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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媒妁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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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以为爱能解决一切,原来天真了。
桥西周家是当地的名望,以经商起家。
士农工商,早期为权贵轻视,却不想人家根本不当回事,自顾自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闷声发大财。于是,发展到了周言邦这一代,已占了平安镇泰半的商铺,而最让周家扬眉吐气的,当是周家子孙个个才俊,尤其人称小周郎的周家大少周言邦。
小周郎言邦十五岁就考了秀才,可惜志不在士,任周老爷威迫利诱都不为所动,硬着脖子操着变声期的鸭公嗓与老爹呛声:“我就是喜欢用钱砸人,谁没事要当个屁的官!”
周老爷被噎得差点没缓过来,抖着手指点了半天,最后拂袖而去,“我管你去死!”
于是,博弈结果就是周老爷绝了更换周家画风的念头,磨练了周大少几年后,便逐渐将生意交了出去。
要说周言邦也是朵奇葩,明明有那资质却对当下人人趋之若鹜的仕途不屑一顾,宁愿守着祖上传下的生意经也不去博一纸功名。但你要说他叛逆吧,除了中二期时与自家老子对着干,就士、商选择问题上争取了一番外,又实实在在是个孝子。这不,刚逾二十,就应了老娘的要求,娶了桥东老镇长家最小的姑娘。
可谓成家立室,父母之命一一奉行。
姑娘叫袁欢,小名安安,模样清秀,在小镇上勉强能排到前十。袁家老镇长之前与周家有过一段往来,貌似是田地纷争什么的,老镇长本着公平公正,没有偏颇任何一方,这让周家欣慰非常,到底没有被当成外姓人受到排挤。
要说周言邦媳妇这个名头,那可是镇上抢得最凶狠的,对于普普通通老百姓来说,你多高的官也比不上一顿温饱,而周家的财力则是有目共睹的,更不说周大少一表人才,多少人家上赶着要把闺女嫁给他。以至于最终花落老镇长家时,一帮人还是愤愤不平,说什么明明我家姑娘才是镇上一枝花,凭什么让老袁家那个泼妞嫁过去,这一看肯定是周少爷被媒婆那张嘴给骗了,看到真人之后指不定要怎么后悔!
还别说,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对小夫妻在婚前还真是见过一面。
有一次周言邦去邻城进货,回来时马车卡在泥沟里出不来,徒手与家丁忙活半天都没一点反应。正打算步行回去找救兵时,旁边农田里走了个农妇上来,戴着斗苙看不清脸,只看到一张晒得红艳的小嘴一张一合,咧出八颗白牙齿:“大哥,你这是什么技术啊,怎么都跑到沟里来了?不知道这边近农田,泥巴松得很吗?”
家丁又急又气,偷瞄了少爷一眼,见他没有太大反应,便挺了挺胸膛说:“谁让你们把田开得离路这么近,不知道别人要走马车的吗?”
“嘿!”那人一听乐了,推了推斗苙,清亮的眼睛一闪而过,“行,算我们不对。呶,帮你们一把吧。”说着就把锄头递了过去。
家丁一喜,心想这姑娘竟还是个热心人,眼巴巴看着她递锄头,却不见有其他动作,便疑惑道:“那姑娘你倒是动手啊?”
姑娘似乎吃了一惊,微微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两人,然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还能不能行了,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然还指望我一个姑娘家去干活,肯借你锄头就不错了。”
粗俗!这一面就奠定了袁姑娘在周少爷心中的形象。而且,这是成了亲后也不曾有过改变的形象。
至于如何得知当初就是对方,还是成了亲后袁家姑娘的粗枝大叶不时将媒婆的脸打得啪啪响,二人在某次相互吐槽说得多了才知道对方就是当日的人,然后双双冷笑:果然。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成了亲后,袁姑娘也尽量让自己往贤妻良母发展,不给自家老爹招黑。所以即便在姑妈家与一堆兄长武枪弄棒的长大,可还是努力去学习女红、中馈。
旧时没有太多爱情,也不谈爱情,只是袁姑娘在武馆长大,自然沾了江湖气,眼睛里总揉不了沙子,凡事只有是与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要不是有周大少兜着,真不知道该得罪多少婶婆妯娌。
不过,好在婆婆也是个明事理的,不曾以传统的《女诫》去要求自家媳妇,想着大小事务有人打理,只要媳妇贴心,对儿子好就行,来年给她再生个大胖孙子就更完满了。
有了婆婆的体谅,袁姑娘可谓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对于这话,周大少颇为不屑:“得了吧,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看下哪家媳妇跟你一样,连个毛巾都拧不好的?”
