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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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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个很奇怪的人。
经过反复观察,大牛可以很负责任地说。
有人说先生杀过人,有人说先生救过人,也有人说先生其实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辈子就窝在这个牛头村里混日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开了个小私塾……
在大牛说出‘奇怪’这个词之前,他已经听过无数个版本,也渐渐从崇拜平息到见怪不怪。
【大牛啊,先生在不在?】村头李家娘子抱着一兜子白菜吃力地挤进院门,说到这扇柴门,牛头村的小老百姓都不知该从哪里吐槽开始比较好,你说明明那么大块地儿,前院后院都建得小有规模,怎么把这院门修得这么窄?刚刚一个成年人的宽度,稍微壮点的就得侧着身进去。之前有老实的趁着阳光明媚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只见那先生憨厚地呵呵笑道:【正好正好。】那口闪光的白牙噎得张老头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想着先生除了教书其他时候都不靠谱的历史,默默地为他掩上门。
大牛正与其他小伙伴围在一起玩五子棋,听到后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后院的方向,【先生去后面喂大白了。】
大白是先生两年前从山沟沟里跟回来的狐狸,因为通体雪白又憨态可掬被老实巴交的村民围观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村民散去后,先生看着那只蹲在长桌上用爪子把书本翻着沙沙响的狐狸,乐呵呵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天晚了赶紧回去。】
大牛那会子正在一旁逗着这漂亮的小动物,就见它爪子猛地给那本《千字文》挠了三道深深的印子,然后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先生。大牛一下子被惊艳了:【先生!你看你看,它好像听得懂你的话耶,它是不是不想回去?】狐狸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跳下桌子,走到先生面前,爪子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袍。
【哇哦!】大牛双目发亮:【先生,它听得懂诶!它是不是没有家了,我们把它留下来好不好?】
先生先是佯怒,拍了它脑袋一记:【敢挠烂书本,该罚。】见狐狸蔫蔫的样子,又憨憨一笑,蹲下身挠了挠它的下巴,【那你想留在这儿不?先说好了,我这里饭菜可不好吃哦。】
狐狸眼睛黑得发亮,神奇地点了点小脑袋。
先生哈哈大笑,道:【行,那给你取个名字吧。大牛,你说叫什么好?】
大牛兴奋地走上前抱起狐狸,见它挣扎得厉害,连忙放到桌上,【就叫大白好不好?】
狐狸全身僵硬,抬头看向先生,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似乎在说它不喜欢。
先生被逗乐了,当场拍板:【好,就叫大白了。】
这是大牛觉得先生奇怪的第一个件事,前阵子先生教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大白奇怪得不像一般小动物,那养着它的先生自然也是奇怪的。大牛绝对不承认他这样说是因为大白除了先生外谁都不让抱,哪个小萝卜头不听话时它马上去咬起戒尺向先生递过去,更不是因为它只肯吃先生给的东西,明明是只狐狸,居然连他从家里偷出来的鸡腿都不肯吃,还懒洋洋地瞄了他一眼,大牛可以用他从表哥那里抢来的木马打赌,他肯定被鄙视了!
李家娘子哦了一声,然后把白菜抱到厨房,擦擦手走出来:【哦,那行。我摘了点菜放到厨房里了,回头你记得跟先生说一声。】说着肉紧地捏了捏她家儿子的圆脸:【小吃啊,在先生这儿乖乖地啊,别只顾着玩哈。】
三岁大的小豆丁自顾自地在一旁画圈圈,实在被娘亲捏得痛了才咿咿呀呀地表示两声。
大牛看着这一窝三、四岁的萝卜头,自身六岁‘高龄’瞬间涨了不少优越感。
稍晚,陆陆续续的小院很快坐满,先生挽着衣袖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胖嘟嘟的大白。
【先生,早上好!】一见到先生,大家自觉坐正问好。
先生憨笑:【大家早上好,都吃过早饭了没?】
【吃——过——了——】稚嫩的童音迎着初升的太阳清洌洌地敲开了山村的宁静。
【好。现在,大家翻开书本,我们今天来学习《诗经》国风卷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
【投我以木瓜——】
作为村里唯一的书塾,先生又是个随和憨厚的老实人,所以它其实也充当了托儿所的角色,出去干活时,家里的小孩子基本都到了书塾里由先生看管。傍晚时分,父母从田里回来,经过书塾顺便接走了自家孩子,当然免不了带点田里的蔬果,庄稼人没有什么钱财,自家小孩日日来叨挠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时不时总会捎些粮食什么的,先生也不嫌弃,当然也不矫情,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村民们的感激自然给了他很大的经济支助。
天色渐暗,因为自家爹妈一早进了深山采药草去卖,大牛早就被交待留在书塾里等人。殷勤地点起油灯,又屁颠颠地送到厨房,【先生,我帮你点好灯了。】
先生正挽着衣袖刷锅,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忙接过油灯,笑道:【大牛,饿了吧,先生今晚煮面跟你吃。】
