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雨欲来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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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陆鱼轻声咳嗽打破了沉寂，她明白，方才心中的激荡，是属于李秀兰的情感。而她虽然就这样莫名地卸下心防，理智上却仍然不敢轻信。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眼前这人不想伤害她们母子。
于是她尽量平静地开口道：“孟……大哥，以前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不好就这样贸然与你相认。也说不定我与你妹子衹是容貌相似，却并非一人。这兄妹相认是件大事，不能马虎。不如……不如你让我冷静下来想想，说不定会想起些过去的事。”
孟云天被她这番话说得心中苦楚难当，但他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面上已然沉静无波，只是开口时声音略有沙哑：“云繁，你怎么能忘记哥哥……”说话间轻轻摇头，眉目之中苦涩之意一闪而过，“也罢，终归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现下住在何处？银两上可有短缺？”
陆鱼心中大喊，我缺钱啊我很缺钱！开口却成了：“我如今在医馆帮忙，生活上倒也过得去，你不必担忧。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孟云天见他二人衣衫陈旧，知她并未道出实情，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却又感叹这个妹妹即便失去记忆，这外柔内刚的性子仍未改变，当下不再多言，只点头道：“我送你们娘俩过去。”
这次陆鱼没再拒绝，抱着醇儿走在前头。按理说后面跟着个不算太熟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安，她心里却十分踏实。俩人路上聊了彼此近况，陆鱼得知他早年从军，如今已经解甲归田。陆鱼所嫁之人是陈国世家之子元昭，渌水之战时失踪。元家正当此际却遭歹人洗劫，惨遭灭门，她当时身怀六甲，却奇迹般死里逃生。陆鱼暗想，这倒与自己记忆中的零散片段暗合，心中更少了几分疑虑。
走回医馆时已是薄暮冥冥，醇儿伏在她肩上睡着了。陆鱼正要与他道别，他忽然道：“若是有人问起来，别说出我名字。”陆鱼心念一动，微觉奇怪，却点头道：“我告诉罗郎中我叫陆鱼，你便叫陆云如何？”
孟云天道：“如此甚好。”他看着醇儿的睡颜，目光十分柔和，抬头对陆鱼说：“快进去吧，我明日再来看你。”他早先对这医馆也略有耳闻，知道罗道衡口碑极好，倒也并不担心。陆鱼朝他笑笑道：“你路上小心。”便抱着醇儿自后门进了医馆。
孟云天站了一会儿，眼中似有湿意，却终归是化作一抹发自心底的温柔微笑。
“你能确认，那人真是你哥哥？”罗道衡郑重问道。陆鱼迟疑了一下，终于坚定地点点头。尽管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二人关系的情况下，这样做确实有些冒险，但她心里那种对于孟云天真切的眷念令她无从回避。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呢？她的情感已经向孟云天敞开，但理智却在制止着她前进。她叹了口气——真怕有天精神分裂啊。
罗道衡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他……要带你离开吗？”
陆鱼早先被这出兄妹相认的戏码打了个措手不及，倒没想过此事：“我不知道。他说他这些年在遥城贩马，这趟是出来做买卖的。”孟云天说他退伍还乡后便同几位同袍一道做起了买卖马匹额的生意，遥城马匹耐寒脚力好，他们便将遥城的马匹贩往南边。这些年他都是趁做买卖的机会寻找孟云繁，不想真给他找到了。
陆鱼说完两人都心道，既是如此，那必然还是要回遥城的。
罗道衡不由道：“遥城离此千里之遥，边地苦寒，你……千万三思。”
在这样交通不便的时代，如此长途的旅行是件重大无比的事。在旅途中，随时可能发生许多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况，哪怕一次小小的风寒都可能因为救治不当而令人丧命，更别说如今战乱刚息，百废待兴，正是匪患纷扰之时。就算平安到达，遥城是边关，这些年西戎蠢蠢欲动，而天下初定，朝廷未必有精力整治边防，如此说来，遥城真是并非乐土。
这是第一次，陆鱼真切地感受到了距离，感受到了人力的渺小。几小时的飞机，几天几夜的火车，让人们不再需要用双脚去丈量土地，当这些工具不复存在时，陆鱼忽然发现自己此生也许就只能囿于一片小小的天地。也是第一次，朝代的更迭，不再是书中的只言片语，它成为关乎每一个普通人生活的重要课题。
