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蓝莓芝士

105、五十二（下）

　　来到後院里，延陵蔽月站在树下，静静抬头望着夏风摇曳树上的果子，粉嫩熟透的桃子是深粉红色，令人看着就想咬一口大快朵颐。
　　桃树飘香，光是这样站着，身边已经盈满蜜桃的甜甜香气，沁人心脾。
　　一袭青衣，贴服柔软的黑发，背负双手，默默立在树下，美眸出神，五官是略带悲伤的惹人心疼……
　　这是宫惜攸来到这里时看见的情景。
　　刚才延陵蔽月离开房间时没有关上门，所以宫惜攸还是能看清里面血腥恐怖的情景，她冲到门外呕了一会儿才捂着鼻子走进去，其时婴儿早已经被妇人的家人抱走，只剩下接生婆一人在里面清理一切。
　　想起上一刻延陵蔽月就在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工作，宫惜攸不禁暗暗为她担心，其他人没有留意延陵蔽月，但她是清楚看见延陵蔽月快步回到後院的背影，素来乐观开朗的小脸上首次出现这般绝望难过的表情，她一看就知道此刻延陵蔽月必定心情不佳，宫惜攸不敢贸然跑去找她，所以先在这里看看，大约了解刚才延陵蔽月在这里发生什麽事。
　　「小姑娘妳是……」接生婆正弯身扭乾毛巾去抹乾床上的血迹，回头一见就看见门内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二八年华的花季少女，清秀脱俗，一袭白衣胜雪，瑶鼻樱唇，皮肤白晢，衣着虽然简朴却掩不了富家小姐的贵气，难得在这终年日晒雨淋的海边看见一位这般玉雪可爱的年轻少女，接生婆一时之间也不禁呆住了。
　　「我是在这回春堂里工作的。」宫惜攸微笑解释，她探头去看床上的妇人，只见妇人的尸体已经被移走，只剩下一滩滩暗红色的血迹，不难想像刚才生孩子时的情景有多恐怖。
　　念及此，宫惜攸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敛去了。
　　「我帮妳清洁吧。」宫惜攸又道，她走到水桶旁边，蹲下来拿起一条乾净的毛巾，浸在水里洗过後扭乾，开始仔细拭抹地板上的血迹。
　　坦白说一时之间看见这麽多血迹，宫惜攸心中不是不害怕的，但她知道要了解延陵蔽月发生什麽事，必须要从这里入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宫惜攸已经学会去主动关心别人，而关心的对象正是延陵蔽月。
　　「小姑娘妳不害怕吗？」看见宫惜攸又害怕又要做下去的样子，接生婆不禁打趣道。
　　「一点点吧，看来……刚才这里真的很混乱，对吧？」
　　接生婆兴趣来了，没想到这麽年轻的女孩不去看新生的婴儿，反而要来这般肮脏的地方清洁，她点头道：「对呀，刚才的夫人身子本就虚弱，不宜生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却在临
　　盆时在街上动了胎气，一时之间回不了家唯有来最近的回春堂里生孩子，这麽一来她的身体更是虚弱，所以唯有在夫人与孩子之间二选一。」
　　延陵蔽月问话的时候，宫惜攸自然是在一旁的，她想起刚才男子的回答，心中竟然一寒，这可能是因为从妇人身上看见将来的自己吧。
　　宫惜攸的身体遭毒素侵蚀数年，就算现在勉强能调养回来，很难说将来怀孕的时候会发生什麽事，到时候，相同的事件会否重演？
　　「刚才跟妳在一起的姑娘……她害怕吗？」宫惜攸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起那姑娘倒是奇怪，别的女孩不是也很怕血吗？她倒是一点也不怕血，一直以来都很冷静的，不过当看见要为了孩子牺牲那位夫人的时候，她的神情还是很难看的。」接生婆语气轻松地续道：「那姑娘这般年轻，想必是没见过这些场面吧，唉，其实这种场面对我这种老太婆而言可谓很常见呢，女人生孩子是一生最困难的一关，一个不小心就会跟刚才的夫人同一下场，那姑娘大约是在同情那位夫人的遭遇吧，不过嘛，这就是女人的命运，改变不了。」
　　宫惜攸沉默下来，延陵蔽月天真无邪，虽然也经历过生死之事，但从未见过为子弃母的情景，在她心目中每条性命都是同样珍贵，理应被放在手心里呵护，她岂能接受丈夫为了儿女而放
　　弃妻子的所为呢？
　　刚才的事情太残酷，在延陵蔽月单纯的心灵大约也留下了不能磨灭的伤痕吧。
　　看见宫惜攸脸色沉下来，接生婆问道：「刚才那位姑娘跟妳感情很好吗？」
　　「她是我的朋友。」宫惜攸淡淡地道，她脑海中不禁浮起延陵蔽月急步离开的身影，印象中她从来都是大咧咧的开朗活泼，而宫惜攸也是从未见过延陵蔽月这般落寞难过。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方才把房间打扫乾净，只见房间的一切皆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看起来就像一间新建成的客房，染血的地面被抹得闪闪发亮，甚至能隐隐反映接生婆和宫惜攸的身影，丝毫没有看出刚才血腥情景的痕迹。