大牛熟练地添柴生火,很人小鬼大地道:【不用,爹娘他们应该很快回来,我回去吃就好了。】早前爹娘一个劲地交待,说先生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也没有什么收入,平时连鸡屁股都没得吃,让没事千万别拿他的一针一线。当时,大牛啃着鸡爪子对先生报以无尽的同情,没有鸡爪子的人生实在是太可怜了。
先生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面是前几天村长家送来的,据说还切好放在屋顶上晾了好些天,洗了上午小吃娘拿过来的白菜,水一开,放面放菜,最后洒上香菜葱花香油盐巴子,一锅香喷喷的白菜挂面很快出炉。先生取过两大两小四个陶碗,在大牛眼巴巴的欣羡中一一分盛,直到锅里只剩清清的面汤,先生用膝盖蹭了蹭大牛,【喏,帮忙端出来。】
大牛哦了一声,双手颤巍巍地捧起一个小碗,小心地往院中移动。
好不容易把碗端到了桌子上,先生已经摆好了筷子,笑笑道:【赶紧坐下吃吧。】
大牛这才反应其中一碗是给他的,当下眼冒星光,大力地嗯了一声。
先生看着他迫不及待样子,摇首失笑,那边大白也跳上桌,蹲在自己那一小碗前面优雅地进食。大牛边呼噜着面条,边看着先生右边位置上那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暗自嘀咕:先生还是那么怪,明明没有人还要多做一份饭菜,也不怕浪费。当然,大牛从来都是藏不住话的人,现在之所以不好奇主要是第一次发现先生的这个陋习时,他就问了。那时先生愣了愣,看着那个空位置苦思冥想了很久,然后搔搔脑袋,憨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习惯了。】大牛还想说什么就被大白恶狠狠的一爪子冲散了。也就是经过了那次,大牛才算是相信张老头说的先生其实失过忆的事,如果不是忘了以前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种雾煞煞的表情。
吃过晚饭,大牛爹娘刚好也回到了,二人站在柴门外喊话:【大牛,回家了。】
先生领着他走了过去,大牛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先生,今天实在是麻烦您了。】
【没事,他还很听话的。】先生笑笑,拍拍大牛的头让他过去。
挑着个扁担实在挤不进那扇柴门,大牛娘连忙放下挑子,从篮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先生,今天俺们卖了些药草,这是镇上带的一些糕点,您拿着尝尝鲜。】
先生看了看篮里还躺着的另一个油纸包,也就不推迟,乐呵呵道:【那太感谢了。】
大牛爹咧出大大的笑:【没有的事儿,那先生,您早点休息,俺们就先回去了。】
走了好一会儿,大牛又回过头,远远看见先生在柴门边放了张椅子,上面稳稳地燃了一盏油灯,油灯映出日夜敞开的柴门,小小的灯在夜色中清晰又飘渺。突然就想到了偶尔回姥姥家时看到的那个总是坐在家门口的古奶奶,听人说她年轻时丈夫出门打工就没在回来过,人家都说他肯定在外头出事儿了,可她就是不听,一有空就坐在门外等着,说是怕丈夫回来看不到她认不得路。
先生留门给什么人吗?隔日大牛揣着这个大问号来书塾,但最后先生还是没有回答到他,因为刚刚上完课那个老和尚就来了——老和尚其实也是大牛认为先生奇怪的事情之一——他能记事起,每隔一个月老和尚就会来一遭,每次来都会带上一坛酒,你说一个出家人喝酒能不怪吗?爹娘都说了,那不是个正经和尚。但大牛知道先生和那人感情很好,虽然和尚每次都是来去勿勿,也就一坛酒的功夫,两人话也不多,连他都能基本记住那没有半点新意的对话。
【最近怎么样?】往往都是先生喜滋滋地跑到厨房拿出两只海碗,当两人灌了一碗酒时,老和尚就会问。
【呵呵——】先生一般都是很贪杯地盯着碗里的酒,憨笑道:【挺好呀。】
每每听到这话,老和尚眼中都似藏有怜悯,而这个时候的大白都是安安静静地蹲在一旁。
正老实地与那窝小小朋友玩石子,老和尚提着他的灰色布袋踱了出来,大牛抬头望了望:【先生醉了吗?】
有一次先生喝完酒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边好半晌,突然又哭又笑:【你死了?我活了?】然后一直重复着‘错了错了’,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村长家那头被人抢了骨头的狗一样吓人,不止他,就连大白都被吓得迭声尖叫,一个劲地往和尚身上抓。老和尚似乎也被吓到了,连忙安抚大白,嘴里不停道:【可能是拿错了酒,没事没事,他只是喝醉了。】那时他就记住了‘醉’这个字。
老和尚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光头,【没有,和尚很有分寸的。】
大牛严肃地点头,然后问:【你要走了吗?】
和尚笑了笑,【有来有往,你我都是过客,走只是早晚的问题,所以不必过于执着。有错就有对,有是就有非,世事无绝对,莫要为难自己。】
大牛一脸茫然,又怕和尚说他没有认真学习,便郑重地继续点头。
和尚失笑,转身便走。
见和尚艰难地钻出那扇狭小的柴门,大牛一时脑抽追了出去,问了盘旋一天的问号:【先生为什么不关这个门?为什么晚上还要留灯在这里?】
老和尚身形猛地一颤,然后仰天长叹:【本是蓬莱客,却逐人间行。何苦。】
大牛不懂,又小心翼翼地问:【张老头说先生忘记很多事情了,是这样吗?】
和尚转过身,既悲且悯:【忘记了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不开心的事情记它做什么?你说是不?】
大牛大大点了个头,笑得眼角弯弯:【我们要记开心的事的。】
【那就对了。】和尚欣慰地又摸摸他的光头,【照顾好你家先生,过两月和尚再来找他喝酒。】
院子里先生还喝得兴致高昂,大白一贯的蹲在桌上闭目养神,流云聚了又散,院里木棉叶尽花开,那一窝小小朋友还在为谁的石子扔得远而争得吱吱喳喳……
或许,这才是日子,没有大喜大悲,平平淡淡的生活,平凡人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