见他又拿第一次失败的事来说,袁姑娘正要勾下去的针飞快地抽了出来,运作太粗鲁导致戳了自己一针,周大少眼瞳一缩正要弯身去查看,就见她熟练的将手指放到唇边吮了吮,又无事人般瞪了回来:“媒婆还说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天之骄子呢,除了会谈生意,你还什么什么你说,连个毛巾都要别人拧好,你怎么不让别人帮你上茅房啊!”
“你——”周大少气结,愤而甩袖:“粗俗不堪,朽木难雕!”丢下这话便心塞塞地猛灌凉茶。
想当初娘亲说给他娶了个软软萌萌的小妻子,斯文秀气知书达礼优雅得体,往后是天凉有人添衣,累了有人给按肩膀,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谁知第一天她就露了原形,连个毛巾都拧得像晒了半干一样,那大开大合的动作怎么看都更接近小六此前偷偷打听到的‘泼妞’。
不会撒娇不会温声细语,完全就是当日田边遇到的那副德行。你说哪家小娘子被针戳到手了不眼泪汪汪去向自己相公撒娇,她倒好,半点机会不给,教他如何去体会人家说的闺房之乐。
呕着一肚子气的周大少外表硬是不显半点,更不知在自家娘子心里的形象是愈发阴险高深。
“安安啊,这嫁了人就好比泼出去的水,你这一辈子就绑在周家了,可不能再跟以前那般没心没肺的。别的不会也就算了,可怎么栓住你男人的心,这点可马虎不得。”小姑妈难得来一趟,袁老镇长自然派人去把自家闺女叫了回来,袁家不比周家有钱,只是个小老百姓,要不也不会让袁欢一个姑娘家下田干活了,虽然她也乐意。
小姑越说越觉得自家外甥女前途堪忧,打小就没了娘,都是在自己身前养的,平日时跟那些粗人来往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少了女儿家的柔态,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便是把安安嫁给大徒弟——虽是一介武夫——可那也比这富贵人家少些规矩,也会疼人些。
小姑愁得眉头就没松开过,袁姑娘却自顾自的在哪里逗表哥的小儿子,刚学走路的小豆丁,走一步晃两晃,可愣是没有摔跤,萌得人心都要化。
见小姑说得口都干了,才抱着小豆丁坐到一旁,漫不经心道:“小姑妈,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过得挺好的,婆婆也没刁难过我什么,周大少更懒得管我,我自在着呢。”
小姑眉头一挑,急了:“怎么,周大少都没管你?这——”“这可如何是好?”
袁欢看着小姑眼眶说红就红,连忙摆手:“小姑妈,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周大少很好侍候,他对我还是挺满意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袁姑娘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
“岳父放心,安安在我们家过得挺好,我们大家都挺喜欢她的。”一边勾着最标准的笑容,周大少一边在心里腹诽,要不是我从中周旋,你那头脑简单的姑娘早八百年前给吃了,咳,当然不是那种吃,突然想到自家娘子与性格南辕北辙的细嫩肌肤,不禁一阵心猿意马。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小姑和老怀安慰的岳父,这对别别扭扭的小夫妻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桥东到桥西,并不是字面上的同一条桥的东西两端,从袁家到周家,隔的路程不算远,但却需要爬三座石桥、淌两条山溪以及穿五条街巷。
对于这样的地理位置,娇生惯养的周大少顶着西晒的日头,禁不住说道:“你说你家怎么住得这么九曲十八弯,又不是穷得丁当响,怎么就没在街上置一处房产呢?”
