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惊马刀光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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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鱼闻言心头立刻窜起怒意，未待发作却已压下。忽然之间，许多事情串联起来，显得迷雾重重。孟云天是陈国将领，如何在政权交替的敏感时期揽到了魏国的军马生意？他为何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去遥城的目的，真的只是便于照顾她们母子这么简单么？
若是孟云繁在此，定然早就发现中间关节。孟云天兄妹父母早逝，长兄如父，他对孟云繁真正是爱逾性命，有事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从未说过重话。这次忽然十分武断，必然是有隐情。陆鱼却当是他从来都是这样，才执意要与他争辩。
“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陆鱼问道。
孟云天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权衡是否应说出真相，片刻之后答道：“许多事我可以慢慢跟你解释，但如今情势紧急，若你留下，不但你与醇儿难以自保，也许还会连累罗郎中。”
陆鱼与罗道衡闻言都是一惊，罗道衡一贯温和沉静的面容上带着少见的严肃：“陆大哥，既然事态如此严峻，你更应该告知我们实情。陆鱼她记忆全失，若是真的性命攸关，你至少该让她知道所为何事，不然你让她如何信赖你、同你离开？便是我，也不会答应。”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令人难以相信出自平日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罗道衡之口。
陆鱼心中感动，想不到罗道衡平日与她交往谨守礼节，交流不多，此刻却能说出她的心声。她是不想背负着孟云繁的过往生活，但如今她却不得不因为孟云繁这个身份而逃亡。她曾经担忧过旅途的风险，但如果真要远行，她又怎么会像一个普通的古代妇女一样畏缩害怕？但她不能接受这样不知所谓的离开，她害怕的不是旅途本身，而是未知。
孟云天神色更冷，陆鱼忽觉心底发寒。那些曾经出现在梦中的记忆片段一瞬间又闪现在脑海，她在心里默默地问：孟云天，你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退伍士兵么？
而孟云天似乎终于被罗道衡说动，缓缓开口道：“罗郎中，有件事我让陆鱼欺瞒了你。我们兄妹并不姓陆，我的名字是……孟云天。”
“孟云天”三个字如同一声闷雷打在罗道衡心上，他忽然浑身剧震，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你是陈国将神孟云天？你是孟大将军？”
陆鱼心里也是一惊，暗道：看来孟云天果然不简单。可是陈国将神又是什么？听起来似乎十分厉害。
“孟大将军你还活着？当年听说你战死在渌水之滨，举国哀悼，你竟然还活着？”
孟云天见罗道衡如此激动，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苦涩笑道：“陈国已亡，我本应以身殉国，却苟且偷生至于今日，实在无颜见葬身于渌水的三十万陈国英灵。”
罗道衡细细看他，记忆中模糊的影像渐渐与面前之人重叠，叹息道：“阿弥陀佛，十四年前你平定西戎，凯旋而归，那时我正随枯叶禅师在平州化缘，在人群之中瞻仰将军英姿，不料有生之年竟能再见将军。你能活着，于陈国百姓实在是莫大安慰。”他说到后来，声音几近哽咽。陆鱼心里也跟着一酸，虽然她对陈国魏国都没什么感情，但这样的亡国之痛，还是令她心有戚戚焉。
孟云天神色郁郁，十四年前他刚满二十，却已跟西戎人打了三年仗，立下赫赫军功，那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想来真如隔世，他长叹一声：“我上负皇恩，下负百姓，本不应苟活于世，待大仇得报，孟某必将自绝以谢天下。”
