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羽化偏远萧瑟处(五) ...
-
天涯携着琴在莹湖边上漫无目的的走,偶尔驻足欣赏风景,却通常不会久留。从大漠回来的孩子,看一切都是新奇的,就是江南最常见的蝴蝶飞舞也可以让他看很久。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有一丝微弱的疼。
很奇怪的感觉,很陌生。但是不讨厌。
就像一只突然闯入的蜻蜓,荡乱了他心底最隐秘、平静的水波。
有一丝疼,但他看到了自己的心。他今年十八岁了——这十八年间第一次停下来去了解自己的心意,在这如画的风景里,静静地审视。
忽的,心便如同明镜,先前的阴郁一扫而光。天涯席地而坐,纤长的手指划过楠木上五根银丝般的琴弦。
原来,他其实并不求很多。他是个极易满足的人,只要默默地跟在家人身边,看一本书,抚一曲琴,甚至看一朵花开,他都会很开心。
他所追寻的,不过一个家罢了;除此,已别无所求。
湖边的红莹花开得肆意。这是一种只开在江南地区的娇气的花朵,要向阳、多水的地方才能盛开。唯一红到能和曼珠沙华比肩的花朵,却不像彼岸花开得那么浓烈,它给人的感觉是温润的,如同美人唇上的嫣红不小心抹上了白玉的光泽。
琴声愈发的悠扬,他甚至谱好了一曲。和《青梅调》一样温婉的江南小调,比戴着桃花的江南姑娘轻声呢喃更加温柔。
曲中滚落的玉珠更加轻盈,渐渐地,有另一种琴声和了进来。如果说天涯的琴曲像晶莹的露水,那琴声则像江南的细雨,一样的柔,却多了分连绵不断的哀愁。
借着琴音,他和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琴师对话了。
从那个人传来的琴声里,他们一点点的交谈心事,彼此了解,却始终没有抖落自己的身份。天涯很享受这样一种虚无的“倾谈”,他相信那个人也一样:到了这个境界,谈真实,已然毫无意义。
那一天午后,两个同样出色的琴师偶然的相遇了,琴声飘荡在开满红莹花的湖边。那一日,若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他们不会相遇,也不会在短暂的相遇后各奔东西。
最不应该发生的巧合是李殷也来了莹湖。这天中午,他极尽心思办了皇宴中最豪华的“燕匿”之宴,用来欢迎百鞨的使者,也表达了大麒愿同百鞨的大昆莫蒙都司家族建立盟约的意愿。
百鞨的使臣回答说自家昆莫早已有和大麒结盟的意思,自然十分愿意;但为表诚意,请陛下将一位公主嫁给现任的昆莫——蒙都司齐达可为昆弥,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天下尽人皆知当今陛下只有一位公主颐阳,可以说是视为掌上明珠。那蒙都司齐达可已经年过半百,他怎么可能把仍在豆蔻年华的鸾珂嫁给他?痴人说梦!
宴席不欢而散。
李殷甩手离开了宫殿,丢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和笑得高深莫测的百鞨使臣。
“百鞨实在不知好歹!朕给他们脸,反倒令他们得寸进尺!”走在莹湖边,李殷怒气冲冲。他已经很久不曾动过怒了——自从当上了皇帝,这个位置把他变得拿捏着情绪做事,表面上越发的高深莫测。这是历代皇帝的魔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帝位上平安度日。
海公公跟着他一路小跑:“陛下说的是,百鞨是在欺人太甚!”
就连他这样不懂政事的老人都知道。李殷冷哼一声。
他的气稍稍平了些。凤华帝可不是昏君,脾气发一阵能过就过了,关键是怎么解决之后的问题。
百鞨这个盟,是一定要结的。否则,中原想对述图尔动兵,除非穿过倾月城……倾月城,可是谁也不敢得罪。
单说财力,倾月城一年所获相当于李麒的一倍半,述图尔的两倍,曲阳的七倍。有这样浑厚的的实力,指不定暗地里养了多少军队。倾月城主君清淼他是见过的——外表只若清俊书生,手段却是雷霆万钧。
为今之计是什么?李殷暗问自己——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还不够,还不能令百鞨动心。两国的交涉,绝不是嫁一个公主的问题;蒙都司在暗示他增加交易的砝码。
可是……这个价该怎么开?
