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以爱之名 ...
-
据说，以爱之名属伤人之举。
数着檐下滴嗒细雨，文歌暗自唏嘘，貌似果有这么回事。
文歌是八号古玩店的老板，昨日收到一个老友寄放的一幅画，在听了那一长串故事后，不禁有点小埋怨，没事有那么强的好奇做什么，徒增心塞。
叮铛——清脆的风铃在这绵雨天气也多了一丝沉闷，文歌纳闷这鬼天气还有人出门，就见门口站了个高大的男人，正收伞挂在门口的伞架上。
趁来客没注意，文歌伸了个懒腰，换了张稍微精明的表情走了出来，刚走下台阶，便与客人打了个照面。
【我以为店家没在呢。】客人笑笑地与文歌打了个招呼。
文歌微微一笑，长得很精神嘛，绝对不是那种丢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款，看到顺眼的人，文歌自然没有了被打扰的不满，也笑道：【天冷又下雨，总让人泛懒。先生是要买点什么吗？】
客人手一摆，笑道：【听说贵店近来有收到一幅宋末明初的古画，想来欣赏一下。】
文歌眉一挑，对着男人这客套也不打就直入主题的性格颇为欣赏，便也放下了奸商的那一套：【先生贵姓？】
一听有门，客人脸色一喜，上门一步行了个拱手礼，道：【敝姓辛，单字程。】
【辛先生，你好，这边请。】暗自嘀咕这人古怪的行劲，一边把人让到台阶上的小壁间，两人临窗而坐，文歌不紧不慢地开始煮茶：【辛先生哪里人？不知从事什么工作？】
辛先生笑了笑道：【祖藉东阜，几年前被分配到了本城XX大学，算是老师吧。】
文歌点头：【原来是教育工作者，失敬，可是比我们这小营生好多了。】
【哪里哪里。】辛先生客气一番，然后略打量了下四周，便斟酌道：【不知那画？】
【哦，对了，先生是来看画的。】文歌专注地冲好茶，斟上八分满，微抬手放到客人面前：【辛先生尝一下，一位老主顾送来的，正宗的祁门红茶。】
辛先生接了，端起茶杯，还没有放到嘴边，茶汤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形成轻烟，袅袅而上，他停了一下，微垂的眼看不清思绪，只见他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果然是好茶。】
文歌故作没看到他留连在杯沿摩挲的拇指，施施然地吸了一口茶汤，便不再开口。
二人默默地喝了近两盅茶，一室寂静，只有窗外滴嗒的雨声。
感觉喝得满意了，文歌才仿佛突然想起，问道：【辛先生指的是什么画？宋明两朝的画我最近收到还真不少。】
辛先生似乎吁了一口气，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海日腾龙。】
文歌眼睛一眯，果然。见客人说完后谨慎地盯着她，也不说话，便下意识地勾起一抹笑：【那是别的客人寄放在这儿的，小店按理可不该展示。】
闻言，辛先生郑重地坐正，双手端放膝上，一副用生命作担保的架势：【我只用眼睛看，绝不唐突。】
文歌呵呵一笑：【先生言重了，也罢，不过是幅画作，想来老先生也不会介意。】说完便起身走上阁楼，过了好一会儿，才取了一个长盒子悠悠踱步而下。
辛先生目光一闪，然后牢牢盯着那只古朴的方形长盒，气息渐乱。
冷眼旁观着他明显变得急切的表情，文歌腹诽，明明已入不惑的年龄，竟还如此不沉着，是担心自己看不出端倪吗，失败。思及此，又替那人不甘一番。
清走方桌上的杂物，又小心地擦干水迹，再铺以一层油纸，文歌这才将画卷取出，轻轻放到桌上。
一手握在轴上，文歌却没有马上打开，而是神色不明目不转睛地看着辛先生。
久久没看到她的动作，辛先生像是明白过来，抽回粘在画卷上的目光，缓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没有半分迟疑和退让。
二人良久无话，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老板让了步，文歌轻声一笑，【很好。】
一句‘很好’让辛先生不无诧异，但他的心神瞬间被展开的画卷吸走。
浩瀚大海、波涛汹涌，一轮红日高高悬于海面，冷眼看着动荡不安的浪潮。一条翻腾的黑色黑龙大半个身体隐在波浪后面，长长的尾巴狠狠扫向浪头，长长的胡须迎风而立，龙头凛然地看着浪头上的人，那人足尖踏浪，只能看到背面，黑发如瀑被风吹得凌乱，一身黑色戎装，右手一把银枪泛着冷光直指龙头，身形娇小，显然是位巾帼英雄。
朱砂、墨砚、宣纸，简单的素材描绘了一幕激动人心的人龙相斗。
辛先生此时已忘了先前的承诺，修长的指微颤着就要抚上画作，却又在离宣纸只有约一厘米的上方堪堪停住。
不消看也猜得到眼前人脸上是怎样的一副激动表情，文歌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径自端起一旁的茶杯，舒服地靠上沙发背，温声道：【辛先生想听故事吗？】