健步如飞没出半点汗珠的袁姑娘没忍住白了一眼:“少爷,你知道什么是落叶归根吗?九曲十八弯怎么了,风景不好吗?吃食不鲜吗?我们日出作日落栖,怎么不美了?我说你就是缺乏运动,还说坐轿子呢,简直笑死个人。”早上一听他叫下人安排轿子,她就直接否决,看他的眼神更是鄙视。
时刻后悔早上一时不察被敌人拿下高地,周大少满头大汗地撂了一句狠话:“绝对没有下一次!”
袁姑娘福至心灵想到小姑殷切期望,眼珠子转了转,露了朵大大的笑容,抽出硬被小姑塞过来的新绣小方巾,三两步走过来,掂起脚尖就往人身上凑:“来,相公,您热坏了吧,看出了这头汗。”说着飞快按住周言邦抽风般后退的动作,用自以为最轻的力度去替他拭额上的汗,压抑住吐槽的冲动,温声细语地道歉:“都怪我,是我不好,相公您再忍耐一下,咱们很快就到家了,以后我肯定什么都听你的,你指东我绝对不朝西,BLABLALBA……”
满嘴天花乱坠,明知道这是她努力装出来的,可周大少惊吓过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成亲以来,何曾见过她这般温柔的模样,虽然违和感十足,可周大少却诡异地感受到了一股子满足。
熟悉的馨香直扑过来,穿透阳光织就的斑驳袭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心底油然生起陌生的甜腻,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妻子,平凡的五官组成一张清秀的小脸,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一如初识般充满生气,永远燃点着无限希望。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桥西已遥遥在望,省亲四人组却被一条小山溪给拦了下来。
前几天连续大雨,河水攀升,连带着这条小山溪水位也涨了不少,虽然还是保持在成份膝盖以下,可过河的那小排石头却被没了彻底,不脱鞋的话肯定把鞋袜给弄湿。
帅不过三秒,袁姑娘见不得纠结,大刺刺地蹲下身准备去脱鞋袜,还一边招呼:“你们还想什么呢,太阳那么大,这溪水至多也就是凉快凉快,冻不了的,赶紧脱鞋淌过去呀。”
飞快地抓住她的手腕,无视某人茫然的眼神,周大少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
袁姑娘无辜地眨眼:“这场合怎么了?”可别欺负她读书少,虽然比不上大家闺秀,可也知道在自家相公面前露个脚是没什么问题的。
周大少瞪过她之后,又恶狠狠横了小厮一眼,直把人瞪得抬头望天。袁姑娘恍然大悟,然后颇为无语:“他是你的仆从,这个没问题吧……”
“你敢!”干脆利落地把人拉起来,周大少很有原则,拒绝自家娘子除了自己外被任何人占一丁点儿便宜!
袁欢翻了个白眼,摊手:“那你说怎么办吧?”
周大少深吸一口气,狠狠抹了把脸,然后弯腰脱下鞋袜,半蹲在她身前:“上来!”
袁姑娘愣了两息,倒抽一口气,这架势,周大少是要背她?
“磨蹭什么,快点!”周大少见半天没反应,不耐烦地催促。
硬生生眨了两眨眼睫,然后看看目头,眼前景象依然,袁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也不扭捏,拉拉裙摆便趴上他的背,双手无师自通地环上他的脖子,发现这肩背竟不似平日所见的单薄,意外的感觉很可靠。想着难得见他这般体贴,袁姑娘一时心起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颈:“夫君,你真好~”
温热的气息钻进耳道,爬上心尖,然后轻轻挠了一下——周大少差点没站稳,起立时故意用力颠了一下,然后不轻不重地拍了她屁股一记:“安分点,小心把你摔下去!”