朝代更迭，江山轮流坐，这在陆鱼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何况一个国家的覆灭，并不是一夕之功，也不是几个人的责任，孟云天何必要如此决绝？但她心知现在并不是劝慰的时候，只岔开话题：“那是不是魏国人发现你的行踪了？”
“不错，魏国派了不少探子寻我，我今日看到几个人行迹十分可疑，恐怕是被盯上了。云繁，若你不跟我走，魏国人绝不会放过你，而罗郎中也会受我牵连……”
其实不需他言明，陆鱼已经知道情势严峻了，点头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陆鱼匆匆跑回房间，这时候就显示出穷人的好处了，除了几件御寒衣物，根本没什么可带的。她三下两下打点好行李，抱起还睡得正香的醇儿走出房间。
天色已深，罗道衡站在门口，见她走来，往醇儿的衣襟中掖了一样物事，陆鱼没看清究竟是什么，只听见罗道衡低声道：“陆鱼，你保重。佛祖保佑你路上平安。”
陆鱼的眼眶发热，嗓子一下哽住：“你也保重……谢谢你。”
孟云天轻咳一声，打断道：“咱们赶紧上路吧。”
陆鱼拜别罗道衡，只听孟云天忽然道：“罗郎中，你天性仁厚，我本不该多言，但还是要说一句……我们几个的事，还望你严守秘密。”
罗道衡愣了一下，缓慢而坚定地道：“请将军放心，我……是陈国人。”
几人从小巷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上前，见是孟云天，朝他行了个礼，便开门放行，显是孟云天早已知会。出得城门，不远处的树林边停着一架马车，有人在马车四周来回走动，甚是警觉。看见几人前来，那人迎了上来，孟云天对陆鱼道：“云繁，这是小季，我去跟他说两句话。”他上前与小季说了些什么，小季便匆匆离去。
树影沉沉，罩在茫茫夜色之中。高大的骏马似是有些不耐，前蹄刨了刨地上的土，仰头打了个响鼻。陆鱼头一回坐马车，心里着实觉得有点新鲜。她抱着醇儿上了马车，刚坐好，又想起了些什么，掀开帘子看了眼夜幕中登州高大的城墙，一番努力之下，终于压下了心中复杂的情绪。
“云繁，坐好了，咱们上路了。”
一声鞭响，马车轧轧驶去，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云繁，好些了吗？”马车缓缓停下，孟云天探头问道。
陆鱼勉强睁开眼，恹恹道：“已经好多了，不过还是有点儿恶心……”话音刚落，她猛地起身，孟云天忙伸手托她下车，陆鱼腰都直不起来，跌跌撞撞跑到路边草丛便吐了起来。
在带陆鱼上路之前，孟云天并没有料到，几年不见，他的妹妹竟然开始“晕车”了。几天下来，陆鱼已经吐得脸色蜡黄，站都站不稳，歪在车里好似一根面条，反不如醇儿活蹦乱跳。
孟云天轻轻拍着陆鱼的背，见她连黄黄绿绿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心中着实担忧。路走了还不到一半儿，再往北走便是山脉，地势更加坎坷。眼见着天越来越冷，若是在路上遇上风雪，就更难前行。
“云繁，再忍一忍，前面有个镇甸，我们能赶上晚饭。”
陆鱼昏头昏脑地应下，孟云天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马车。她立刻蜷缩成一团，显然已经脱力。醇儿急道：“娘，你别生病，你快点儿好起来……”
陆鱼虚弱一笑，忧伤不已：“乖孩子，快点长大，给娘造个飞机吧……”醇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陆鱼微微一笑又闭目养神了。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娇气，孟云天戎马一生，连赶车也带上了行军的架势，这时又为了掩人耳目，走的尽是曲折小路，陆鱼坐在车里可真算不上舒服。孟云繁这身体本来就弱，亏得罗道衡调养了一番，不然现在一定会昏死过去。
这日到了傍晚，果然如孟云天所说，几人到了一座叫做彭家沟的镇甸，街道上人来人往，倒也算繁华。孟云天找到客栈投宿，先安顿好陆鱼两人，自己便出门了。不多时领着一位中年男子回来，见他身上背了个药箱，原来是个郎中。
“周郎中，这是舍妹，劳烦您给瞧一瞧。”
周郎中上前为陆鱼搭脉，不多时便道：“这位娘子身体虚弱，是常年劳累，又受旅途颠簸，才使脾胃不调，我可以为她开个方子暂时调理脾胃，但若有机会，还是要好好休养一番，以免伤了根基才是。”
