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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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银川影视城，距其约三十里的地方有一间小酒肆，曰‘将进酒’。
与名字一样，将进酒无论是装潢还是经营模式，都颇具古风。独立于漠漠黄沙，酒旗迎风招客，每每被路过的剧组惊艳，进而成为剧中一角剪影。不乏有导演想借酒肆装点剧情，但往往还没有开口便悻悻而归——一方破旧的木板竖立门前，四个大字醒目告知：禁止拍摄。
酒肆不太大，穿过矮墙便是一方小院，被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分成两方黄沙地，上植几棵白杨，左置一汪扁矮水缸，只养着一株莲花，在这恶劣的天气竟还焕发着与水乡一致的勃勃生机，惹人侧目之余啧啧称奇。
走过被沙尘沾染的小路，尽头便是酒肆。
大小约莫五十方，一排酒架，一个柜台，九张方桌，各配两条长凳。
道士是酒肆的常客，因临近影视城，各种奇装异服牛鬼蛇神早已见怪不怪，是以即便今日这道士穿着一身道袍却顶着一头短发招摇，各酒客也只是随意撇去一眼，继续与友人谈天说地。
道士在靠院子的桌前坐下，遥遥招呼一声，小二便应声去取酒。
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名长发美女，化着淡妆，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一频一笑尽是风情。言笑晏晏间不经意瞄过去一眼，冷不防倒抽一口凉气。身旁男士但见她脸色青白，连忙体贴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美女微微颤抖，想开口却不敢松懈，死盯着道士，放在膝上的五指下意识屈起，指骨硬生生突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刺出皮肤。
道士一无所觉，依旧慢悠悠地擦着碗沿，放下衣袖的同时，可有可无地看过来一眼，四目相对，女子眼瞳蓦然竖起，尖锐的指甲以肉眼可以的速度增长——
不等她下一步动作，道士扫了她身边男士一眼，突然举起空碗向她咧嘴一笑。然后回首专注地研究起店家这回送上的酒。
女子微愣，眼中闪过一抹错愕，男士见她神色不对，大惊之下握上她的手臂，迭声叫问。
女子回过神来，略一思量，不着痕迹地缩回疯长的指甲，微颤着将掌心汗水往膝上擦了擦，余悸未消：“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男人连忙应下，唤来小二结帐，很快离去。
“啧！”写满仓惶的背影勾起掌柜的轻笑，施施然走到道士对面坐下：“怎么，道士改行了？竟不捉妖？”
道士不为所动，拍开酒埕泥封，醇厚的酒香瞬间钻入鼻腔，他享受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替自己倒满酒碗，摇头笑道：“如果每遇到一个妖我都要去收，那岂不是早早去见祖师爷？哪里还有时间坐在这里喝酒。”叹了一口酒，又道：“再说了，人家又没有谋财害命，没碍着你也没碍着我，何必没事找事。”
掌柜勾唇，但那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可你又怎知她没有碍着他人的福祸，用你们祖师爷的话来讲，可不就是妨碍了人间秩序？如此这般，你倒有脸去见你们祖师爷？”
道士举起食指摇了摇：“生死有命，因果轮回，若真被祸福，岂非正是命数。”拍拍掌柜的肩，道士不无感慨：“小礼啊，长大是好事，可别年纪轻轻就苦大仇深的，活着就该好好享受生活。生老病死那么多，哪里能一一管过来。”
小礼定定看着他，神色不明：“你变了。”
道士哈哈大笑：“多亏你师傅，他教得好。”
小礼眼瞳微缩，眼底闪过一抹恨意，却见道士脸上明显的缱绻，竟又觉得解恨。
那头道士喝光了第一碗酒，又话唠起来：“这都快七百年了，也不知你师傅这关闭得怎么样，会不会变得更加高冷？嗯……不管变得怎么样，肯定还是嘴硬心软的主。”
小礼也替自己倒了一碗酒，面无表情地泼冷水：“也有可能变成了一个槽老头子。”
噗！道士冷不防喷了一口酒，抖着手直指掌柜：“你……你这个不肖徒……”
小礼冷哼，继而闷声道：“师傅永远是师傅。”永远那般丰神俊朗，让人轻易亲近倾心。
道士顺过气，抹了抹嘴角酒迹，失声笑道：“对，他只是他。”不管高傲还是冷漠，都只会让人过目难忘。
道士笑中蕴着思念和幸福，小礼心底止不住的冷笑：“难得你还记得他的模样。”
“当然。”道士饮尽第二碗酒，眼睛深不见底：“毕生难忘！”
刚学成就被师傅赶下山的小道士，牢记着师傅的耳提面命，一路上斩妖除魔，很快声名大显。为躲避世俗的寻访，才走了不过三个城池的小道士，不得不放弃计划，狼狈地钻到了临近的一座深山老林去躲清静。
一日，他照常到岩上采药时，一时失足就往下掉，惊得他连忙施展轻功，险险落地。刚站稳，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冷嗤。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素衣青年正悻悻地放开手中柴车，摸着身后的石头坐下，然后低头去处理脚踝的擦伤。
道士看看自己失足的地方，又看看正下方那辆堆着满满柴草的车，突然明白过来。心一暖，赶忙上前，拱手作揖：“多谢公子。”