辛先生明显动作一僵，但很快反应过来，却是头也不抬，略带沙哑地问道：【什么故事？】
文歌笑得很是没心没肺：【杀妖除魔，患难真情，阴阳两隔又相逢不识的痛快故事。】看着辛先生胶在画卷上半分不移的视线，她不禁冷笑：【可是比3D电影还来得精彩的‘故事’。】
辛先生静默了一会，声调微沉：【可以不听吗？】
【不好意思，这是看画要付的定金。】文歌更尽一杯茶，笑意盈盈却没有半点温度。
于是，在听众沉默以对的时候，文歌嗓子一清，将这个听来的故事倾情演绎，发泄自个儿被传染的郁闷时，也将辛先生带入千百年前那个妖魔横行的混沌世界。
唐朝建立之前，中原大陆经历了一场混沌无序的时期，那是段被史书刻意抹去了的历史。国之将亡，妖孽横生。只有入了道术门的能人异士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
接了除妖令的夜郎国女将军连日赶路，终于在限期前一天赶到了东海之滨。
经过一番激烈打斗，最终黑龙不敌，睁着硕大的眼睛带着不甘和遗憾跌落浩瀚烟波。
女将军收起银枪，抹去嘴角鲜血，暗自心惊黑龙的难缠也掩不住一丝疑虑爬上心头，似乎黑龙身上并没有人类的气息，是杀错了吗？她这般一想但很快又否定，按帝国给的情报来看，不可能找错，那么，是情报出错？还是……有什么事情被隐瞒了？
女将军脸色蓦地变得凝重，早前兄长透露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随着黑龙的死亡，海面静静回复平静，诡异的是龙的尸体却渐渐浮了上来，回想到黑龙死前望向她的眼神，女将军难得地闪过一抹懊恼。
正盘算着是否要给黑龙处理后事，突然龙的肩颈处动了一下，女将军眼瞳微缩，仔细看去，果见鳞片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懦动，没有多想，她长枪一挥，一道银光从那处鳞片划过，紧接着一双鲜红的手攀了出来。
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龙身钻了出来，看到岸边站立的人，那人先是抬头看了下天空，然后侧首，冥想了一会儿，轻拍脑门，咻的跳下海，不过一息便游到岸边，站在海里洗了洗身上的鲜血，才缓缓走上岸。
【你是什么人？】女将军握紧手中长枪，谨慎地看着对面的人。
没有刺眼的红色，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袍，站在月色初上的海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整个人看起来不太真实。面对质问，他笑了笑：【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记得在它肚子里活了三百年。】说着他指了指海面上的黑龙，眼神无悲无喜。
女将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问：【叫什么名字？】
他瞄了眼左肩，又是一笑：【枯叶。】
【你是妖吗？】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妖气或黑气，女将军相信自己与身俱来的能力的同时，还是问了一句。
枯叶摇头：【不是。】
【那你走吧。】
【你呢？叫什么？】见女将军银枪一收就要离去，枯叶问道。
女将军打量了下他的神情，没有看出异常，才缓缓答道：【白马。】
【很有意思的名字，你爹娘真有趣。】枯叶噗的笑出声来，就像个简单的孩童。
习惯了打打杀杀的白马看到如此干净的笑容不禁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才淡淡道：【不是爹娘给的。】
没有错过她冷漠的表情上划过的柔情，枯叶语带欣羡：【肯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白马不置可否，见枯叶犹自站在岸边没有离去的意思，便道：【你不走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杀了黑龙，对这个从龙腹里爬出来的人总有着那么点责任感。
良久没有得到枯叶的回应，白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巨大的黑龙平躺在海面上，随着波浪微微晃动，远远望去仿佛只是在沉睡。
感觉到他叹了口气，然后喃喃自语，声音虽小但自幼习武的白马听了个真切：【总是要长大的。】