孟云天点头称是，跟着大夫去抓药。陆鱼想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就没断了看病吃药，跟自己以前精力充沛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真让人心烦意乱。她暗下决心，等到了遥城，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这才二十出头就病怏怏的，等年纪大了岂不是更糟？
胡思乱想间孟云天已经回来了，进屋来探看陆鱼。方才听周郎中的话，也知道了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落下一身病，令他深觉愧疚。见陆鱼精神尚好，心中略觉安慰。
“云繁，咱们在此歇一晚，明早上路，你和醇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陆鱼想了想道：“可有新鲜果品？”她可好些日子没吃点儿新鲜水果了，再这么下去非得败血症不可。
孟云天见她提起水果眼中都要放光，不觉微笑：“瞧你馋的，一点都不像做娘的样子，我这就去看看。”说罢又转头出去了。
陆鱼被他这忙前忙后照顾着，心里实在温暖熨帖。自上路开始，她心里就有些憋屈，后来又病着，更是不爽，这时微微觉出有兄长的好处来，总算冲淡了些心中的郁结。
夜里，陆鱼和醇儿都洗了个痛快澡，换上干净衣服。陆鱼虽然已经习惯照顾醇儿了，但洗澡的时候免不了还有些尴尬，是等醇儿睡着了，抱到隔壁房间让孟云天照看着，自己才洗的。孟云天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当她怕吵醒醇儿，没有多问。
当陆鱼时隔多日终于再次躺到了床上的时候，只觉得身子乏得直往下坠，却是说不出的幸福满足。在这静谧的夜里，耳畔是醇儿酣睡的呼吸声，陆鱼迅速而美满地进入了梦乡。
孟云天担心陆鱼的身体，想着让陆鱼多休息一会儿，次日并没有一早便起身赶路。等陆鱼醒来，已经接近正午。她与醇儿洗漱一番便去找孟云天，孟云天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心中甚是欣慰。午饭时陆鱼胃口也好了一些，孟云天这才放心继续上路。
为躲避魏国探子，孟云天选的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小道，但一路上树影婆娑，鸟鸣啾啾，倒也不觉旅途枯燥。陆鱼吃了药果然好了许多，不再呕吐，也有了精神看看风景。几日以来，她竟是头一次觉出这趟旅行也有点儿意思。醇儿毕竟是男孩儿，坐不住，于是被孟云天抱出去一同赶马，学了不久竟也挥鞭子挥得像模像样，乐得咯咯笑。陆鱼受他们感染，也是心情愉悦。不由想到，男孩子果然还是要有个男人带着，不然将来怕是不够硬气。但孟云天将来也会成家立业，总不能一直拖累着他。自己要找个人嫁了吗？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题。
回去的希望随着待在这里时间的增长而渐渐变得渺茫，陆鱼也差不多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了。但对于这个世界的男人，陆鱼却并不了解。托三百年前改了宋朝国运的那位女皇帝的福，这会儿男尊女卑的观念并不强烈，但三妻四妾倒也是常事。而且魏国儒学兴盛，灭陈后施行一系列政策，隐隐有严肃礼法、整饬风化的意图，恐怕以后女人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这让陆鱼难免有些泄气。以前还夸过海口说自己要做账房先生、代人写书信什么的，出门这些日子了解了现状才知道，出来自己做事养活自己的女人，真是凤毛麟角，而且只是维持生计，与陆鱼所想的独当一面相差甚远。要是她当初没有遇上罗道衡，现在还真说不好会落魄到什么地步，说起来自己算得上好命了。
陆鱼并不是个多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以前也只是安分工作，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罢了。但她没想到自己会流落到一个与自己的信条处处相悖的地方，于是竟然渐渐地被激出些改变社会现状的愿望。