“谢我什么。”男子眼梢都不肯施舍一记，只顾着脚上的擦伤皱眉。
道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捞起了裤管的脚踝上一大片擦伤，鲜红的血衬着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意识到这是为了救他受的伤，道士急忙蹲下身，制止男子的动作，然后飞快地撕下自己的内衫一角，几个大步走到山泉边浸湿后，转身跑回来就清洁伤口。
刚受伤的地方冷不丁受到泉水刺激，男子痛得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你能不能打声招呼！”
一向粗鲁惯的道士忙不迭地点头，又清洗了一遍，再擦拭时动作就明显温柔了不少。见伤口没有其他杂物，这才吁了口气，掏出金创药，这回学乖了，老实地道：“注意了，我要上药了。”
话音刚落就往伤口上撒药粉，男子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已被刺激得下意识踢了出去。
道士眼疾手快地握住，一瞬间，细腻与粗糙的皮肤相触碰，一股电流直击二人心田，然后又飞快被其他情绪掩过。
之后一番鸡飞狗跳，二人总算是互换姓名，粗粗认了个识。
“可还记得你们定下约定的那天？”空气中尽是回忆的味道，连带的小礼的声音也不再生硬。
道士端起酒碗的动作顿了顿，“当然。”
“你们在哪里定的约？因何事定约？”小礼不着痕迹地引导，浅浅抿了一口酒。
道士想了很久，直到无意识地喝光第三碗酒，才喃喃道：“对啊，我们在哪里定的约，因何事定约……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什么，”掌柜笑容愈发阴冷，一字一顿吐出锥心之言：“是不是他说永不相见？”
“不可能！”道士想也不想直接否定，呼吸渐急：“怎么可能不相见！他从来没说过不相见，明明他是说——他说——”微薄的唇张了几下，却始终无法成言，他急得用力拍脑袋：“他到底说什么了？！”
小礼看着这不可一世的道士竟会有这样的无措，心情难得舒畅：“你还记得你师傅吗？”他慢慢放下酒碗，看着道士，恨意写满双眼：“他说，妖是什么？”
道士愕然，抬眼看向小礼，这时的小礼勾着冷笑，然而那笑却渐散于迷雾，蓦然间，酒肆不再，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山巅，飘渺的云层和拥挤的浮台。
群情汹涌，喊杀声响彻云霄，他脑袋如针刺般生疼，听不进任何言语，却避不开任何言语。
——青遥，妖即是妖，断不会有为善积德的一天，你不可为一己之私，害了人间大义。
——莫再糊涂！今日便作个了断！
【不，不是这样的……】他听见自己无力的辩白：【师傅，他不是妖，他只是无繇村的大夫。他不曾害过——】
凄厉的叫声截去了他未尽的话，他愣愣地回过头，那个熟悉的素衣公子不复，只有一只浴火的独脚鸟在不知何时启动的锁妖阵中痛苦挣扎。
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泪水毫无征兆滑下。
他记起了——却恨自己的清醒！
无端生起的恨意让他无视所有的解释，不等师傅下令，那把曾斩下无数妖魔的长剑顷刻已刺进毕方的胸膛。
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盖过一切喧嚣，道士站在阵中，看着毕方缓缓变成他刻在心版的人，看着他哑声低笑。
——青遥，青遥道长。我真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于你。
——我，丹挚，以毕方之名立誓。不入轮回，不见负心人！咒你孤独千年，死后魂飞魄散，尽归虚无。
小礼替他倒满酒碗，看着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滴进酒中，瞬息将之染红。
小礼惋惜地摇了摇头，这第四碗酒怕是不能喝了。
道士眼中流出血泪，声音被尘封的记忆磨得丰采尽褪：“他骗了我……”
更多的血从嘴角流下，小礼突然听明白了这个‘骗’字所指，他漠然颔首：“师傅耗了毕生修为，禁锢你的记忆，也造了你这段记忆，现在——”
“你竟是骗了我……”道士艰难地转头看向院中青莲，前尘旧事一一涌现，清晰得让他爱恨交织，突然恨这肩上重责，恨自己醒悟得太迟，爱的人却连一个赎罪机会也不肯给他。
哐当！酒伴着裂开的厚瓷片洒了一地。
道士伏在方桌，已无生气。
小礼喃喃说道：“现在，他已完全归于虚无，你也该去陪他了。”
多年来，看着道士一无所知地守着约定等着恋人归来，小礼不无茫然，师傅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恨他却送了他希望，爱他却在他临终前给予致命一击。小礼不曾怀疑过道士对师傅的感情，但作为人间卫道士，他有着不可能推卸的责任。说到底，不过是非其族类，那巨大的鸿沟又岂是你情我愿就能跨越。
小礼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院中不曾开放的青莲出神。
大漠黄沙入目，酒招迎风送离人，眼眶微湿已不自知。
师傅，你可解恨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道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