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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生 ...

  •   阎罗一殿,阴阳双栖。
      早春的雨细如牛毛,噤若寒蝉。一夜的细密,终把红墙尽染,艳得刺目。
      青袍在能见度不足十丈的清早一步一划,踩在被湿透的落叶上,规律的脚步声闷闷响起,不扰人却也清楚地告知靠近。
      陆家厚重的大门今日反常地大开,两盏巨大的灯笼高高挂起,在这雾气未散之际,远看就只有空悬的两点,几似幽深处无声窥视的大眼。
      陆家主人一宿未眠,寅时便起,拖着病体挣扎着让夫人为他穿上衣物,然后夫妇二人互相搀扶着走过庭院,打开久未开启的大门。
      青袍青伞,行走的时间太长,衣摆已被濡湿,沾上暗黄的尘土,积聚的雨顺着伞骨滴嗒而下,豆大的雨珠在大步晃动中不时落在衣袍,晕开一片翠色。
      长生步至陆宅,抬眸看了看,明显可以感觉到阴暗的气息更盛。
      陆家夫妇见到他,大喜,忙相扶上前行礼:【先生,您来了!】
      话音刚落,突然电光一闪,巨大的雷鸣自深不见底的苍穹奔腾而至,缠绵病榻已久的陆老爷当下脸色刷白,陆夫人更是惊惶未定,扶着他的一双手已是骨节泛白。
      【既已应下,自然不敢食言。】长生表情不变,朗眉星目,唇边一抹浅笑,无端让二人心神稍安。
      对雷声恍若未闻,长生继续道:【雨大了,我们进去再说。】
      似乎应了他的话,刚说完,豆大的雨便啪啪啪地劈了下来,砸得人肌肤生疼。
      长生把伞递给二人,示意他们先行。推托不过,夫妇只好谢过,携手冲进雨帘。
      挺拔的身姿正站在檐下,看着被伞身溅起的泛着黑气的水珠,低垂的右手飞快地动了动,无形的法诀如有生命般追随,顷刻印到二人身上。
      长生回首看了看门外瞬间被浓雾笼罩的景物,嗤声一笑,转身步入庭院,身后狂风席卷,却如同被透明的墙身遮挡,无法逼进半分。
      偌大的陆府冷清得没有半点人气,朱漆画梁,久经岁月洗礼却依然华贵,偶尔一两处斑驳平添几分沧桑。
      这该是陆家祖产了,唯一没有被变卖糟蹋的所有。
      长生停在石屏风上的眼神微闪,很快便错身而过,步入长廊。
      长廊尽头处,夫妇已驻足相候。风雨灌入,吹起鬓发,殷切盼望,仿佛不曾变改。
      半月前,清冷的宁村来了个外人,一身青袍,自言游方士,远道而来,却朗眉星目,不见风尘。
      方士问村边大宅谁家所有,大妈不掩唏嘘:【陆家,多年的大家,却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方士笑谢,道且去取口水喝。大妈却一把将他拉住:【小伙子,你还是别过去了,没看到门都关得紧紧的,料想也是他们知道自家霉运,不想牵连旁人。】
      见方士不为所动,大妈急了,咬咬牙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们家夫人肯定是扫把星,自从娶了她后,家宅不宁,二老相继去世,生了三个小孩,前两个都没活过十岁,这最小的儿子,更是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睁过眼说过话,这都三岁了,还没学会走路,家业更是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仆人走得都不剩一个,柴米油盐全靠陆少爷那点医术撑着,却不料前冬他自己也病了,能医不自医,这一家子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旁人听到了,也纷纷围近,你一言我一言地感叹。
      方士默默退出人群,阔步朝那大宅走去。
      咚咚咚——方士耐心地反复敲了很久的门,才听到一把谨慎的声音在门后道:【谁啊?】
      方士放下手,正了正衣襟,道:【游方至此,想讨碗水喝。】
      那边沉吟了下,道:【稍等。】
      一阵悉悉索索后,依稀听到几声咳嗽,好一会儿,沉沉大门被拉开了一道缝,一张憔悴的脸露了出来,那女人透过门缝恰恰递过一碗水:【给。】
      方士接过,仰头就喝,硕大的一海碗水很快就被喝光,方士回递海碗,飞快地垂眸,敛去眼底悲悯,道:【多谢夫人。】
      女人应了声便要关门,方士却突兀道:【可有何事需要在下帮忙?权当报答。】
      女人愣了下,突然眼睛一亮,飞快道:【先生请稍等。】
      疾跑的脚步声即起渐远,而这次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女人便又小跑了回来,朱门大开,她侧立一旁将方士迎了进去。
      行至堂前,正位上坐着的男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行礼,女人忙跑过去搀扶,动作自然,没有半点邻人所说的不淑,想来戏子并非总是无情人。