听清了每一个字的白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就见枯叶突然双手结印，默念了句类似咒语的经文，待放下手时，海面上的黑龙缓缓沉了下去，诡异的是海浪没有半点波动，巨大的龙身就好像隐入了海水。白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黑龙完全失去踪影，她才眼神复杂地看向枯叶：【你真不是妖？】
枯叶摇摇头。
白马看了眼黑龙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枯叶，斟酌了一会儿：【你会害人吗？】
枯叶失笑：【不会。】
白马点头，转身就离开，走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足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枯叶耸了耸肩：【我在它肚子里呆了几百年，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你不觉得我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那跟你现在的举动有什么联系吗？】白马没好气地道，对上这个年轻的男人，她发现惯有的冷漠起不了半分作用。
枯叶但笑不语，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一只初生的鸟看着可以带他翱翔的人。
白马抿唇，微一思索，道：【带着你可以，但不要影响我办正事，回国后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之后我们互不相欠。】说到底，还是因为帝国杀黑龙一事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心里总有丝不安，下意识觉得这人会是关键。
之后，枯叶随着白马与她的部下汇合，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征战之途。
渐渐地，他知道白马的名字是帝国重臣同时也是她的爱人月夜所赠，在完成了帝国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后，白马渐渐觉得帝国在阻扰她回京，她派了心腹回国，得到兄长因言获罪入狱，蓦地明白过来，安排副将按计划执行杀妖任务时，她带着枯叶悄悄潜回京师。
路上，白马突然问枯叶：【你看懂这个世界了吗？】
她问的时候枯叶正坐在树梢遥望无边的黑夜，他弹了弹手中黄叶，似笑非笑：【你懂了没？】
白马没有回答，枯叶垂眸看着她要悲不悲的表情：【不好懂吧。】他苦笑一记，声音融了夜色特有的凄凉：【他总以为入世了就是渡劫，渡劫了就能看透世情，看透了就超然于外。以前我不相信，今日，我仍是不信。】
他看着白马颓然的身影，看了一路她的倔强她的故事，他有些冷漠又在些感慨：【我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不懂你兄长为什么因为一句话就被判刑，不懂你的国家为什么能在负了你的同时还要你去保卫它，更加不懂为什么你们相爱的人要互相猜疑。】
白马无言以对，只有晚风细细的呜咽。
最后，枯叶问她：【你不怕被你的国家发现？】
他没有说发现什么，但白马知道他在问是否会落下把柄，被人恃机入罪，她摇摇头，到了今天，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事情最后的发展在枯叶的意料之中却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回到京师的白马消失了一夜，第二天回来时整个人沉默了很多，然后二人开始了没由来的逃亡。白马的兄长在心腹给她带回消息的那天已经被处斩，至死白马都不知道所谓的叛国罪名因何而来。从中原到塞外，从大漠到雪山，在解决了又一批杀手后，白马被雪灼伤了眼。
没有了视力，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陷入了安静，她突然道：【枯叶，我们回京吧。】
枯叶笑道：【好。我一定会把你送回他身边。】
越近京城，二人遇到了袭击更多对手也更强劲，白马一把银枪早已被染红。
在一个冬日的黄昏，他见到了传说中的月夜，站在一众尸体中间的月夜没有他想像中的清雅俊秀，也不是高贵出尘。
月夜看到二人，淡淡道：【杀了他，跟我回去。】
枯叶摇首，白马却蓦地笑了，这还是认识这么久来第一次见她笑，然而枯叶却看到了满满苦涩，到底她只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小女孩。
她笑了很久，直到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看着月夜，声音轻得仿佛自问：【你爱过我吗？】
