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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羽化偏远萧瑟处(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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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刚泛鱼肚白,江秋水便告辞离去。
李殷打着呵欠相送,却无半分不悦,揶揄道:“师兄当真是半分不肯等的——皇宫的床板又不生钉子,多睡个把时辰又如何?起得这么早,我也不方便叫鸾珂相送。一会儿那孩子醒了,见你不在,又得和我闹上好一阵。”
“净胡说,珂珂乖巧懂事,何时同你闹过脾气?”江秋水整理着马鞍,头也不回。
“是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此时他并无半分朝堂上的冷峻,一言一行也都像极了普通人。
再次摸了摸爱驹,落花阁主利落的翻身上马:“好好照着阿祁。”
李殷一愣,唇边笑容依旧,却是冷了下来:“师兄已叮嘱过多次,莫非不信韵遥?”
“我是何意你心中有数。”
“半月后见。”他不再多说,一拉缰绳,白马绝尘而去。
就连马蹄声也消失在了远处,李殷才转身踏入宫门。眼中一点一点的变冷,直至结了层薄冰,才默默道:师兄,你既已把这个麻烦丢给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他不主动生事便罢,若有万一,也就别怪我不顾念咱们师兄弟的情分。
“陛下,老奴把祁公子领来了。”海公公进了御书房,身后跟着一袭白衣的天涯。临睡前兄长曾叮嘱他不必相送,他也就照例睡到午间,气色与昨日相比倒是好了几分。
埋首奏章的皇帝略一抬眼,目光又转回折子:“辛苦了,海叔,退下吧。朕要与祁公子单独说几句。”
“遵令。”海公公退下的时候顺便掩上了房门。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人。曾经桀骜无比的性子已经收敛,如今的天涯见了皇帝,也只是老老实实的揽衣跪下,行君臣之礼:“草民见过陛下。”
李殷眯眼,笑了一声,说不准是讥讽还是别的:“师兄果真好手段,昔日不可一世的天涯公子竟能规矩至此,简直闻所未闻。”
“那时阿祁年少不知事,无意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还是自称阿祁?你莫不是不准备承认天涯的身份?”
他低着头,表面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样:“陛下说笑了。天涯乃是彼岸花宫第十七任宫主,西陆的夜帝,面见陛下怎会行君臣之礼?”
话语间暗藏着锋芒,不论外表怎么收敛,骨子里带出的傲气毕竟还是折不了的。
“恁般伶牙俐齿。时至今日还能这么傲,朕也有些佩服你了。”李殷合了折子,一番话听起来仍旧让人拿不准情绪,“平身吧。师兄托我照顾你,总不能让人落了口舌。”
“你过来。”
天涯依言而行,上前几步,见凤华帝手边摆满的不只是奏折,还有一大摞古书。“到底是恩科,也算是正规取士,你若文章写得太烂,倒给天下士子落下话柄,朕还不想背科举舞弊的骂名。”他随手取过一本《饮露谭》——是前人述说报负的集子,以言辞华美为特点,却颇有些艰深——说,“今日起,朕会教你读书,能补上一点也算好的。”
“谢陛下。”
从他进屋,表情一直未变。虽是恭敬有加,却多少令李殷有几分不耐:“先读《列国志》、《舆地全图》和《饮露谭》,不需看得太深,五日后朕会考你。好好读书,缺什么管海叔要,这几日不必见朕了。”
他说完,再不理会天涯,自顾自的看上了折子。天涯也明白,皇帝这是不打算留他了,就抱上书告辞。
“小公子,用膳了。”海公公径直推开天涯暂住“梅轩”的房门,身后跟了两三个奉着膳食的小太监,“又读了一上午的书?小公子也忒用功了。”
“海叔高看阿祁了——刚起,还未看上半个时辰。”天涯边笑着合了书页,挪出地方,“海叔,坐。”
老人一边招呼下人摆开菜品,一边搓搓手:“就不坐了,老奴还赶着去伺候皇上。”
桌上摆了五样,道道精致,足见厨子下足了功夫。主菜是一道蟹,香气扑鼻不说,瞧着竟比寻常螃蟹大了许多。
“前两日百鞨的使团来朝,供了好些北方才有的物什,其中有整整一箱子的蟹。他们管这种大蟹叫‘虎王蟹’,说它在水中比岸上的老虎还厉害。不过这螃蟹肉倒是鲜美得很,今日陛下宴请使者,就做了中原最复杂精美的‘百盏蟹’,老奴也送来给公子尝尝新鲜。”
天涯好奇的把蟹壳掀开了,只见大蟹里鲜美的蟹肉已经被掏空,里边放着五只小盏,每只盏都盛着不同的佳肴。“阿祁愚钝,不知这百盏蟹有何特别?”
“公子且先尝过。”
天涯依言举箸,每样尝过一点:有浓香的蟹柳、金子似的蟹黄……依次品过,他抬头,眼中还是不解:“虽是美味,却是寻常珍馐,未见特别之处啊。”
海公公慈祥的笑着,好言好语就像在哄自家小孙孙:“你试着将两样拼在一起。”
蟹柳和蟹黄一块儿吃是不同滋味,同蒸出的蟹肉混在一起,又是另一种滋味。天涯恍然大悟:“阿祁懂了,原本便是要混着吃的。”
“是了,两种混在一起是一个味儿,三种混在一起又是另一个味儿。如果品出一种便要喝一盏酒,最完整的菜品可以让人喝上整整百盏。”
老人又笑:“今日菜好,公子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精神读书。”
“谢海叔关心。”俊美的少年略略垂目,“今日陛下宴请使者,大概不会出门吧?”
“这我们做奴才的可不好说,公子可要寻陛下?老奴代为通报便是了。”
“并无,只是想着今日陛下不出门,阿祁便去莹湖附近走走,权当散心。”天涯抬头不自然的笑笑,眼中神色却是万般变化。
“恕老奴多嘴问一句,公子是不是不喜欢和陛下呆在一块儿?”
“怎会?到底是我不会讨陛下喜欢,不见面还好,见了倒叫陛下烦心。”他侧头,不敢看老人怜爱的眼神。
海公公目光仁慈,却不是像江秋水一样看透一切,他更多的是包容:“祁公子,说句实话,陛下怎么想你,就是在陛下身边服侍那么多年的老奴也不清楚。陛下的心思向来让人捉摸不透,对公子更是。不过,依着老奴看,陛下心里矛盾,便是还惦记着公子。”
“我与陛下素无交情,海叔为何会这样想?”
“老奴服侍陛下多年,自然略微懂得点陛下的心思。只盼公子不要回避陛下,更有江阁主这层关系,陛下定会好好待公子。”
听着老人诚挚的话语,天涯性子便是再凉薄也有几分感动:“多谢海叔提点,阿祁记下了。”
海公公满意的点头,招呼仆从们退下。他始终没有听出,少年的这一句,敷衍终究比承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