗神仙的法术能起死回生,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
      延陵蔽月对待人生从来都是轻松淡然的态度,此时她却首次发现自己竟要看着这病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不但什麽都不能做,而且还亲手喂她服下致命的毒药,她还能算什麽大夫?

      本来一直回旋在耳边的嘶声大叫渐渐平静下来,房间回复一片死寂,空气中只有妇人重重的喘气声,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是最恐怖的。
      延陵蔽月也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她望向妇人,却见妇人还在抓着被褥使力,埋首接生的老婆婆却已经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出……出来……了吗?」妇人上气接不过下气地道,延陵蔽月咬着嘴唇,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觉得自己是这般没用,这般像一个局外人。
      正在此时,婴儿嘹亮的哭声响遍整个房间,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但回头去看已经油尽灯枯的妇人,总是有一种极强烈的反讽感觉。
      延陵蔽月抬起头来,却见接生婆先把染满鲜血的工具放在一旁,再用毛巾包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半蹲在妇人身边,把婴儿递过去让妇人能看见他。
      「好……」妇人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微笑,她双目渐渐闭上,手虽然想抬起去抚摸这个来自己肚子的孩子,但她的手连毛巾也没有碰到,就已经无力垂下,眼睛也随之永远合上。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已经永远离他而去,还没有张开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见,只有这哭声依然还在继续。
      延陵蔽月在一旁目睹整件事的发生,她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接生婆站起来抱着婴儿,勉强一笑道:「姑娘,看看这孩子吧。」
      「嗯……」延陵蔽月走前几步,静静地看着这婴儿,只见这孩子还没有长开,就像一堆血淋淋的肉上有五官轮廓,一双小手乱抓着,什麽也抓不着。
      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床上的妇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延陵蔽月又望了望床上的妇人,心中竟然有些百味杂陈的感觉,妇人大约去得很安详吧,毕竟她也尽力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但为何自己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想起宫惜攸,她免不了要嫁人生孩子,可是她的身体素来不太好,如果有一天,丈夫要在她跟孩子之间二选一,结果又会如何呢……
      她的心情无比沉重,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没错,她是救回了一条性命,但心中为何这般难过?
      救人,不是应该是喜悦的事情吧?为何这次心情却这般沉重?
      天真的延陵蔽月首次发现,原来人生竟有这般艰难的选择,原来世间上竟有这般惨绝人寰的事。
      「姑娘,妳既然是大夫,生死之事理应早就看透,为何这般伤感呢?」接生婆一边轻摇着婴儿,一边问道。
      「我看过死人,但……没有看过要牺牲自己来成全孩子的死人。」延陵蔽月勉力使自己的语气镇静下来,她是大夫,不是接生婆,替孕妇接生的事她从来没有遇过。
      「女人嘛,对丈夫而言就是生孩子的工具,没有女人可以例外。」接生婆摇摇头道:「为了传宗接代的孩子,女人自然是随时可以牺牲的。」
      延陵蔽月不发一言,她只是打开房门步出房间,不想再留在这个如此压抑的房间。
      她不再去管旁边的人群如何喧闹,也不管接生婆把孩子接出来後发生什麽事,她只知道此刻那班亲戚想必还沉浸在新生孩子的喜悦之中,床上的妇人,应该也是无人理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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