      男人倒不似听来的斯文俊秀书生风流,亦不是儒雅医者,倒像是吊着一口气不肯舍弃人世的迟暮老人,要有多少劫难才折腾出这般枯木之兆。
      方士眼睛微眯,双唇紧抿,不着痕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复一派清明。
      双方落座,男人道:【在下陆家第十八代长孙,陆战英,这位是拙荆,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方士见过,道:【在下修行人,陆老爷可唤我长生。】【不知何事相求?】
      定睛看着来人,见对方言语坦荡,不亢不卑,陆战英暗自赞赏,与妻子相视一眼,沉声道:【确有一事。】说罢,对妻子微微颔首,陆夫人遂屈身告退。
      【先生,陆家书香门第,虽未官至朝廷,却也有一方名声,传至我这一代,却已门庭凋零。人都说夫人之过,却不过是因果轮回。陆家人欠下的,终归是要偿还。】
      长生沉默不语,并没有疑惑对方的直言不讳。
      【战英命不久矣,若留下夫人和小儿,定然受尽欺辱,夫人情深,亦不肯苟活。本想一家三口共赴黄泉,陆家一脉尽断于此,然今日得见先生,夫人却突生念头,我二人商议之后,决定还是求上一求。】说着,陆战英伛偻的腰突然勉力正了正,恳求道:【请先生收留我儿陆延。】
      长生不语,没有悲喜的目光缓缓落在对方本应壮年却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命宫晦涩,暗淡无光,腊黄的面色及无神的眼,在在证明所言不虚。
      【你还能活多久?】长生突然问道。
      【不足一月。】陆战英哑声道。
      长生点头,起身告辞:【我半个月后再来。】
      陆战英又惊又喜,强撑着要去送客,长生却已跨过门槛,闻得动静,足下微顿,半晌后垂首沉道:【不必。】
      长生并没有马上离去,只是熟练地穿过几道长廊曲桥,目不斜视,在一片萧瑟中昂然前行,最后来到一处建筑前。
      默然立于阶前,看着那大敞厅门后的点点烛光,长生久久无语。春风料峭,阴冷悄然滋长。长生无声轻叹,迈步上前。
      烛光照出屋内物事,大大小小的牌位高高低低摆了一墙。一幅人物画像正悬于上方,香烛缭绕中看不清面目,隐约是一名男子的全身像,那人一袭青衣,腰悬宝剑,双手负于身后,皑皑白雪中侧身北望,左上方一行楷书端正写道:陆氏先祖青云真人。
      啪!一只飞蛾不及避让,葬身烛火,最近处的两座新设的灵牌无风自倒,相继跌在地上,似叩首似相求。
      长生沉默一会儿,弯身捡起放回原位,轻抚着一角方桌,喃喃自语:【生老病死,轮回六道,世间自然,何苦执着。焉知生非生死非死之憾,人来人往,独往独来,苦乐自当。】
      正是午后,微斜的阳光筛过窗格正照上衣摆及僧鞋,尘土尽沾,原色难辨。
      明明从雨中来,却不见半点衣湿,夫妻惊疑之余几有释然,甚至生了几许欢喜,果然终有善报,稚儿跟着他必能平安一生。
      夫人哽咽着回房去抱小儿,陆战英突然与长生道:【先生可否随我去个地方?】
      穿过曲桥长廊,长生看着前面突然步履稳健仿佛回光返照的陆战英,眼中闪过黯然。
      陆战英取过线香,缓缓点燃,虔诚地合十置于额前,躬身三拜,然后分成三柱插进香炉。
      风雨早歇,一室寂静中,陆战英看着堂前画像,声音不无向往:【这是我陆家先祖,青云真人。先祖一生修道,云游四方,最后一次回乡是他三十五岁,那一年先祖把他毕生所学留下,自此便了无踪迹。祖父说,先祖也许已得道成仙。那时候战争频生,路有饿殍。乱世多妖孽,先祖道术超然,救人无数盛名在外,有人说在东海见过他,也有人说曾挂单于陕州太初观。】
      【我们都相信先祖已修成大果,得了永生不老,与仙人同寿。】
      【夫人初见先生时,便是觉得先生与先祖颇为相似才想到托孤,我也对先生一见如故,才唐突相求。承蒙先生仁厚,接受了这不情之请。大恩,此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当结草衔环,再报先生今日之恩。】
      言毕,撩起衣摆,重重跪下,向长生行了大礼。
      长生安静地立在三步外,没有避让,默默受下。
      他游走于阴阳两界,接过多少灵魂,引过多少黄泉路,这里面有陌生人,有朋友,有血亲……日日在生死之间徘徊,却永远游离于生死之外。
      他看着陆家兴衰存亡,他记着陆家荣辱悲喜。
      墙上新增的两座牌位无声地诉说陆家的起伏,长生紧了紧怀中幼儿,垂眸对上那双清亮有神的大眼,怜惜道:【你是我陆家最后一人。苦尽甘来,当健康成长,安乐一世。】
      【且好好活着,寿终正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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