几个月以来，陆鱼一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游离感，仿佛她闭上眼睛，就仍然能当自己还在格子间里，在忙碌的午后稍稍休憩。但是生活终于还是逼得她无法再用这种方式麻醉自己，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李秀环，或是孟云繁，与陆鱼之间，并不是隔着万水千山。
罗道衡见她不做声，眼中似有些复杂的情绪涌动，怕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焦虑，也许你大哥只是想看看你，或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呢？”他本是木讷寡言之人，却不知怎么如今与陆鱼母子说话十分流利，再无初时张口闭口佛陀先圣之言的呆板。
陆鱼勉强笑笑：“是，现在还没到操心的时候。”心里却觉得难受得厉害，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那股子伤心压下去。
第二日，医馆甫一开张，孟云天便步入正堂。他身形强壮，腰杆笔直虽作普通商贾打扮，浑身上下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大步走来时，行人都不禁闪避一旁。罗道衡正低头开方子，堂中忽然鸦雀无声，他微觉奇怪，抬头看，只见堂中站着一位壮汉，微微一愣。那人觉出罗道衡在打量自己，收回观察四周的目光，落在罗道衡脸上，微微一笑，却并不做声。罗道衡登时了然，唤来当归，将他迎入后堂。
“哥？”陆鱼轻声唤他。孟云天早听到她的脚步声，却没想她竟然开口相认，心中一震：“云繁，你想起来了？”
陆鱼歉然摇摇头：“没有。”其实方才她也有些愣怔，昨晚她想了一夜，仍然无法全然尽信，可不想今早见到他就脱口而出，看来又是孟云繁的残留记忆了。
孟云天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接着便温和笑道：“醇儿，过来，舅舅看看你。”陆鱼从身后轻轻拽出醇儿：“他还不太认得你，有些害羞呢。”低头对醇儿道：“过去吧，让舅舅抱抱你。”
醇儿仰头看了看陆鱼，那厢孟云天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掏出一个九连环：“瞧瞧这是什么？”醇儿终于被吸引过去，从孟云天手中接过九连环，咧嘴笑道：“舅舅！”孟云天七尺男儿，被这一声软软的童音唤得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原来您就是陆鱼的兄长。”罗道衡不知何时已经从医馆回来了，却看到孟云天正耐心地教醇儿解九连环，陆鱼站在一旁温柔浅笑，心中忽然觉得十分温暖。
孟云天将醇儿轻轻从腿上抱下，起身对着罗道衡郑重地作揖道：“罗郎中，多谢你照看我妹妹母子，在下感激不尽。”
罗道衡忙上前扶起他，一会儿工夫便急得面红耳赤：“举手之劳，我哪里当得您这么重的礼……”
孟云天严肃道：“于您是举手之劳，于我们却是天大的恩德。陆某寻妹多年，本以为此生难以再见，不想他娘俩有福气，遇上了义人。以后若有差遣，陆某万死不辞！”
“罗某受佛祖恩惠，理应行善积德，您若是一定要报答我什么，倒不如以后多做善事，广结善缘。”
孟云天又是一抱拳：“陆某谨遵恩人教诲。”
陆鱼被两人恩人来恩人去酸倒了半边牙，发现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忙道：“哥，你现在在哪里落脚？”
“我住在官道边的登州驿站里，待将马匹卖出去再进城住。”想来他是带着马队不便入城，所以在驿站居住。忽听他道：“今日我也正想与你商量这事，待我做完这笔生意就要回遥城，也就是三五天的功夫了，你要做做准备与我一起走。”语气却并非询问，而是肯定。
陆鱼和罗道衡闻言都是一僵，陆鱼嗫嚅道：“哥，你再让我好好想想。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不想离开。”
孟云天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罗道衡，后者脸上隐约露出一种欣喜的神色。
“我知道遥城路途遥远，但有我照顾你们，不会有事。已经入秋了，咱们要在立冬前上路。”言语之间似乎非常紧迫。
陆鱼有些不快，都是成年人，孟云天即便是关心自己，也不能这么专断地为她做决定。
孟云天见她不做声，心中忽然一动，又不禁看了一眼罗道衡，恍然道：“难道你与罗郎中……”
“没有没有，你别多想，”罗道衡还未反应过来孟云天所指，陆鱼已经赶紧澄清，“我跟罗郎中没有什么的，我只是觉得醇儿还小，怕他受不了这么远的路途。”
这个理由似乎比较充分，孟云天却仍然笑着大手一挥：“这你不必操心，我会打点一切，不会委屈醇儿。”说着摸摸醇儿的小脑袋，朝陆鱼宽慰一笑。