　　一手捶着发酸的腰，一手抹着额上细密的汗水，宫惜攸觉得自己突然老了好多，也明白了以前在宫家的仆人工作有多辛苦。
　　接生婆在一旁望着宫惜攸靠在墙上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禁打趣笑道：「这麽一点点就累了？我接生完了还要再打理地方呢！」
　　「惜攸实在不及婆婆。」宫惜攸摇摇头道。
　　宫惜攸望回床上，床褥和被单早就换过全新的一套，她也没有看过妇人的尸身，但不知为何看到这张床，她的脑海就不自觉浮起那位妇人在床上嘶声大叫的悲惨情景，刚才她站在门外听见妇人的尖叫，早已经忍不住离开，待事情结束後才回来。
　　延陵蔽月身处在房间里，当时她心中所受的压力想必比自己更大吧，但她还是不得坚强下去。
　　那颗纯净无垢的心灵，在刚才的生死一刻到底遭受了多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那微笑也消失在脸上了。
　　接生婆顺着宫惜攸的视线望去，自然也知道她的脑袋在想什麽，当下道：「小姑娘妳别伤心吧，妳想想夫人虽然牺牲了性命，但这是她心甘情愿为自己孩子而牺牲的，不对吗？」
　　「那时，她除了接受丈夫放弃她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宫惜攸突然反问道，没错，当时妇人还可以选择吗？她没有力量去为自己的命运去选择，连是否活下去也要交由自己的丈夫决
　　定。
　　「姑娘，妳年纪还小，长大後就会明白世事没有完美，要得到一样东西，往往就会付出代价，代价和获得本身是没有绝对价值的，只是看你如何去量度代价和获得，对那夫人的丈夫而言
　　，牺牲夫人是代价，获得的是孩子，代价比获得的小，他自然是要获得孩子的，明白吗？」
　　「唉，我……我明白。」千言万语，宫惜攸都无意说出来。
　　就算心中有这种想法又如何呢？身为一个女子，宫惜攸明白如果父亲要给自己安排亲事，她是绝对躲不过的，成亲生孩子是她必定要经历的过程，不想经历也不行。
　　静静地凝视着此刻正站在桃树下的延陵蔽月，宫惜攸知道延陵蔽月还在为刚才的画面而震撼，她的人生太完美，使她受不起这些残酷事实。
　　可是，这本就是人生的一部份，不对吗？
　　人要活着，就要学习接受这些事情，它们虽然丑陋，虽然不堪，但却全都是人性，她也是人，理应去知道何谓人性。
　　人性不是什麽都这般光辉的，偶尔，是会十分黑暗的。
　　似乎感到远处那安静的目光，延陵蔽月回过头来，看见正远远地站在回廊上的宫惜攸，宫惜攸扶柱而立，一双秋水明目正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是这般专注而认真的，不含一丝的污垢，不染一点点的欲望，就这样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後，站在走廊上凝视着自己，不欲打扰自己的思绪。
　　夏天的风扬起来，扬起了宫惜攸的长长黑发，桃树上的绿叶被吹下来，一片片如同一场青绿花雨，在绿叶当中只见那个青衣少女伫立屋檐下，双目秋水盈盈，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生怕望她一眼也是对她的亵渎。
　　此刻，延陵蔽月的眼里再也放不下任何事物，只能放下这个绝美无双的白衣少女，阳光的照耀使她闪闪发光，如同天女下凡一样美丽纯洁。
　　也许世间有很多让人不敢直视的丑恶事情，也许世间有很多残酷不仁的坏人……
　　可是延陵蔽月知道，她还有宫惜攸。
　　只要还有宫惜攸，延陵蔽月就有信心她能渡过一切的难关。
　　因为她，就是自己信心力量的来源。
　　在那一刹那间，延陵蔽月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许还是像以前一样懵懂不懂事，但她却开始入世，成为这世间万民的一份子，她不再是居於雾常山上的天真仙子，而是在红尘中打滚的平凡
　　人，会有喜怒哀乐，会有伤春悲秋的时候。
　　这才是真正的人，对吧？
　　人活着，不可能永远在象牙塔里守望，要入世，要经历，才能算是一个人。
　　延陵蔽月不禁向宫惜攸展现出微笑，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以微笑代替一切枯燥无味的语言，用这个微笑来告诉宫惜攸－－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每个人都要长大的，我也要长大。
　　很感谢，成长的过程中，有妳在。
　　她知道，宫惜攸一定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