如此这般,这小俩口磕磕绊绊地日子也这么过了下来,一晃眼就三年了。
可惜,周家婆婆对袁姑娘的喜爱也差不多到了头。
近月来,周家又陆续有媒婆出入,袁欢看在眼里,却从来不曾过问半句,只是期间袁家小姑妈省了趟亲,连带着她也回了趟娘家,只是这回并没有叫上周言邦。
站着长廊,看着今日来的媒人在婆婆二堂嫂的陪同下离去,三人一路笑声不断,袁欢甚至看到了婆婆满是喜气的眉梢。
看着西斜的日头,袁欢沉默很久,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丫环是陪着袁欢嫁过来的秀儿,深知这回喜事怕是定了,急得眼圈直红:“可是,夫人——”
袁欢转过头,看着她,突然笑了:“瞧把你急的,多大事儿,不过是婆婆想替夫君纳房妾啊。”是啊,不是过纳一房妾士,那个有点身份的人不是三妻四妾,成亲三年都只有她这个妻子,想是委屈他了。
秀儿扁嘴:“夫人,你甘心吗?”
“为什么不甘心。”袁欢看起来很平静,根本让人联想不起平时那个大大咧咧的‘泼妞’,更像是看透世事的老人。
晚上,周言邦回来,刚步入房门,突然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步走了过去。
看着一旧丰盛的饭菜,桌前盛妆的妻子,心突地一跳,却只是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今天什么日子吗?”
袁欢招呼他坐下,然后执起青铜为他斟满酒杯,笑道:“不是特别日子就不用吃饭了吗?”
周言邦牢牢地盯着她,袁欢也笑意不减地任他打量,最后周大少敛去眼底思绪,笑道:“不是。”
除了成亲那天,这是袁欢第一次如此用心地打扮自己,美得夺人心魄,以至于这晚的周言邦格外的动情,一举一动间多了份说不清的狠劲。
极尽缠绵之际,袁欢攀在他肩背上的手突然收紧,声音轻得仿佛一下息就要散去:“夫君,算了吧。”
突如其来的话让周言邦浑身一僵,然后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上她裸露的后颈。
袁欢痛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指甲克制不住插入了他的血肉。
次日,周家婆婆果然找了袁欢去吃茶,不过一个时辰,镇上便传开了‘周家大夫人不让丈夫纳妾,持刀逼走了媒婆,最后被关在祠堂思过’的闲话。
“哈,居然这般烈性,什么婆家能忍得了哦。”桥头小摊里,三姑阴侧侧地笑了两声。
旁边六婆连忙接上;“可不是,你要说生了一儿半女还好,可这成亲都三年了还是蛋也不下一个,周老夫人恨孙都快恨出牙血了,好说歹说的等三年,可给足老镇长面子了。居然还敢来这么一出,真真是泼妞。”
周言邦被下人请了回来,站在祠堂前,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形,他却意外的冷静,一步步迈进祠堂,在她身边跪下。
袁欢眼珠子也不转一下,直看着堂上灵牌,哑声道:“夫君,休了我吧。”
周言邦突然轻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笑到声嘶力竭:“果然昨晚是断头饭吗?袁欢你真行!”
袁欢沉默不语,仿佛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二人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下人都避在门外探头探脑,不敢打挠。
“安安,”自灵魂深处唤出的名字重重在压在人心上,周言邦哑着嗓子问:“为什么别人家娘子肯为相公纳妾,你却不行?”
本来没指望她吭声的,没想到她却应了,应得掷地有声:“我爱你。”
一句话,三个字。彻底扯落了那层轻纱。周言邦看着妻子不同以往的平静和坚定,突然明白这就是尽头,又或者是开始,一切在于他的抉择。
然而答案却是显而易见,他有家,父母尚在堂,能委屈的只有妻子——他其实也委屈,委屈妻子如何不体谅,如何不够爱他,爱到容许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他嘲弄般勾唇,长长叹了口气,道:“日后有何打算?”
咯噔!袁欢下意识地按上心口,发现那里仍有力跳动,便吁了一口气,“且再说吧。”
她理了理发鬓,缓缓站起来,跪得太久猛的一下眼前发黑就往前倒,周言邦连忙抱住她,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袁欢扶着桌沿,待一片清明,这才转身走了出去,完全背过身之际,她突然轻轻一嘲:“这是一个赌,而我赌输了。”
望着决然离去的身影,周言邦僵在半空的手放下,重重跌跪在蒲团上,沉默地望着那一排排无声的灵牌。
墙上的祖宗绣像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烛火渐灭也没有仆人敢进来剪挑,一室冰冷逐渐被夜色侵蚀,生气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