“哎呦……”正胡思乱想间，急变陡生，孟云天猛地勒马，陆鱼禁不住撞到车壁，额头一阵钝痛。
下一刻孟云天将醇儿抛入车中，陆鱼慌忙伸手抱住，轻轻拍着醇儿的脊背安抚他。
只听外面铮然有声，想是孟云天抽刀出鞘，他长啸一声，直震得陆鱼与醇儿耳中生痛。
“几位朋友跟了孟某一路，孟某没有好好招待各位，真是失礼了！”他声若洪钟，陆鱼觉得车外簌簌有声，怕是连树叶都给震下来了。
然而落下来的却不止是落叶。听见前面有人道：“孟将军好功夫！主人钦慕已久，特邀孟将军前去一叙！”
陆鱼神经登时紧张起来，满手冷汗——传说中的魏国探子，终于还是跟上来了。
未及孟云天回应，又有人道：“就算您过得了我们这关，前面还有好几拨人等着，孟将军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却是从车后传来。陆鱼心揪了起来——他们被包围了！
“要跟孟某叙话，先过了我手中这把刀！”话音刚落，陆鱼只觉得车身一震，旋即听见兵刃相接的乒乓声。她将醇儿紧紧护在怀里，咬牙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尽量远离车壁，生怕忽然有柄刀插了进来。偶尔能感到有利器砍到车辕上，她的心就要跟着一哆嗦。
外面孟云天运刀如风，多年的仇恨此刻迸发，手下毫不留情，刀刀致命。但不论魏人如何引诱，他始终不离车身半步之外，将马车护得滴水不漏。他不愿恋战，也知道前面还有重重险阻，要保留体力，虽然想要杀个痛快，终究还是孟云繁母子的性命为重，寻了个空隙，跳上马车，拉起缰绳道：“云繁，坐稳了！”猛一挥鞭，马匹登时向前狂奔，他刀未还鞘，一边催马，一边又砍翻了两个。
陆鱼方才受了惊吓，这时竟不觉得马车颠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见怀中的醇儿也是吓得脸色惨白，已经泪水满脸，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她忽觉不妙，轻轻拍打醇儿的脸道：“醇儿，醇儿？别害怕，没事儿了。”
醇儿却始终眼神呆滞，陆鱼又是喂水又是安抚，过了良久，醇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陆鱼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是周围已经安全，孟云天也放缓车速，回身问道：“云繁，你和醇儿怎么样了？”
陆鱼摇摇头：“没事儿了，你没受伤吧？”
孟云天冷笑一声：“那些个花拳绣腿还伤不了我。”陆鱼终于安下心来。
不知孟云天作何打算，这马车冲入一座城镇，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孟云天跳下车，打开车门道：“云繁，快和醇儿下车。”
陆鱼不明所以，抱着醇儿下来，却见孟云天又将水和食物抱下车来，想了想又拿下来几件御寒衣物。
“哥，我们不要车了吗？”陆鱼猜测孟云天是想弃车改为步行，但孟云天摇了摇头：“他们顺着车辙肯定能找到这里，咱们步行的话逃不远，”顿了一顿才说道，“你和醇儿在此等我，若是明日午时我还没回来，你们就自己去遥城，拿着这个，”他伸手掏出一枚黑沉沉的令牌，陆鱼接过，只见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孟”字，只听他接着道，“去遥城城西五十里外的饮马泉，那里都是我的人，他们会安置你们的。”
“那你呢？”
“我们已经被魏人盯上了，我去引开他们。我在路上留了记号，自会有我的人前来帮忙，你无须担心。”
陆鱼怎么能不担心？若是真有万全的把握，孟云天又怎么会让他们自己去遥城？她实在担忧，上前紧握住孟云天的手腕道：“哥……”话一出口却已经哽咽。
“好妹子，孟家的人从来是敌强愈强，愈挫愈勇，你虽为女流，也不要丢了孟家的脸才是！”
他声音不大，却是字字铿锵，陆鱼缓缓点头：“我知道了，哥，你放心去吧……万事小心。”
“哥不会丢下你们的，等我回来！”
说罢孟云天不再多言，跳上马车绝尘而去，竟再也没回头看两人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惊马刀光里