他想到这里,心中更添几分烦闷。
沿着莹湖一直走,流入耳中的除了风声更有了琴声,细而绵密,时起时伏,竟一时扫空心中阴霾。李殷驻足听了半晌,渐渐从那琴声中分辨出两种不同的韵律:一种陌生,一种却是令他反感的熟悉。
他的神色冷了下来,口气淡淡的:“海叔,去看看是谁在弹琴。”
海公公小跑着去又小跑着回来,并未惊动任何人:“禀陛下,是祁公子。”
凤华帝眼中温度骤然降低,眸子幽暗,一言不发的继续往前走。海公公见自小看着长大的皇帝露出这样的神情,也暗道一声“不妙”,快步跟上。
天涯一直是个警觉的孩子,兄长不在身边,心里更是时刻勒着弦,唯恐做错了事,令远在雁归的江秋水忧心。所以李殷来的时候他立刻就察觉了,放下琴,起身行礼。
他的琴声消失了,另一个声音就越发清晰,听在李殷耳中也就愈发的刺耳。“你在这儿做什么?”见那孩子跪在地上,他也不着急叫他起来,反倒是明知故问。
白衣少年心中一凛,也不知何处开罪了皇帝,颇有几分慌乱:“回陛下,草民见莹湖景色怡人,一时技痒抚了琴,不知……”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话说到一半并未接下,抬眼观察李殷的反应。可惜李殷并没有给他什么反应——凤华帝才是此道高手,这掩藏心思的本事自然登峰造极。
天涯有些不知所措,他向来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以他的地位,也实在不需要做到这一步。可惜时过境迁,如今他已不是彼岸花宫高高在上的宫主,只是个寄人篱下的普通孩子,这看人眼色的技巧是江秋水教给他的,应该是很高明的自保之道,由他使出来却显得无比笨拙。
向来高傲的少年已经示弱了,但李殷仍不打算放过他:“你可知,和你琴音者何人?”
“草民不知。”他愣了一会儿,低低答。
神色冷峻的帝王声音威严冷漠,跪在他面前的天涯就显得极为可怜,像极了某种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让李殷都恍然生出一种恃强凌弱的错觉:“是瑶枝长公主。”
天涯还是不知道。当初海公公告诉他陛下只有一位公主颐阳,视为掌上明珠,从来不知道哪里还有一位瑶枝公主。
还是海公公给出的解释:“瑶枝公主是陛下的长姊,当年曾帮助太子同六殿下争夺王位,使计毒害了陛下同母兄长九殿下。陛下登基后,长公主便一直幽禁于莹湖中心岛的小屋,再也不曾见过了。”
这下天涯听懂了:害死兄长的姊姊——他无意间踩到皇帝的禁区。望了望李殷阴郁的脸色,虽知皇帝并不该为他的行为恼怒至此,却也明白自己今日难逃责罚。
“草民不知……请陛下责罚。”他再度低下头,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倒还镇定。
李殷的眼眸更显幽深,方才同百鞨使臣交锋的烦闷和对长公主的恨意一齐涌上心头,话语更显冰冷:“海叔,当年朕是怎么说的?”
“陛下!”慈祥的老人抢先一步跪下了,“不知者无罪啊,陛下!”
“朕只问你,朕是怎么说的。”
没有语气的话语令跪在地上的两人心里一惊。“回陛下,凡同长公主私下往来,杖责三十;若为宫人,即逐出宫门,永不录用——老奴记得!”
“很好。”李殷淡淡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你不是宫中之人,自去领了杖责吧。”
“陛下……”
“是,草民领罚。”
开口打断了还要为他求情的海公公,天涯向皇帝一拜,随即缓缓起身。跪得太久,膝下都酸麻了,他揉着腿——好在,李殷并不催他。
“陛下,罪民能麻烦海叔带路么?”他垂着眼帘,轻轻问。
比想象中的镇定。凤华帝目光闪烁一下,颔首:“去吧。海叔,一会儿朕回宫处理政事,你就陪着他。”
“老奴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