陆鱼终于不愿再继续找借口，坦白道：“哥，我不想去遥城。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找得很辛苦，你希望一家人可以团聚，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放弃现有的生活。你想照顾我们，想尽兄长的责任，但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对我和醇儿，你只有义务，没有责任。我靠自己，一样能让我们俩吃饱穿暖。我会算账，可以做账房先生，我会写字，可以帮人家代写书信……我也有选择自己在哪里生活的权利，我觉得登州气候好，民风淳朴，我喜欢这座城市，我想在这儿一直生活下去……”
“够了！” 孟云天忽然打断她的话，面容冷峻，十分不悦。陆鱼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么的“出格”。但让她放弃自己生活的原则，她真的做不到。
孟云天皱着眉头：“云……小鱼，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说话做事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我不逼你，去遥城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吧，”顿了一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说道：“我先回驿站了，你若有什么事，便去驿站找我。若我不在，你可寻一位姓季的驿丁给我带话。”
陆鱼点点头：“我送你出门。”
过了晌午罗道衡又去看诊，入夜了还未回来。陆鱼照例为他留好了饭，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她在城市长大，所见到的夜空都被霓虹灯染得失去了原来的颜色。遇到污染严重的时候，什么月亮星星通通都看不见，哪里像现在，抬头就能奢侈地看见璀璨的星空。
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亲人们，是无法看到这样的夜空的。她与他们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越来越模糊的回忆了。
怎么可能不想家呢？怎么可能不想回去？但对于希望渺茫的事情，想多了反而是一种折磨。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好好活下去，她就不能去碰那些鲜亮的回忆，一旦感情露出脆弱的苗头，悲伤的情感就会侵蚀内心，她害怕到那个时候，她没法子从泥潭里自拔。
“陆……鱼？”
陆鱼一怔，回头看正是罗道衡，勉强一笑：“你回来啦？饭在锅里，我去给你拿出来。”
“我已经吃过了，回来的时候你在发呆，就没有打搅你。晚上天凉，你身体刚好不能受寒，还是进屋来吧。”
陆鱼心中一暖：“谢谢你，罗郎中。”便从藤椅中起身进屋。
罗道衡见她面色不豫，猜想是思念亲人之故，安慰道：“陆大哥今日说的话，全是出于关心，你们重逢不易，不要为此伤了和气。”
“我知道……我没有为此难过……”陆鱼黯然道。她难过的是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前事的时候却又被回忆击中，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我看陆大哥是位十分正直可靠的人，况且他的生意如今做得这么大，路途上定能保你和醇儿平安无事。”
陆鱼疑惑道：“他的生意……做得很大？”
“我也是今日去看诊时与刘员外闲聊时听说的。想想也是，能住在驿站，做的又是马匹生意，那定然是跟官府军队相关了。现今正是军队休整之时，谁揽上这供应军马的生意，谁就是占住了一座金山呐。”“金山”云云，正是刘员外的原话。
陆鱼有些讶然：“许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罢。”
两人一时无话，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罗郎中，小鱼，快开门。”却是孟云天的声音。
陆鱼与罗道衡都是一愣，罗道衡赶去开门。陆鱼心中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孟云天匆匆进屋，神色十分凝重。
“小鱼，事出突然，我今晚就要离开登州，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同我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山雨欲来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