月夜嘴角微动，却终是没有开口。
落日隐去，带走了最后一点热度。
白马缓缓举起右手，被血染红的长枪不复往日光彩，她深深看了月夜一眼，狠狠一握，啪！一道裂纹应声呈现，月夜眼瞳一缩，就要上前夺枪，但白马却早有防备，飞快地后退，长袖一甩，银枪折成两段重重落下，为黄叶作伴。
没有去看月夜，白马淡淡道：【走吧。】
【你们谁都走不了。】月夜极力压抑怒火，扬手招下待命的杀手，很快，黑衣杀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小树林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马冷冷一笑，看向枯叶的眼中有决绝和歉意。枯叶笑得很洒脱，向月夜道：【你要抓的是我吧？】
月夜点头，看着白马道：【帝国一直以来要找的都是这个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白马冷笑：【重要吗？】
月夜无言，倒是枯叶认真地问了他一句：【值得吗？】
那一战，是她这么多年来最痛快淋漓的一战，她忆起了父母、师傅、兄长，她看到了月夜看到了枯叶，仿佛要把一切发泄，她只攻不守，身上很快多了长长短短的伤口，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枯叶苍白的笑容上。
养好伤后，白马独自离开京师，三天后，月夜成了帝国的附马。
举国欢腾的那天，白马来到了几百公里以外的小镇，随意找了个酒肆，不过一个时辰，身边已堆满了酒坛，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东海的方向，哑声惨笑：【你说不懂，其实你看得比我们都清楚。可是，我却到了今天还不知道该不该后悔。】
酒肆旁是一处凉亭，是镇上百姓每日听书的好去处。说书人是个眼角带痣的中年人，看着酒肆又醉得一塌糊涂的身影，眼底尽是怜悯，那姑娘平淡的一句话让他热衷挖掘故事的人也不忍细问过往，她说：【我爱的人害死了我的兄长，我最好的朋友为我而死。无辜的人都死了，我们却还活着。我失去了一切，他成了亲。】
茶香渐冷，天色昏沉，细雨纷飞的冬日，古玩店依旧寂静。
【辛先生有什么感想吗？】文歌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飘渺的雨丝，头也不回地问道，她可是给自己的倾情讲述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呢。
【先生认为哪一个更可恶？】文歌又问。
辛先生不答，只是放下了手中画卷，端起了冷掉的茶。
【所谓为了爱人周全忍辱负重不过是没有勇气面对的借口，为了保全自己秘密打着舍己救人旗号的人却是卑鄙。你们都成全了自己，却把所有的痛苦愧疚都让一个弱女子去承担。】文歌冰冷的语调没有半点客气。
沉默了很久，久到清朗的嗓音变得沙哑，辛先生才缓缓开口，一字一顿：【百年芳菲，千年轮回，对对错错是是非非。都已经成为故事，忘得差不多了。】
【那忘了吗？】
【快了。】
【哦。】文歌侧首，好奇道：【知道死鸭子吗？】
辛先生抬头，半天没反应过来。
文歌好心解惑，笑得春花灿烂：【死鸭子嘴硬啊。】
辛先生迎向她的笑，然后默默站了起来：【多谢店家。】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冷不丁地，文歌问道。
辛先生又一阵沉默，道：【找人。】
【哦？那条龙吗？】
【……对不起。】
【最后一个问题，】文歌丝毫不把客人的痛苦放在眼内，扬起一指：【你叫什么名字？】
……枯叶。
看着辛先生略显狼狈的背影，文歌脸上悲悯一闪即逝，然后着手收拾好桌面，拿着长盒走上咿咿呀呀的楼梯，摇头晃脑：【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隔日，古玩店又迎来了一位老主顾，二人刚落座，文歌便开门见山：【白老先生，龙不见了。】
【好事。】老先生欣慰地抚了抚长须，道：【多谢文老板相助。】
【没什么，不过是出个地，讲个故事。】文歌看着变回普遍的画作，不无好奇：【那人真的故事里的枯叶？他跟黑龙到底什么关系？还有，那对苦命鸳鸯现在怎么样了？】
老先生微微一笑：【鸳鸯自然是在一起的，只是龙却不好找。】
文歌点头，很是八卦地小声问道：【你说枯叶到底有没有爱上白马？】
老先生捉狭地挤了挤眼，不答反问：【你不是说‘人不如故’吗？】
有道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以爱之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